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颇有深意。
    那些明面上风光但是根基不稳、爱处处出风头的,在他看来就是不该来往的人。
    虽没点名,容凌大体也知道了。
    他指的是闻弘政之流。
    彼时,江宁正下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从二楼窗子前望出去,江面上茫茫一片,如浮着一层灰色的烟雾。
    容凌站在晦暗的天光下,正是背阴处,低眉敛目很是谦逊。
    他颔首应是,等他说完才离开。
    雨下得不大,谢平的伞就打得很随意,只颇有深意地笑一笑:“您不听首长的话吗?”
    容凌神色淡,不以为意地穿过一条长廊:“他站得位置和我不一样,考虑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我岂能不知道闻弘政是什么人?但我刚刚回京,很多事情很多方面都没摸清,怎么好直接跟人割席呢?平白无故得罪人。”
    意思是他还有用得上闻弘政的地方,不可能听他舅舅的。
    谢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微微一笑:“是这个理儿。”
    他向来是很有主张的,之前顾弘济提议让他挂职在读他也没同意,而是出了国,还走了条不一样的路。但这也并非叛逆,他有自己的打算和考量。
    离开后两人在江宁区逛了一圈,之后又去了雨花台参拜先烈,这才乘车回了京城。
    容凌那段时间很忙,和钟黎的遇见完全是一次意外。
    那段时间他正好为朝阳区商会代表的事找聂正江帮忙,面上就随口扯了个代他父亲来看望的由头,登门拜访。
    第一次见钟黎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雨天。
    聂正江住的这个地方,后院有个人工湖,连接前庭和住宅,是他穿过中庭的必经之地。
    雨丝细密如织,飘散在湖面上,视野里一片朦胧。
    彼时钟黎就坐在湖岸边的一个小亭子里看书,一身素色,袅袅婷婷,膝盖上还窝着一只白猫。她扎着头发,但扎得非常随意,整个人低眉顺目温润平和,却又有不俗生气。
    肌肤莹白,容色靓丽,好像一盏明灯,将这晦暗的天色一寸寸照亮。
    察觉到他饶有深意的异样目光,谢平循着他望着的方向望去,也看到了钟黎,不免一笑:“这是聂正江的外甥女,刚刚回京。”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一个外甥女?”容凌说。
    “他妹妹之前不是跟人跑了吗?生下个……”似乎觉得这里的用词不文雅,谢平停顿了一下,含糊道,“钟小姐之前一直跟她爸一起生活,他爸去世了,这才被聂先生接回来。”
    “长得挺漂亮的。”容凌含笑,转身跨上了长廊。
    钟黎察觉到他的目光望来时,他已经目不斜视地进了屋门。
    远远的,她只瞧见一个高大修长的侧影,匆匆一瞥,觉得这人很年轻,但似乎又没有那些年轻人该有的浮躁,一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正亦步亦趋给他打伞。
    “那是什么人啊?”她犹豫着,问一旁的阿姨。
    “容家的。”
    “很厉害吗?”彼时的她只有19岁,刚刚来北京念书,自然不知道这些京城里高门大户之间的关系,也不知道容家人意味着什么。
    阿姨只笑了笑,没有明说。
    钟黎自然不好多问了。
    刚来北京那会儿,她心里还是忐忑的。她和聂正江之前并没有见过面,更谈何相处了。
    她想,他大抵还是为了名声上好听才接她回来的,不太可能对她这个素未蒙面的外甥女有什么感情。
    更甚者,可能还要把她的价值利用到极致,她听说他只有三个儿子没什么女儿。
    这些高门大户,女儿的作用无非那几个而已。
    她心里挺不安的,可也不好做什么。
    她爸爸和奶奶过世后,她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依靠了,又身无分文,连念书的学费都拿不出来,更遑论要在偌大的首都生活下去。而且,聂家家大业大,她私心里其实不太愿意离开。
    至少,目前来看这是个不错的依靠,她不想再回去过那种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聂正江和涂美玲对她还是非常不错的,夫妻两人也很好相处。
    九月初,她去了学校上课。
    第一年的学业不是很紧张,她经常和几个舍友到附近玩耍。
    这日礼拜五晚上,她们照例去学校后面的小吃街逛,逛到一半姜雪儿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她说,另一个舍友陈冬闯祸了。
    钟黎被她夸张的姿态吓了一跳,问她出了什么事。
    姜雪儿没细说,拉着她就跑到了前面路口。
    陈冬正呆呆地站在那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正皱着眉弯腰查看车前的刮痕,看完后又皱着眉直起身打量她,看得陈冬腿肚子一阵打鼓。
    其实对方的神色也算不上很严厉,大抵是陈冬当时太紧张的缘故。
    能不紧张吗?这车看着就不便宜,车牌也有些特殊。
    钟黎匆匆扫了眼区号和数字就断定了,车主应该有些来头。刚来北京那会儿,聂正江就交代过她一些注意事项,告诉她什么样的人不要招惹。
    她看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感觉有点眼熟,忽的想起来那天在后院的湖边见过他。
    谢平这时也看到她了,神色微敛,笑了一下道:“钟小姐。”
    钟黎顺势说她朋友不是故意的,问他能不能走保险。
    说完有点儿脸红,这就是有点赖账的意思了。
    谁知对方只是笑了笑,没应承却也没一口拒绝,而是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她。
    钟黎诧异接过,发现上面有一串号码。
    “这是车主的号码,要怎么解决,您自己联系他。他和你舅舅也是老朋友,万事好商量。”说完就上车走了。
    陈冬这时才拍着胸脯抱怨,说明明是他自己从路口蹿出来的,她不是故意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姜雪儿横她一眼,“现在才嚷嚷?”
