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给放了一面镜子,看见镜子就老实,一看不见就发狂。
    谁送的?
    什么?
    我说镜子。
    说是家属。
    她还有家属?怎么一直没见出现?
    谁知道呢?住院费倒交得很准时。院长和主任都挺重视的,不让随便用药。赶紧的,快点,领导又来了。
    怕什么?我们又没给她下毒,正常检视给药。
    护士小心地挪了挪,这个医生刚来,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领导们都笑咪咪的,护士却手脚很快,怕稍微有个差错被逮着,不如干脆先闷着。
    怎么样,情况还稳定吧?主任问。
    很安静。护士说。
    好好好,两位领导齐声说。窗户什么的都要封好,不能让蚊虫进来,我们医务工作者,对病人要有爱心,耐心,像家人一样。领导走前嘱咐说。护士小心应着。实习医生一脸不解。
    有背景?
    护士伸伸舌头,很快也闪没了影。
    实习医生上前看看床尾的备忘牌,年龄,名字,医史,概无。
    好生奇怪。
    他猜疑地盯着床上人看了看,最终还是无语地离开。
    等所有的嘈杂没有了,床上人掀开搭在腿上的毛巾,想了想,还是走了下来。地上立着的那面镜子是为她准备的。护士第一次拉她站在那儿看自己,告诉她说,你看你多美。
    她美吗?不知道。她看自己没感觉。也很陌生。
    她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可她应该去哪儿?她想不起来。
    她往镜子前一站,把薄衫往下褪了褪,露出肩膀,她摸了摸,觉得不似自己的。白天,这儿,她自己住,到了晚上,像是有个看不清的人也来睡。到底是谁呢?她总也想不起。可却也不排斥。
    那肩上,像被老鼠或者虫子啃过了,总留一排牙印。她想洗澡,镜子里的人说,再等等。
    手上箍着一个圆形的箍,她扒了扒,怎么也扒不下来。
    又过了几日,像下雨却总也不下,空气里潮湿,她闷得不舒服,医院不让开空调,只有一盏老式的吊扇在慢悠悠地转着圈。她盯着看了几下就觉得眩晕。腿上慢慢有了劲了,就想走,走着走着,身上积了薄汗,贴着衣衫。脑中那个一直存在的念头此刻更是在咆哮。
    她提了几个要求,未得到答应。她拎起水壶就把镜子砸了,两道大大的裂纹瞬间照得人脸扭曲。医生护士又一阵混乱。她学会了反抗,把门用床顶上,谁也不让进来。
    所有人都跟着她一圈被折腾得失了耐性。可她也疏忽了,她的反抗也一并将平时送饭的人顶在了门外。她饿了一天,连水都没得喝。她并不想捣乱,她只是不想吃药,不想那么多人围着她。那药吃完,便会让她昏睡,语言和行动都变得呆滞,甚至失掉思考的能力。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你能行的,你一直是行的。你是健康的,你是完美无损的。
    等一切静悄悄了,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拖开床,蓦然被仿佛等候已久的一个人扑倒,未等到她喊叫,嘴已经被堵住。
    门重新被不识面目的人堵死了。她多日不用的手脚和身体因危险临近绷得僵硬,也在伺机着最后一搏。可熟悉的气味和娴熟的动作安抚了她,让她很快柔软下来。她趴着,贪婪地咬了咬这人的面。有些说不清的味道,像她吃的药,发苦。
    你的肉,是苦的。她说。黑暗中只听轻笑了一声,她的手被牵引着不再去摸对方的脸,改为相拥相抱。
    我饿。她说。还渴。
    暗影里的人除了始终不肯让她见面孔外,竟然有预知般从一旁取出了吃喝。她摸过来,温度还热着。顾不得吃相,大口嚼了起来。残渣沾在嘴角,都被另一只手拂去。
    要是,我是魔鬼,你怕不怕?只肯露声的人问。
    她摇摇头。魔鬼不会这么细心体贴。她想,他和那些整天围着她转来转去的人一样,以为她傻了,她不傻。可她不打算告诉他们。
    变成丑八怪呢?
    她正咬到一片生菜叶,听罢一口吞去,又拿手去试此人的脸,依然落空,摸不到。
    你不会是丑八怪,心好的人都不丑。她的声音又平又缓。却让呆着不动的人心里一沸。
    她可能,快要好了,而自己呢?
