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宇文夔长叹了一口气,问身边的大司马:“你说,如今我们胜算如何。你说实话,别骗朕。”
    大司马强颜欢笑:“五成。”
    宇文夔苦笑着摇了摇头:“依我看,不足三成,我大乾举国之兵,何惧他们此等宵小,只不过仓促应战,后继乏力罢了。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朕只恨福祚不永,天命无常。”
    大司马是两朝老臣了,听闻此话老泪纵横。
    *
    扶风城已经被严鹤臣的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根本没有攻城,好像是打算把城里的兵将困死一般。严鹤臣这是在等,等宇文夔自己下令,到底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宇文夔心里比谁都清楚。
    郑容再也没有来过慎明阁,宇文夔问身边的黄门:“郑妃如今在哪?”
    黄门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宇文夔微微合上眼,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了,他轻轻喘息了两下:“让她来见我。”
    郑容走进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茶盏,里头放着参汤:“皇上喝点参汤吧,养养精神。”
    宇文夔把她喂到嘴边的参汤都喝完,而后轻声说:“容儿,你可知道外头都在说什么?”
    郑容对外头的传闻不可能一无所知,她看着宇文夔的脸色,轻声说:“皇上是想……让妾身以死明志了么?”
    宇文夔叹了口气:“有时候也觉得奇怪,古时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又有妲己美人祸国,可男人的江山关女人什么事呢,偏要把女人当作祸水。容儿,你说呢?”
    郑容站起来,走到宇文夔身边,轻声说:“臣妾是个没有追求和魄力的女人,想要的并不多,可只有一遭,臣妾贪生怕死,最是惜命,也最不想死。所以,皇上,可不可以不让臣妾去死。”
    郑容婀娜的身姿投在雪白的墙壁上,宇文夔眷恋地看了很久,而后收回目光:“举国之下,寡人最牵挂的只有你和无极了,如何舍得你去死呢。只是如今大乾如大厦将倾,徒留你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也不过是受罪罢了。”
    郑容没料到宇文夔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目光渐渐变了:“皇上,臣妾不想赴死,如今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郑容从来都和后宫的女人们不一样,她很少意气用事,也不会哭哭啼啼,这也正是宇文夔欣赏她的地方。
    一个男人,可能会怜惜柔美的女人,可对于宇文夔这样的天下共主来说,他更欣赏郑容身上那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她若是一个男儿身,该对江山社稷做出多少贡献。
    郑容见宇文夔许久没有说话,脸上倏而浮现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皇上,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我手上有四大家族的支持,他们承诺我,若是无极登上帝位,将会全力扶植,也不会像今日一般作壁上观。四大家族的势力遍布全国,一呼百应,他们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只要我们拿出诚意来,他们自然投桃报李。”郑容走上前,握住了宇文夔的手,他的手很冷,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般。
    “皇上只要下诏禅位即可,不知皇上意向如何呢?”郑容一扫方才的悲伤神色,脸上带着她招牌式的妩媚微笑,做母亲的人了,依然一颦一蹙都是风情。
    宇文夔像是第一次认识郑容一样,她不过是一个后宫嫔妃,他竟然不知道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和前朝都有了牵扯,眼前的女人已经和他同床共枕多年,可此刻却让他觉得陌生。
    他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可发现自己身体里一点力量都没有,他叫了一声来人,发现自己的嗓子里像塞着东西一样。他把目光落在方才的参汤上,眼中突然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悲戚。
    帝王家的恩情就是如此,哪怕连枕边人都是你算计算计我,我算计算计你罢了,宇文夔静静地看着郑容,看了很久,缓缓把头转了过去,再也不看她,也不再说一句话了。
    郑容并不介意,她轻声说:“这个毒药发作得很快,你不会很痛苦的,我们夫妻一场,也是缘分。总好过您在床榻上继续被折磨了,是不是?”
    她说完这一席话,又看了宇文夔几眼,终于转过身走了。宇文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终于叫了一声:“来人。”他虽然中毒,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方才也不过是为了迷惑郑容罢了。他身边的黄门从外面跑进来,宇文夔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了:“叫大司马入宫,寡人要重新留遗诏,要快,一定要快。”
    第81章
    这日天明时分, 宇文夔突发布了一道诏书,诏书的内容出乎所有人的预想,他在诏书中说, 严鹤臣是他失散的皇弟宇文潜, 如今是时候让严鹤臣认祖归宗,承接天命了。就连宇文潜的生母兰贵人,一并被追封为圣孝慧皇贵妃,重新立牌,重享香火。
    “朕福祚不永,子息单薄,虽有膝下二字,皆以幼龄, 难当大任,然主少国疑, 不利于江山永固,现传帝位于五弟潜, 以保我大乾子孙万世为君。”宇文夔说得很慢,他知道自会有润笔的翰林替他润色诏书。
    他的孩子都太小了,他自知他们无法承继大统。他看着外头将明未明的天色,只觉得四肢百骸的力气一点一滴都被从自己的体内抽了出去。
    宇文潜啊。宇文夔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当年他和自己的亲兄弟夺嫡的时候, 也想过趁机要把这个皇弟秘密处决了, 以免他危及自己的帝位,可到底没有狠下这个心。
    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嘴角勾勒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和戴万山不都想得到这个位置呢,如今我把这个位置留给你,你们二人之间又会发生什么呢?
