一本书,可能出身自不同的地方。
    老夫,是公司里的本地书,大概民国四十几年生的,也就是一九五几年印刷出来的。跟我差不多年份出生的书,多是早期印刷厂印製。我的名字就叫《老夫》,外壳是精装红皮书,那红皮之上的文字则是烫金字体。
    我曾经也是风流倜儻的少年仔呢。
    刚从印刷厂印出来时,有着鲜红的外裳,若有光线,更可见红裳外宋体字的流金潺潺。那时若有顾客买下我,翻开内里,必定是纯净无瑕的雪白。当时我的同龄人,我们《老夫》一族都彼此戏称「小潘安」。我们不老,少年正得意的呢。
    然而岁月的确发挥了些它的一丁点作用,被印刷出来后,我们被存放到牛皮纸包装,一放就是五、六十年。经歷空气、湿度与阳光日经月累的影响下,如今我内里早已不再是白净无瑕且坚韧的书页,只馀泛黄欲碎的脆弱羽翼。直到十年前,我所在的那层书才浮上到书海的表面,而五年前,我所在的牛皮纸袋才被拆封,被带走了一本同为《老夫》的伙伴。
    除此之外,我们生活的环境多是静謐的,偶尔能听到仓库外头车辆奔腾的浪涛声,或听见炽夏轰鸣在外头的蝉鸣声。连人类都极少走入我们这一区。一年顶多一两次名为人类「库存盘点」的嘉年华,才会摸着老夫苍老的身躯折腾着。
    因为极少出来,尘埃与灰尘早是我们所居住牛皮纸袋上的外墙涂装。
    而此番,时间未至五、六月或年末时,二月多时的今日,我竟被人类从牛皮纸袋抽起来。而人类把我抽起来后,甚至在我已然泛黄的内页留下一个黑黑的拇指印。
    被按下拇指印时,变脏的噁心感让我条件反射。
    我身上所累积的歷史气息,不由得浓厚随着灰尘味朝拿着我的人类扑鼻而去。
    而就此让他打了个大喷嚏,哈啾。
    我的书封也湿了、脏了。
    老夫我已是老骨头了。
    如今更是个又脏、又湿的老傢伙,前途未知。
    本以为会在仓库安养馀生,没想到竟有人类会带走我——虽然是以如此狼狈的姿态。
    上次此区有书离开,已是五年之前了。但是那本书一去不復返,一丁点儿道别都来不及留下。这样我们怎么知道要去哪呢?老夫所在的书区,大家做邻居都有至少二三十年了,作为住家的书架钢骨、牛皮纸袋外墙,全都积了厚厚的灰,周围的老邻居也都是老居民了。不曾离开过此处。此区少见人类驻足,只有偶尔经过,根本无法从人类的隻言片语中获取资讯。所以,没有任何一本书「真的」知道大家会去哪儿。
    不过地处偏远也有别的好处。因为偏远,不常有堆高机来往,偶尔人类会把三层书车放在我们这一区,来来去去,而上面有许多其他年轻的书。
    我们也才就此知道这里是个仓库,也知道仓库里各个书系的版图分布。因为好奇其他书的生活,在书架上头,老夫也会远远对着底下的新书叫喊,向他们搭搭话。而老夫也才在偶然间,知道了旅行可能的目的地。
    「老朋友,永别了。」
    隔壁包装的《说话艺术》是我老朋友,他是住在相对来说巨大无比牛皮纸包装中唯一倖存的一本书。我们常常一起漫无目的地聊聊天,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但他忝为《说话艺术》的最后一书,竟然说出「永别」这种话啊。
    不过老夫细想,这话也不算错。
    这的确是祝福呢。
    毕竟几年前,从「那本」绘本那儿,听过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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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零二二年,也就是两年前,老夫幸运地碰过一个旅行过又回来的挑战者。
    那是本讲述艺术的绘本,书名我看不清,因为是绘本,配色丰富,老夫便暗自称呼她为「小绘」。小绘是个女孩,很年轻,民国一百零几年出生的。遇见她的时候,她过了五岁,但还不到十岁。
    不到十岁的女孩,人类称之为萝莉。不过,以书的尺度来说,只要过了五年,剩下的书大概都算是熟男熟女了。(只是老夫这种活了六七十年的更熟一些罢了。)
    萝莉/熟女小绘,曾进入过「门市」。
    那儿简直与仓库比来是伊甸或天堂,里头有冷气,因为适宜的温溼度,听说只要在那里,所有书籍的外表都相当童顏,效果堪比人类做医美或电波拉提。即便,时不时就有「客人」这种特殊种族的人类会翻动她,但还是衰老地比我们这种仓库的老骨头慢。小绘自述自己被翻动时,总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气味也不是老夫所在仓库那种邋遢堕落的灰尘味可比的,冷气、白光、清新的气味,多么美好的地方。而属于艺术区作品的她,更是许多艺术工作者流连忘返的区域,艺术是人类共通的需求,她是伟大的、魅惑的、具有吸引力的。
    而后来有一天,小绘真的被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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