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位将领都会极为顾念军心军损情况,可司马厝在这一时间却管不上这些了。
    门上剪影倏地消失,来去皆如错觉般稍纵即逝,却未知隐于后的心悸慌乱。
    水显然是被用过的,沾上了药的颜色和味道,带着苦凉,可那碗盏竟似乎没有被怎么动过。他心里越发紧张,而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视线从战阵冷戈上移开,他朝别的方向凝视,发烫的心口似盛着暖舟,在寒月下一寸寸地微微荡漾柔和。
    先前这般盼见,现在还在害怕躲避些什么呢,又为什么不敢抬眼去看?难堪无用分明已经展露无遗。
    云卿安死死咬着下唇,瞬间又落到了严冬里。
    司马厝步伐平稳,将人放落在床上,旁顾便觉此处陈设置物都很简陋,被褥应是还在藏柜之中,欲离却被云卿安条件反射般地从后环腰抱紧。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而下一刻,云卿安的指尖缓慢地落到那腹边裹伤的纱布之上,显然是已被瞧见了。····梦里所见再次跳出,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在崩溃边缘。云卿安的声音有些颤,道:“疼不疼?是怎么来的……你告诉我。”
    司马厝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云卿安冰凉的手背上,似是轻笑了一声。
    “都不妨事,卿安。”
    “只要,你别让我疼。”
    深夜静谧,烛光在桌案上投落几片碎影,纸页翻动的声音细微。
    司马厝正端坐着,详细地阅览着被呈上来的各项军情汇报,眉头时不时地微皱。
    连着这几日来的准备,几乎任谁都知道这回是要在兖州打城战了,还是不死难休的阵势局面,这些事情都是在与属下商议,并未在云卿安面前提起过。
    他该被好好地照顾休养着,不受其余事情烦扰。
    皱着的眉却在此刻被怀中人那抬起来的泛凉指尖轻轻抚了抚,司马厝便从那密密麻麻的楷字上移开视线,低下脸来,以唇碰了碰云卿安的鬓发,道:“可是因不适而难眠?”
    方才云卿安头一次在司马厝的面前情绪失控得这般厉害,抱着他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压抑着咽声,泪水却是潸然夺眶,任凭司马厝如何讨哄安抚都是枉然。他的心彻底揪了起来,紧张无措间只得欲先找来大夫。
    直到这时,云卿安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渐渐停止下来,闭着眼睛挨靠着他,像是要睡过去了,手却始终紧抓不放似是受伤后唯恐被丢弃的陶瓷小猫。
    心头塌软下去一块了般,司马厝静静看着云卿安许久。未知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而知做不到将他留着独自一人,做不到再将他送回到冷冰冰的轮椅上。
    云卿安正坐在他腿上,埋首靠枕在他胸膛前,眼睫垂着显出乖顺和依赖,闻言等过了片刻才摇摇头。
    仅是无声,司马厝便知他的想法,这是还要坚持相陪相依,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能有在旁一栖之所,却又难得带了点赌气别扭的意味。
    司马厝先把待阅的资料放到一边,试探着道:“若是念亲,书信往来或定下约见皆可,长姐尚在路途,不日将至。还有,眼巴巴等着管我俩喊舅舅和舅爷的那位,怕你嫌他在跟前聒噪,就没让他过来,可你若是愿意的话……”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真的能把云卿安照顾得极为用心的人实在是太少,司马厝也对此不放心。缄语有意,司马厝便派人将她护送带来。至于时泾,与至亲散而能聚是件好事。
    此话多少是带了哄开心的意味。
    可云卿安只是身体微微一僵,仍是一声不吭,连面部的细微神情变化都被尽数掩在阴影里,不落入眼底,可那笼罩着的气压却是又冷凝了好几分。
    这回是更加明显了,毫无疑问是在暗自生着闷气。
    司马厝心头微紧,揽着人的手也收了收,他不动声色地垂目细细端详,便见云卿安的脖颈至下处泛起了不太正常的红,在光影中愈显脆弱。他抬手将其衣襟轻轻向下带,便见云卿安的肩头等处都是有异,还待再细察,腕却被一把握住。
    云卿安依旧阖着眼,声音很低,道:“别看,是不好的。”
    喝的药起了副作用,便是如此。
    司马厝停顿了片刻,墨眸中酝酿出沉沉的情绪,可还是压下担忧,顺他意没有再究而是先将他的襟领重新整理好,把脸凑近了柔声说:“那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好的。”
    云卿安似是纠结了一阵,才缓缓睁开眼瞧他,薄唇微启欲言而无声,只目光定定。
    那眼神里实在是承载了太多太多,有些费力地想要看清,看清对方一如既往的刚毅轮廓,连日奔波劳碌难免现出的倦色,不可抑制而流露出来的关心与在乎……也有其他,藏得不大严实的期待企盼。
    司马厝看明白了,如其所愿轻落下吻的同时,用手一探便轻易地寻到了那被他留下来的旧胭脂盒,此刻正在云卿安的手里拿着,显然是被贴身保存。
    也因此造就了云卿安所认为好的,即色容潋滟、唇殷生泽,展于他的面前。
    烛泪往下淌落,在凝固前竭力晶莹。
    经此缓分,四目相对。云卿安睫毛轻颤,这才像是情绪好转了些,但仍是郁郁,在司马厝的询问中沉默半晌,才闷声道:“丢了。”
    落下的那枚戒环还是找不回来,仅剩他自己形单影只了一般。路为抉择,理解其难从未有怨悔,只是长伴甘苦。
    云卿安艰难地道:“你已经放弃我,不止一遍了,但我总是,以为费些心力还可以找得回来……”
    忽有什么在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司马厝的周身瞬间僵住。所因可不仅仅是他在大意之间把戒环弄丢的这件事,还想到了先前好多次,他对云卿安有意无意的推拒欲弃,特别是在京时烟铭燃升之下的那次。
    若是单从自己所处角度考虑或许显得无可厚非,每次都有着似是非此不可的理由,可是,这对云卿安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还未待司马厝说话,云卿安用指尖在他下颔处不轻不重地划了几下,声音陡然转狠道:“这回,你打算怎么赔?”
