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都明白,都明白……”她呜咽着道,说不清是在安慰着明菊,还是在安慰着上辈子的自己。
    在数不清多少个逃亡的夜晚,她提心吊胆不敢睡去,心里也是恨的,恨那个人早早便抛下她们母子去了;在小石头饿得直哭,她却束手无策时,她恨自己的无能,但同样也恨着那个人;在被街边流氓地痞调戏攻击,身边只有一个瘦弱的小石头拼了命保护自己时,她更是恨得心都在滴血。
    故而,此时此刻,再没有别人能比她更明白明菊心里的恨了。
    可是,每一回听着小石头提及过世的爹爹时,那眼中根本掩饰不住的光芒与崇拜,对那个人的恨意便奇迹般地褪去了。
    那个人纵有千万个不好,只一条,他给儿子树立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形象。
    他生前,以他的正直、忠厚、善良、宽和影响着儿子,纵然在他死后,这种正面、积极的影响仍然牢牢地刻在那小小孩童的心里,使得他即便是小小年纪便随着娘亲,经历了数不清多少的苦难,可心里依然充满了阳光,充满了对美好日子的向往。
    每每看着那个虽然瘦弱,但每一日都在努力地生活的孩子,她便觉得,其实日子也不是那样难熬。至少,她不能倒下,应该一如那个人生前那般,以身作则,将自己所有美好的一面都留给儿子。
    她做到了么?回顾上辈子后半生种种,她想,也应该算是做到了的。
    程绍禟脑子一片空白,只怔怔地望着眼前抱头痛哭的两名女子,耳边响着的是那控诉的痛哭声,不知不觉间,他想到了宋昭,想到了唐晋源,想到了小穆,也想到了数不清多少回出生入死,几度命悬一线的自己。
    最后,脑海里闪过了唐晋源自刎殉主的那一幕,而后是明菊险被□□,凌玉愤而杀死昆子,一直到那一声声的‘我恨他’……
    以死全了忠义之名的晋源,可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日?
    ***
    虽是寻着了明菊母子,可因天色渐暗,程绍禟便只能在最近的小城里寻了间客栈暂且留宿,待次日一早才返回京城。
    此刻,明菊已经重新梳洗,换上了凌玉临时请人买回来的新衣,牵着同样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栓子,‘扑通’一下跪在他们夫妻跟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凌玉急忙伸手欲去扶,可明菊避开她,坚持带着儿子给她磕了几个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若不是你们二位,我们母子只怕再难活命。”明菊感激地道。
    “你我之间,何苦说这些,地上凉,快起来吧!”凌玉一手去扶她,一手把小栓子也拉了起来。
    程绍禟眼神复杂地望了望明菊,最后将视线落到小栓子身上,见他面黄肌瘦,个子比之同龄的孩子却是要矮上不少,只一双眼睛却显得尤其明亮,望着自己的眼神有着好奇。
    他喉咙一哽,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小栓子迟疑地望向娘亲,见娘亲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走过去,恭敬地唤:“老爷!”
