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八年,东方世界出现了一场近五十年来罕见的“丰收的麻烦”。
    明朝中期以后,一方面由于人口急剧膨胀,一方面由于天灾频繁,饥饿、贫寒等问题一直困扰着大明,直到开海以后,大量的剩余人口涌向海外,舒缓了大陆本土的人口压力,而且上百万移民在雨水充足、土地肥沃的大员、吕宋、婆罗以及东南半岛开垦出了上千万亩良田,难以计数的多余粮食顺着洋流返卖到大陆,昔日谚语云:“苏湖熟,天下足”,如今已改成“南洋熟,天下足”。
    徐阶看到这种情况之后对恰好来北京探访的儿子徐璠叹息道:“自今往后,李哲的地位便会更加坚牢不拔了。”
    徐璠问:“为什么这么说?”
    徐阶没有怪儿子目光短浅,因为能像他自己一般见微知著,一下子把问题看得这么深入的人并不多:“如今南洋粮食涌至,虽然于大明有补,但久而久之,天下必会对之产生依赖,既生依赖,则必重视,既然重视,则必屯聚之以重兵,经略之以重臣,重兵重臣日往南洋,则假以年月,南洋必成第二个江东。”
    徐璠虽不从政,但也是商界的精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南洋乃是李哲根基所在,南洋日见重,则李哲根基便日见稳,所以父亲大人便断言他的地位将会坚牢不拔。”
    徐阶微微点头,徐璠又问:“若是这样,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呢?”他已经动了心思,有意要进一步去讨好李彦直了。
    不料徐阶却道:“不着急。我和李哲的关系,只要我不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会以师礼相敬。你和他又有兄弟之份,所以不必故意去亲近他,相反,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徐璠一点就透,道:“孩儿省得了。”
    从李彦直开发大员开始,大陆与海外之间的粮食贸易便已一日频繁似一日,并从早期的走私发展为公开的、大规模的粮食海运。运河被废以后,海运的发展速度更是一日千里。
    因应这种大规模的粮食海运,从十几年前开始,大员和闽南粤东的船厂就已逐步在改善福船,并从中发展出一种专门针对运粮的“大粮船”来。大粮船的特点是用人少,容量大,平稳安全,而且船舱有种种防潮设置,但同时缺点也很明显,就是转向笨拙,而且航速也不够快,完全无法用于战斗,是一种必须在安全航线中才能使用的船只。
    靠着数以千计的大粮船,南洋的大米顺着季风,从吕宋直接运到泉州、上海、天津,再从这三个港口转运各地,提供着足以供数百万生活的粮食。
    然而正德八年第一季占城稻熟了以后,粮商们却烦恼了起来。以往南洋还被中国势力、欧洲势力、回回势力、本土土著势力切割得七零八落时,出于备战等需要,粮食消耗甚大。如今泛南海地区基本统一,境内兵事消歇,农事大兴,南洋地区的粮食产量达到了历史顶点,光靠几十座大大小小港口城市的日常消耗,根本不足以抵消这庞大的产能,所谓谷贱伤农,这次的丰收先伤到的却是粮商。
    他们纷纷驱舟北上,都把希望寄托在大明帝国大陆地区的内需上,偏偏这一年大明各地的收成又都不错,因此粮食运来了,却找不到大买家。
    这个时候,张居正和陈羽霆一北一南同时建议启用平准机制,以不甚低的价钱收购粮食,以避免大量粮商破产,累及民生。
    朝中曾有大臣反对这样做,认为那些粮商,破产就破产去,何必动用朝廷银两来救,但这言论却被次辅高拱吹着胡子顶了回去:“真是鼠目寸光之辈!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今年若是让这些商家大亏,明年还有谁会从南洋运粮北上?这些商家不肯运粮来,那还让我们派船只去南洋诸岛搬运不成?”