    怕是怎么都赔不清了。
    司马厝神色凝重,一时间哑然。
    而云卿安只是仰脸看着他,目光又渐渐往他身下移,所含是越发温柔缱绻,声音却似乎有些阴恻恻,道:“既然戒环落手易失,不如,换个地方戴着,要是再弄丢你也就……”
    没来由的,司马厝竟然是瞬间就明白了云卿安所指,其中那隐晦又不可为外人道的意思。他的身体先一步地绷直了,唇线也紧紧抿着,内心不自觉地掀起巨浪。
    没脱口拒绝便是有余地。
    “会按你精准的尺寸来,量过的,出不了错。”云卿安便也就不疾不徐,缓声道,“我令人给你重新打个合适的,到时亲手给你戴上。这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实在耗材料,侯爷可愿破费?”
    可这关键明明不是,银钱多少的问题……
    明暗渐替,烛灭,忙者一夜未歇。
    云卿安难得地借怀睡了回踏实安稳,不觉噩魇纠缠,不觉冷刺心骨,不觉若即若离,迷离间犹记得司马厝最后仍是对他点头妥协,光此便足以使唇角上扬了。
    可是如此,烽火燃着夜幕,透过冷芒匆见便为奢侈,哪怕时间再长也逝同短短一瞬。
    已是曦起晨间,该是送离。
    被轻轻抱放回轮椅,环绕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地凉下来,任如何也都无法保存,欲盖弥彰罢了。隐去几抹苦涩,云卿安只得败阵似的睁开眼睛,有些模糊之中,便见司马厝此时还停留在座位上。
    司马厝垂眸时,只极为冷淡平常地处理着裤下,对此状况面无多余的表情,仍带惯有的锋肃。他在随后抬眼与云卿安一霎那的对视间,也似微起波澜而并无多变化。
    却令云卿安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眼前随之变得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感觉似乎汹涌地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如成本能,可又堵着他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来,手上紧攥而难有动作。
    如果,如果有他的话……
    司马厝自是知他所想,并不多言,起身换衣后行出几步,在云卿安的轮椅前单膝跪地,让他动手帮自己把胄正好。
    云卿安却是不大痛快地将之故意弄偏,后又极为迅速地摆正,凑近急切欲吻时司马厝却偏了脸,所触则成略烫的旁侧。
    已是全然通透。
    后只听司马厝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淡笑道:“等我回来。”
    (本章完)
    第118章 州城雪 暮深少烛,孤清盛皎
    司马厝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城外漆黑不见一物的戈壁荒滩。明黄的灯火映照在他银白色的盔甲上,发出浅暗的冷光,有着说不出的孤高苍凉。
    卫折霄立在其身侧,也神经紧绷地盯着远处,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刺得他眉头一紧。
    司马厝仍旧纹丝不动,半晌后才绷着声道:“若以骑兵突击对阵,你有几成胜算?”