    “我被吓懵了吗?你没看到他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都吓死了。”她很担忧地看着钟黎,不好意思让她背这个黑锅,“要不还是我自己来联系吧。”
    “没事,我来吧,你刚刚也听到了,车主和我舅舅认识。”
    回头,她犹豫再三还是照着纸条上的电话打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被人从那边接起,是个低醇平和的嗓音,似乎比她要年长一些,问她是哪位。
    钟黎略停顿了一下就大大方方地把那日的事情说了。
    他笑了笑,说这本是小事一桩,他也没放心上,只是,那车是一个长辈送他的,这样没两天就损坏了他实在没有办法交代。
    钟黎听了非常内疚,说可以赔偿一些。
    他却说钱财都是身外物,那天去见聂伯伯的时候听说她很会下围棋,正好他那位长辈也很喜欢下围棋,他自己却不大会,想跟她讨教一下,回头好哄那位长辈。
    这是小事,钟黎犹豫一下就答应下来了。
    “那好,回见。”他给了一个地址,没再说什么就将电话挂了。
    钟黎当时根本没有多想。
    她和容凌的初遇只见到他一个背影,只觉得是个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五天后,她如期赴约,原本是定在后海那边新开的一家茶室。
    可她快出门前,他的秘书又给她来电,说临时改了地点,容先生要去公司开会,非常抱歉请她移步朝阳门外,除地址外还附了一张图。
    钟黎照着地址找过去,远远就看到了三栋灰蓝色的办公大楼,呈“品”字形伫立在园区内。门口有岗哨巡逻,戒备森严,非内部人员不能进入。
    她走过去时,还有两个外来人在登记,她便跟在了后面。可刚停下没有几秒,里面办公大厅里小跑着出来一人,笑着问她是不是钟小姐。
    钟黎微怔,点头。
    对方说容先生早让他等着了,直接把她领了进去。
    钟黎很意外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就是钟黎,可也不好细问,乘电梯的时候,对方也笑着跟她说了几句话,态度非常温和谦逊。
    钟黎也礼貌回应,不刻就到了顶楼办公室。
    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东南角的落地玻璃前,背对着她。
    钟黎还未开口,他已经听到动静回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钟小姐,幸会。”
    一面抬手请她到会客沙发里落座。
    钟黎有些拘谨地对他笑了笑,到一旁坐下。
    助理上茶,弯腰将杯子端放到她面前。
    钟黎道了谢,伸手碰过时不忘抬眸打量面前人。
    他无疑是非常英俊的,剑眉凤眼,皮肤很白,视觉上给人一种非常夺目的艳丽,格外精神。可他的气质却是冰冷的,尤其是盯着一个人时,一种犀利的冰冷,哪怕是在微笑,无形中也有一种上位者的态势。
    钟黎并不讨厌他,但直觉不太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事后回想起来,他可能早有预谋,否则为什么临时改变第一次会面的地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呢?
    是单纯地想要试探一下她,看看她的临场反应,还是出于某种恶趣味?
    钟黎说不清,反正对他的第一印象虽不讨厌也不亲近,甚至隐隐有些警惕。
    所以她也不开口,喝了一口茶后无声地望着他。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容凌。”
    他介绍得相当简单,钟黎心里却跳了一下。
    她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刚来北京那今天,聂正江就重点提醒过她要注意哪些人,这人显然是其中之一。年纪轻轻,已经是朝阳区商会代表了。
    不仅家世不俗,本人能力应该也不在话下。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必然要存十二分小心。
    钟黎此时却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他这样的人,要学围棋还需要找她吗?
    可他似乎也并不避讳她的各种猜忌,甚至有些故意的嫌疑。否则,不会找这样一个烂借口。
    钟黎猜不透他的意图,有些被动。
    两人坐得有些近,她鼻息间似乎嗅到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木质香,无声无息,更让人心惊。尤其是他一双平淡却犀利的眼,如鹰隼,若一泓不见底的深井,叫人心里莫名发慌。
    她不敢跟他对视,总觉得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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