    明天还来吗?她问。我其实天天在等你。混沌之中的她,竟然将心意说了出来。
    怎么能不来?她在这里啊。
    我想洗澡他们不让,还有这个镜子我不喜欢,我喜欢原来家里那个,又圆又亮,照着还好看。
    轻轻地滞噎声。
    搂着喜欢的人,她很心安。听着她的喋喋不休,伸直腿的人慢慢又蜷起,心里却定了主意。
    精神病人间歇性的发作对医生和护士来说,太司空见惯。就像水开了会凉,凉了再加温一个道理。昨天鸡飞狗跳,今天温顺自己梳头的场景也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医护者丝毫不惊奇。她甚至还对来送药的护士笑了笑。护士破例把药放下,让她自己过会再服,她说胃不太舒服。
    如此一周,她静得像潭水。只除一次,打砸后的第三天,有人见她孤怜,分了她一块蛋糕。蛋糕不大,缀了水果,还有一些巧克力做的小装饰。她捧着不舍得吃,看了很久很久,旁人过来,她都捂在手里,像千金不换的宝贝一样。最终,有人劝她赶紧吃了,天热会坏了。她才茫茫然地开始,一点一点地,细细品尝。尝了两三口后,开始掉眼泪,最后是抱头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到自己没了力气为止。蛋糕粘到她的头发上,都被她一点点扒下来放到嘴里。
    没人劝她,也没人敢劝。
    哭完了,她就变了。怎么变了,哪里变了,又让接触她的人一时说不清。只是觉得眼神不一样了,眼睛里透彻得像只洋娃娃,谁见了,都不忍再粗声粗气。
    憋了数天的雨终于寻得一丝破绽,漂泼而下。狂风闪电,猛烈地释放着积蓄的力量,像天公在惩罚什么一样,令弱小的人类也不免得生出畏惧,能躲在屋里绝不踏出门一步。
    密布的雨帘敲在窗上又溅下,街上很快跟罩了一层黑布,湿淋淋的水汽落到一半又夹裹上潮湿,难受又窒息。让来不及躲尚在雨里奔跑的人不免更加地仓皇与狼狈。
    没人去注意,也没人去关心。
    只有那被风雨吹打得窗户不停地在哀鸣。
    有则小道消息不径而飞。说,在某一日,有家医院vip病房的一位昏迷的病人不翼而飞了。保安封锁了楼道,查监控,竟毫无头绪。医院监管不利,又担心声誉受损,拖着不肯报警。
    同一日,另一家曾经发生过病人逃逸的某专科医院,一位沉默寡言的病人在雨天不知所踪。因天气原因,线索几乎为零。两家医院一合计,同时封锁消息。殊不知哪位良心人起了社会公德心,将此料报了出来。
    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久了的众生,觉得此等小料甚是无味,都不如回家喝个老酒啃个鸭脖子来劲。小道消息终归是小道消息。没什么后劲,忽闪两下自己先灭了。
    只是不知怎么传到了一个受困人的耳里。心脏骤跳,血压乱窜,终是一道白线划过,机器发出了刺耳的尖锐声……
    几年后,一对情侣度蜜月,在一个非常小众却景色优美的地方巧遇了两个人。男人温雅,女人恬淡,美中不足的是男人脸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疤,不影响大局,却总让人觉得些许遗憾。女人仿佛很依恋男人,总时不时地望上一眼。而男人也心有灵犀,总在女人仰脸时垂目传情。这样的自然又浓烈的感觉,让这对情侣想到了“生死不渝”,“生死相依”。他们邀请了这对佳人,作他们的祝福者。
    几天后,这对情侣回了国,把拍摄的照片传到社交圈,想到那另一对眷侣,不免赞叹。翻遍所有,却发现力邀之下的二人,也只是在他们的光圈下留了几个背影而已。
    这般的低调,这般的朴实。
    情侣受到感染,不免对未来憧憬:宝贝,我明天就到“祥雀”上班了,听说老板常年不在国内,但薪水发得及时。
    亲爱的,等我们有了钱,再回去度蜜月好不好?我好羡慕那样的生活啊。
    咦,底下有人点赞。omg,居然是从未见面的老板。
    真的吗?我看看。为什么没头像?好想看看真人。
    高人隐于世。听说这老板当年可是风流得很……
    哦,现在老实了,估计是老头了吧。
    嗯,男人一旦不风流,应该年纪很老了。所以,你就别惦记了。
    ……
    曾经,在那生死悬一线时,污浊的尘世里有个人坚守着清明。
    曾经,在放下一切,只为拥有她时――
    有问:为什么来?
    有答:因为你很傻。
    问的人又曾问:这个圆圈戴在手上紧得慌,你帮我摘下来。
    答的人又曾答:那就换个大的。
    戴着不习惯,还是除了吧。
    你敢!
    这一生,此一物,只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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