    卫折霄听到司马厝冷不防地说出这一句,仰望天上高悬的霁月,沉吟道:“若能应用策略得当,时机恰当,即为七成。”
    司马厝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知己知彼方可,封俟倒算一代雄杰。这些年令下苦练兵马,抛弃以血统为主的选拔人才策略,而是以能力为主,大量底层出身的人才被提拔上来,甚至还有奴隶,并且大量吸收中原的工匠,更新武器装备,骑兵战力也就因此而大幅提高。”卫折霄斟酌道,“其实侯爷,冒进并非好事。不妨借峙垒引水路成险浚之势,就其要害屯兵箭击。”
    司马厝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一声。
    时间急迫,容不得他。难得收到消息知鞑蛮王族巫医或通解蛊之法,惟求速战速决,尽快替卿安脱苦。
    而这确实难免冒险,但在这种压力下他不冷静却也要强行冷静,一令一行事关重大,犯错则要牵累无数,必须格外慎重。
    只听到“嘭”声此起彼伏,如同闷雷般震得双耳争鸣。无数炮弹越过关城百里,直直落入敌群之中,泛起一片绚烂的火花,将敌军炸得人仰马翻,尸首分离。
    司马厝则立在城堞之上,眸色沉沉地瞭望远方,瞬间便见十里开外,那幽幽的火光将冷峻的面庞照得更为清冽。
    几乎没有一点停留的缝隙,数万支尖端燃着火石的明箭紧跟在炮火之后,齐刷刷地冲上天,犹如骤雨般回落到地面上,交织成一条灿烂的烟火海,将整个戈壁滩染成了橙红色。
    余下未灭的战火映在他的眼眸中,瞳孔像是着了火,如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司马厝神色微变。只因陡然意识,这并不是调虎离山,而极有可能是打虎牢龙。
    看着羌军伤亡惨重,却无半点退却之意,反倒是以体为梯,更加猛烈地进攻。丝毫不像是要攻城抢粮,更像是要玉石俱焚。
    见火势渐弱,羌军疯得更厉害,似有鱼死网破之势,人源源不断地向前推进,竟打出了一个口,冲到了城楼下。
    话落未久,风中便传来微乎其微的马蹄之声,似千万只轻蚁过境,带着一股不祥。卫折霄眉头一紧,上前欲张口,只见司马厝在此刻蓦地转过身子,眉宇间狠历之色一闪而过,高声令下道:“备战!”
    司马厝持枪而出,沉沉地盯着不断逼近的敌人,面色冷峻。而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的火炮和弓箭手正规整地候着,就在他们距关门五百步的距离时,柯守业眼神锋利,举起长戟直指敌人的方向,发号施令:“发射。”
    联想起此次羌军来势汹汹,卫折霄知道,那帛书定是有些怪异。卫折霄一抬手止住司马厝的去路,跪地抱拳高声道:“末将斗胆请求前去追敌,请侯爷坐镇军中,以抚军心。”
    还未待司马厝开口,一个使者火急火燎地赶来,双手呈上帛书传话:“侯爷,这是城中故人交与您的。”
    面对如此异状,司马厝和卫折霄四目相对,眉宇间皆染上一层厚重的霜雪。不过半刻钟,手下喘着粗气传报:“将军,炮与火石即将不够了。”
    司马厝展开帛书,两颊绷如刀削,越往下看,神色越古怪。少顷,他收起帛书,吩咐贺凛道:“带三千精兵随我去追敌。”
    这时,羌军居然做出更为怪异的举动——莫名其妙地撤退了。令人一时弄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回事,命众将停在原地不可贸然行动。柯守业询问道:“呼延捷这回安的什么居心,可是要追?”
    炮火与嘶叫相撞发出低沉地悲鸣之声,血腥与硝烟混合在空中随风四散,城下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整顿人马,即刻出城迎敌。”司马厝见时机已到,下令道,说罢策马而出,迎敌冲杀而去。
    他转身厉声吩咐柯守业:“守好城门,注意城内动向。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开城门。”
    说罢即刻带人出城,迎风策驰赶去。
    卫折霄领命而去,一袭铁甲银戟威风凛凛。
    司马厝低头思忖,敏锐地观察到卫折霄眼底的疑惑与劝阻,似了然般不留余地道:“诸将听令,现命卫统领带五千精锐前去绞杀羌军。”
    顿时,廊台上点燃滚滚硝烟,鼓声响彻天际。羌军见踪迹败漏,便不再隐藏。数千人高举着火把,将远处的戈壁滩照得如同昼起之时一般明亮。
    司马厝知道不宜再拖,羌军来势凶猛,后方必定有帮助,必须得速战速决。他命卫折霄则带人从侧面突击,用剩余的火石突破敌人的防线,为他找到突破口。
    即是采取固守城池,同时用骑兵牵制、骚扰敌军的战术。
    暗处射出无数冷箭,顿时尘沙四起,马匹嘶鸣。卫折霄朝天空发出一枚响弹,亮如白昼的火光将羌军照得身形皆现。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卫折霄心中微紧,仍全无畏惧地冲了上去。见其身先士卒,身后众将士也血脉贲张,毫不犹豫地紧跟其后,杀敌致果、浴血奋战。
    整个空旷之境,尽是如同疯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令人生寒。而刀与戟的剧烈摩攃,也生出一道道血污,将黑夜染得更加狰狞可怖。厮杀声和金戈交鸣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高亢悲壮的箜篌之声。
    不过半响,脚下已是血流遍地,零落堆叠成山,令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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