    “老爷?”程绍禟一愣,随即苦笑地道,“我与你爹爹乃是生死之交,你应该喊我程伯父。”
    小栓子惊讶地张着小嘴,又听程绍禟道:“你爹爹生前曾托伯父照顾你们,只是伯父没用,一直寻不着你们母子踪迹,让小栓子受了不少苦。”
    小栓子下意识地又望向娘亲,见娘亲并没有反驳程绍禟的话,便知道这位‘老爷’所言非虚。
    “爹爹?”他喃喃地道。
    “是,你爹爹是世间上最好的爹爹,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他一直放心不下你与你娘亲,却又没有办法亲自前来找你们,便托了伯父来。”程绍禟缓缓地道。
    明菊紧紧抿着双唇,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却是不发一言。
    小栓子恍然。自他有记忆起,身边便一直只得娘亲,爹爹在他心里的形象是模糊的,而娘亲也从来不会与他提及爹爹,只道爹爹已经死了。
    每每提到爹爹时,娘亲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久而久之,他也便再不想了。
    如今这位很是英武的‘老爷’却跟他说,他的爹爹是世间上最好的爹爹,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
    夜色渐深,客栈的上等厢房处,凌玉身上带着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却发现程绍禟背着手站立窗前,眺望着远处久久出神。
    “你在想什么?”她披着长发行至他的身边,轻声问。
    “没什么,夜深了,咱们先睡吧!明日一早便要赶路呢!”程绍禟回过神来,勉强冲她笑了笑。
    见他不愿说,凌玉也不勉强,又道:“明菊不愿跟咱们回京。”
    “那怎能行!”程绍禟皱眉。
    “我想过了,她既不愿,咱们也不能勉强,只也不能任由她们母子流落他乡。恰好青河县的留芳堂缺了个掌事之人,而青河县也算是晋源兄弟半个家乡,我想着便让明菊母子到青河县去,接替杏屏姐姐。方才我与她说了这个建议,她也同意了。”凌玉便将她的打算道来。
    程绍禟沉默良久,沉声道:“如此也好,明日我便安排人手护送她们到青河县去,把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必然不教任何人欺负到她们母子头上。”
    见他同意了,凌玉便松了口气:“其实也不必这般急,她既不愿回京城那个伤心地,咱们也不急着回去,不如便在此处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与明菊聚聚旧。”
    “一切听你的便是。”程绍禟自然不会反对。
    远处传来的更声一下又一下,夫妻二人躺在床上,也许是寻着了明菊母子,又或许是心里真正对上辈子释然了,凌玉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倒是程绍禟,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帐顶出神,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阖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眼前尽是迷雾,待一道强光射来,白雾散去,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嫂子,对不住,我没有保护好大哥……”
    他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说话这人是小穆,而站在小穆跟前那名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女子,赫然便是凌玉。
    “小穆,你胡说什么?!我明明好好的在此处!!”他怒声道,快步上前正要扶着站立不稳的凌玉,却震惊地发现他的双手从凌玉身上穿了过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睁睁地看着凌玉抱着‘他的骨灰’痛哭失声。
    又是一道强光射来,他反射性地伸手去挡,待他再度睁开眼时,却发现眼前的画面已经变了。
    在他眼前的,是数不清多少拖儿带女的灾民,四处逃窜着,不时大叫:“快跑快跑,鲁王乱兵杀来了!!”
    叫声、哭声、骂声、咀咒声、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可闻的马匹奔跑的‘哒哒声’,整一座城都弥漫在惊恐与混乱当中。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直到不远处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更是大惊。
    不远处,凌玉背着小石头,程绍安半扶半抱着王氏,金巧蓉抱着包袱,正与所有逃命的灾民一般,拼了命似的往前跑。
    画面不停变幻,他眼睁睁地看着在自己‘过世后’的日子里,凌玉艰难地带着儿子求生,程绍安、金巧蓉,这些亲人一个又一个地背叛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打落深渊,但她很快地便又咬着牙关爬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泪流满面。
    ……
    “绍禟,绍禟,醒醒,快醒醒……”一阵带着焦急的女子声把他从混沌中拉扯了回来,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凌玉关切的脸庞。
    “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么?”凌玉见他终于醒了过来,吁了口气,用袖口替他拭去额上汗渍,关心地问。
    程绍禟脸色仍有些发白,眼睛贪婪地盯着她,感受到她触及自己肌肤时的温热,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油然而生。