    传给自己的儿子不能保证江山永固,那若是传给你们,你们能保证得了么?
    宇文夔合上眼睛,心情十分平静。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这王位得到的不清不楚,他的身后事处理的也是这么的不明不白,他一辈子都想做明君,可惜了时不待我,也可惜了没有什么机会给他施展抱负。
    看着身边的近臣写完了诏书,宇文夔轻声说:“赐郑容自尽吧。至于无极么。”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寡人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他感觉自己是个窝囊皇帝,不管是女人还是孩子,没什么是可以让他觉得放心的下的。
    突然听见远处有哭声传来,宇文夔皱紧了眉头:“朕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有小黄门从外面一溜烟地跑进来,跪在他面前,手里举着一叠纸:“冷宫那位主子娘娘,怕皇上黄泉寂寞,投缳自尽了。这是皇后娘娘生前给皇上抄的经书。”他哆哆嗦嗦地把经书递过来,厚厚的一沓纸,应该有几百张。
    宇文夔没有接过纸张,他愣愣地睁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帐幔顶子,十多年的夫妻恩情像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滚过,从龙潜时的伉俪情深,到夺嫡时她为他镇守后方,两个孩子的出生,又再到后来情谊日寡,宇文夔颓丧的用手捂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你等等朕,朕就要来了。”一串眼泪流入他的鬓角,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黯淡的光。
    郑容没料到自己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看着阴沉着脸的黄门走到自己面前,郑容凄然地大声说:“本宫是郑妃娘娘,是皇子的生母,你们敢动我一个指头,本宫让你们全家人都去死。”
    那为首的黄门阴恻恻的嘬牙花子:“娘娘说笑了,咱们是太监,没儿没女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您还是赶紧的吧,黄泉路上和咱们皇上还能做个伴,日后的香火也旺盛着呢。”
    郑容踉跄着退后:“来人!来人!张有翡!来人啊——”
    窗户外头是冷冷的吴钩一轮,紫禁城里乱成一团。
    *
    大军围攻扶风城的日子里,戴万山发现,很多事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他首当其冲想到的便是,若有朝一日,那个他梦寐以求的位置近在咫尺之际,登上王位的人到底该是谁。他一直都以为该是他自己,因为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份都比严鹤臣要更加名正言顺。
    可没有料到竟然峰回路转,严鹤臣的身份竟然这样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时间他成了承继大统的皇子,继承大乾江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那他又算是什么呢?倒像是跳梁小丑一样。
    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严鹤臣的营帐里,营帐之中,严鹤臣正在给明珠绾发,二人一起抬起头,戴万山笑得有几分阴恻恻的:“皇子殿下好本事,当真也没有想真心与咱们交好,竟然连这些都要隐瞒。”
    严鹤臣依然是不疾不徐的模样,这些话都像是耳边风一样,他语气格外平静:“宇文夔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他自知大限将至,索性传位给我,好坐山观虎斗。他说我是五皇子,难道我就是了么?征西侯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戴万山仔细咂摸了一下严鹤臣的话,突然觉得确实有道理,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那你这么多年在宫里,有什么打算么?不然怎么平白的乐意背上太监的称呼。”
    严鹤臣给明珠倒了杯水,继续道:“一个是权,一个是财,不然征西侯以为,这太监名号有什么好听的。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不要内斗,既然宇文夔甘心传位,我们就该心安理得地接下来,到时候再徐徐图之。”
    戴万山不傻,也猜得出严鹤臣话里话外的真真假假,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点了点头:“宇文家的人世代狡诈,按理说这宇文夔,还得叫我一声伯父,如今倒把我都算计进去了。和他老子一样,都是喜欢玩阴的,胜之不武,让人不齿。”
    明珠看了一眼严鹤臣的脸色,严鹤臣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可是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严鹤臣把手中的奏疏拿了几本递给戴万山:“扶风城今日依旧投诚,我们三日后借道扶风城入京,为防止有诈,也该提前布防好。”
    大军都充斥着胜利的喜悦,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这偌大的河山,明珠等戴万山走了出去,才忧心忡忡地看着严鹤臣:“当真是万全之策了么?”
    严鹤臣轻轻摇了摇头,似乎笑了一下,他看着明珠说:“你乐意做这个皇后么?”