    要知靠着商人贸易来达成物资流动,比起靠政府征敛的成本更低,效果更好,这样的经济原理,高拱张居正却也深知。因为利用地方上的价格差,调动商人的积极性以节省官方费用,原是大明固有的手段,百余年来西北诸边的粮饷,靠的就是朱元璋利用商人运粮前往西北的旧制,
    高拱把那个大臣骂得低头无语,自此再无人敢说不救市。
    这时夏税已经收起来,太仓正有钱,但张居正为防一次性用钱太多,若把太仓掏空了,万一再出什么大事,缓急之际无以应变,便仿市舶司总署的“债押”,发行粮押,凡愿意拿现银者,将粮食卖给政府以后,只得其值九成五,但若愿意领“粮押”者,待秋税过后再来兑现,可以多得半成红利。
    那些谨慎的粮商,便宁愿要现银,也有贪图这半成红利的,便领了粮押。自徐阶执政以来,大明朝廷信誉已变得极佳,许多商人都认为朝廷的许诺颇为可靠。
    可是由于这次运来的谷物实在太多,官府纳粮只纳了第一轮,就把上海和天津的所有粮仓都填满了,若要通过上海天津转运到其它城市,那么又要多一层内陆运输,于是张居正赶紧下令,要其余船只在交割完买卖之后,便分别开赴辽东复州、山海关、登州、海州、通州、嘉兴、杭州、宁波、温州、泉州、漳州、潮州、广州等沿海港口,就地存粮。
    饶是如此,在将这些港城仓库填满以后,后续的大粮船还是源源不断地开来,这时张居正已经发出了三百万两的粮押,徐阶对阻止他说:“不能再买了!今年太仓夏税收入不过五百万两,你一下就用去了一百万两现银,再加上三百万两的粮押,若再进粮,眼下无事,等到秋税时分,那些商人都拿着债押来讨钱时,户部怕承担不起!”
    张居正无法,便逐步压低购入粮价,将之压到与市面上私商开出来的价位差不多时,那些大粮商便非但无利可图,反而面临蚀本的局面。
    那些已经将粮食脱手的暗自庆幸,尚未脱手的聚在上海港内叫苦连天:“朝廷怎么可以不管我们!朝廷怎么可以不管我们!”
    李彦直正在上海调兵遣将,听到消息后,心道:“这批粮食,倒也另有用处!”便叫来刘洗,道:“你去让那些粮商不要吵!”
    刘洗皱眉道:“都督,别的事情我不敢推脱,可是这事却着实难办!那些人眼看都是要破产了的,哪里能不嚷嚷?”
    李彦直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说:“叫他们忍忍,这些粮食,回头我会叫他们有销路的。”
    刘洗眼睛一亮:“都督有办法帮他们销出去?”
    李彦直却笑而不答,刘洗跟随他日久,马上便会意了,当晚便去放出小道消息,市面一经传闻,那些粮商果然就都不嚷嚷了,有的道:“听说镇海公要买咱们的粮食。”
    但也有人不信:“嗨!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有收到“内部消息”的行家道:“我听说了,张涛那家伙——就是海军都督府商老爷的大舅子,他因为来上海来得迟了,也积了许多粮食,没及时出放,本来愁得要命,就去找他的妹夫,结果你猜他妹夫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
    “嘿!不说了!”
    哇的一下,众听众气得差点要围殴这欲言又止的家伙,只为他还有消息便忍了,软硬兼施地逼着他说。
    那人被逼不过,才道:“我听说,张涛那姑爷对他道:‘莫着急,再忍忍,回头让船队跟在我们舰队后头,有你发财的时候。’”
    众人纷纷问:“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就不敢乱说了,是什么意思,大家自己猜去。”
    这是一个不确切的消息,但众粮商经过求证以后发现那个张涛真的没再到处找人卖粮了,反而捂紧了船舱,半斗不卖。不但是他,那些和海军都督府有些关系牵连的,也大都开始囤粮了。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没两天整个上海的粮市就大不一样了,甚至一些已经将粮食出手的商人,先前是庆幸,这会却有些后悔了。虽在丰收之余,但上海的粮价却暗中走向坚挺。
    这些事情,对粮商来说乃是大事,对李彦直来说却只是一个插曲,他并未因此而影响动兵的计划。北海部分驻留舰队已并入上海海军都督府总舰队,澎湖方面的东海舰队也在吴平的率领下开到上海来待命。
    就在这时,北面下来了一个人,却是王牧民派来的陈吉,他是先横渡黄海,到达登州后走陆路南下,抵达通州时李彦直差不多就要扬帆了,听说他来,就知东海必然有新的形势,特意把日期延后两天。
    徐元亮来道:“都督,兵贵神速,如今拖了又拖,只怕会误事。”
    李彦直却道:“现在早已过了该兵贵神速的时候了。日本那边,该有什么消息传到也早该传到了。往后我们的行动,但以正为主,以奇为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料陈吉这次来,必有重大情报来告知!”
    李彦直所料不差,陈吉果然带来了一个大消息:日本联军不顾大明的戒令,首先打破了沉默,动兵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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