    他猛地伸出手去,在凌玉的惊呼声中把她拉落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再不愿放手。
    “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凌玉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了,但也能感觉得到他莫名的惊恐,本是有几分微恼的,此刻也被怜惜所代替。
    “是啊,是做了一个噩梦,所幸一切不过是噩梦,而如今梦已经醒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程绍禟如同梦呓般道。
    凌玉在他怀里挣了挣,待察觉环着腰间的力度稍稍地松下几分,这才挣扎着想要抬头看看他,却忽觉眼前一黑,双眸便被温厚的大掌覆住,挡去了月光。
    随即,她便听到了那个人在她耳边哑声道:“小玉,我很庆幸,从来没有似如今这般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自己可以竭尽全力,给予你们母子庇护。”
    凌玉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说,只是很快地,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是啊,咱们都应该庆幸,庆幸咱们还活着。这世间上,再没有什么比能活着更重要了。”
    “是,再没什么比能活着更重要了。”
    头一回得到他的认同,凌玉心中讶然,戏谑道:“可真是难得,你竟也是这般认为,我原以为你会说,大丈夫何惧于死。”
    程绍禟终于缓缓地松开了她,望入她眼眸深处,低低地道:“在国家大义、百姓苍生跟前,自应无惧于死。可人生在世,除了大义,还有责任,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之责任,自是应当惜命。”
    借着月光,凌玉也终于看到了他的表情,同时也看到清了他脸上的泪痕。
    “你……”她只觉得心里有些异样,迎着他愈发温柔的眼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次日一早,程绍禟便吩咐一名侍卫回京准备护送明菊母子前往青河县的一切事宜,闲暇之时便唤来小栓子,亲自过问他的学业。
    小栓子虽已有八岁,但是明菊这几年一直居无定所,连温饱尚且不能解决,自然也没有能力送他到学堂去,唯有自己亲自教他识字。
    只她本也不过奴婢出身,在齐王府时,凭着聪明识得几个字,再多的便没有了,故而又哪能教儿子多少,以致如今小栓子也只是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认得十来个常见的字罢了。
    至于习武的基础,那更是相当于无。
    程绍禟看着他一脸羞愧的小脸,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轻拍拍他的肩膀:“不要紧,你如今年纪尚小,只要勤加学习,将来必定不会逊色任何人。”
    “真的可以么?”小栓子眼睛一亮,充满期盼地望着他。
    “自然可以,只要勤恳刻苦,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成不了的,待你到了青河县,伯父会给你请最好的先生,教导你读书习武。”程绍禟正色道。
    小栓子激动得小脸涨红,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睛问:“伯父说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他若在世,会如您这般待我好么?”
    程绍禟喉咙又是一哽,轻轻拉着他的小手,低沉的嗓音充满了肯定与怀念:“不,他会待你更好,当年你还在你娘肚子里,你爹爹便给你做了小木马小车子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把自己的期望全然寄托在你的身上,便是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也是你们母子。”
    “那他为什么要抛下我和娘?”小栓子带着哭音问。
    “他……”程绍禟哽咽一下,“他并非有意抛下你们,只是心里有了执念。人活一世,总是会有些坚持,这坚持是对还是错,只能待你长大了,以自己的见解,亲自去评判。”
    小栓子胡乱抹了抹眼泪,用力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念书,让自己变得很有学问。”
    只有变得很有学问,很有见解,他就会知道爹爹为何要抛下自己与娘亲了。
    “好,你爹不在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好好孝顺娘亲。”
    “嗯!”小栓子再度用力点头,呜咽着应下。
    门外的凌玉望着含泪的明菊,轻轻握着她的手无声安慰着。
    “多谢……”少顷,她听到明菊低低地道。
    一行人在小城镇里逗留了三日,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凌玉又将一封信交由护送明菊母子的府中侍卫,着他转交凌大春,这才与程绍禟亲自送了她们母子出城。
    郊外清风徐徐,明菊带着儿子再一次郑重地给他们夫妇磕了几个头,终是抹了一把泪,转身上了南下的马车。
    凌玉遥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年你给小石头讲的那个忠义之士的故事,再与我讲一遍。”突然,她听到身边的男人低声道。
    她惊讶地侧过头去,迎上了他温柔却又坚定的眼神,半晌,展颜一笑,柔声道。
    “从前有位忠义之士,他正直、宽厚、以善待人,后来他富贵了,在权势中起伏翻滚,却始终不失本心。一直到最后,他的媳妇和儿女,都以他为荣。”
    程绍禟愣住了,良久,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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