    明珠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你若是为皇帝,日后必然三宫六院,妃嫔无数,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夫君。”说完这话,才觉得自己似乎太霸道了,语气也有几分呐呐,“我原本在闺中的时候,学女训,说为妻者,不能善妒,你若是想纳妾我也不拦着你……”
    她还没说完,严鹤臣修长的手指就轻轻落在了她的唇上:“有你就够了,还要什么别人呢,这话不用再提了,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做皇后,母仪天下,受万民膜拜。”
    明珠依然是摇头,严鹤臣终于笑了出来,他的眼睛里带着粲然烽火,流光溢彩:“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愿意做这个皇帝,你以为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的,天下共主,坐拥无边孤单,没劲透了。可是,也不该让戴万山做这个皇帝,他手腕太狠辣,若是有朝一日,等他登上王位,那么我宇文氏一族,一定难逃厄运。”
    严鹤臣走到窗边,看着天际一望无边的穹庐,许久没有出声。
    *
    大军长驱直入地进入京畿的那一天,难得是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瓦蓝得如洗。这座皇城,严鹤臣有许许多多复杂的情感,他从这里出声长大,又回到这里,对于紫禁城的每一个草木,他都比任何人熟悉。
    站在太和殿外的九重丹壁上面举目四望,处处雕栏玉砌,煊赫辉煌。戴万山站在他身边,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当了这么多年的主子,这也该换换人了,宇文家的人,果然是会享受的……”他身边的近臣们一起露出耀武扬威的笑容来,严鹤臣略一挑眉,突然从宫殿四周冲出来两三队禁卫,把戴万山等人团团围住。
    戴万山吃了一惊,当即把自己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可他身边的近臣全部手无寸铁,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全部被捆了个严严实实。严鹤臣掖着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戴万山终于看出了端倪,破口大骂:“严鹤臣,你这卑鄙小儿,假意阿谀,如今却又害我,你当真是无耻之徒。”
    得江山的,有几个是名正言顺,磊落坦荡的?严鹤臣一点也没有觉得理亏,他慢悠悠地走到戴万山眼前,用自己的匕首抬起了他的下颌骨:“从小到大,骂我的人多了,骂我的话我听了不知道多少,你这轻飘飘三言两语,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戴万山被几个人摁得死死的,他像是困兽犹斗,声嘶力竭:“你卑鄙下流,胜之不武!”
    严鹤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正你也说了,我们家人就是这样,喜欢玩阴的,胜之不武,让人不齿。”有人把一脸震惊的戴万山拖了下去,严鹤臣转身走回了太和殿里,朝臣们皆站在他面前,其中几个人用眼睛斜睨着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平心而论,他如今能够得到的一切,确实不算磊落坦荡,可他也并不在意这些老臣们是怎么想的,他看向宁福:“明珠呢?”
    宁福道:“应该是快到了。”
    说话间,就听见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严鹤臣和众人一起循声看去,就看见明珠牵着宇文昭的手,从角门里走了进来,宇文昭比之前瘦了许多,在冷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再加上他的母亲昨夜自尽了,宇文昭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明珠牵着他的手,送他登上了龙椅,而后静静地走下了台阶,站在严鹤臣身边。正在众人不解其意的时候,严鹤臣率先一撩衣袍,跪了下去:“臣叩见陛下。”原本和他交好的几位臣工哗啦啦跪了一地,重臣皆一头雾水地跪了下去。
    不过刚六岁的宇文昭缓缓抬手:“众卿平身。”
    端宁十八年,四月初一,宇文昭于太和殿登基,改年号为乾元,他颁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尊严鹤臣为摄政王。
    严鹤臣没有做这个皇帝,也没有坦言自己到底是不是景帝的五皇子。御门听政的龙椅边上,也摆了另一把椅子,专门给严鹤臣坐。朝臣们猜测,严鹤臣只怕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他一共做了五年的摄政王,一直到宇文昭十二岁那一年,终于辞官。这五年时间里,河清海晏,他拔出了朝中几个党羽根深的世家大族,一手把持朝政,总揽朝纲,更甚至有老臣哭诉说江山社稷尽归贼手,宇文家族彻底没落了。
    严鹤臣充耳不闻,他依然像过去一般,雷霆万钧,手腕狠厉,对待少帝也没有额外的温情,少帝对他却格外尊敬,口呼叔父,严鹤臣推拒了几次,厉色称自己不是宇文家族的人,最后还是默许了这个称呼。
    乾元五年,严鹤臣挂印辞官,归政于少帝,待少帝赶到其府邸之际,王府已空空荡荡,没有一人。
    严鹤臣开恩科,兴修水利,在这五年里展示出了其惊人的政治才能,也毫无保留地把这一切教给了少帝宇文昭。
    他一生只有一位夫人,二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有人好奇说,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降服这位活阎王,直到有人在宫里看见王妃在耐心地安慰被严鹤臣责备的少帝。只知道那一日,天光璀璨,她笑起来眉目温婉,亭亭如画。
    史书工笔,对这位风光无两的摄政王不过是寥寥几笔罢了。
    *
    白鹿山下有一处宅子,买了有几个年头了,却很少见里面的人进进出出。黛瓦白墙,依山傍水,说不出的钟灵毓秀。
    “孟承,今日该送宴婴去书院了。”
    “嗯…”男子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慵懒,“不是有宴和么,让他送老二去就得了。”
    “那我们为人父母,也该……”女子的声音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她轻轻嗯了声,紧跟着男声又响起:“晚晚,你该想的不是这些,现在你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们才只有两个孩子,是不是我们还不够努力?”
    “晚晚,我的女儿在哪呢?”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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