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未将她的羞愧之情流露出来,但在内心则严厉地谴责自己对卢克。芬顿的一厢情愿。一人独处时,她就捡拾起好像尚未痊愈的伤疤似的回忆,用它的疼痛惩罚自己。
    她多蠢啊,竟然幻想一个幸福的家庭的生活,仅凭着那天旱餐时猫咪把蛋分在三个盘子里,就以为会有美好的未来。更可笑的是,她竟然以为自己能使卢克爱她。这件事若传出去,只怕全天下的人都会笑她荒唐呢。
    她开始幻想报复的情形:她要告诉爱尔兰的每个人,他曾向她求婚,被她断然拒绝;她要写信给瑞特,他会立刻赶来宰了卢克芬顿,因为他居然敢说瑞特的女儿是私生女;她要在教堂圣殿前当芬顿的面嘲笑他,告诉他她不能生育,娶了她他就是个大傻瓜;她要邀请他到家里来吃饭,在他的食物里面下毒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斯佳丽将怨恨的矛头指向所有英国人,转而重新热烈支持科拉姆的芬尼亚兄弟会。
    “你的钱我用不着,斯佳丽亲爱的,”科拉姆告诉她。“现在的工作主要在策划土地同盟的行动。你在新年那一天也听我们谈论过,你不记得了吗?”
    “再说一遍,科拉姆,一定有某些地方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她帮不上忙。唯有佃农才能加入土地同盟,等春季收租期才会采取行动。每一处地产只有一个农人会缴纳租金,其他人拒付,如果地主撵他们走,他们就全搬到付祖金的那个人的小屋去住斯佳丽看不出道理何在,地主可以租给其他人。
    啊!不,科拉姆说,土地同盟这时会加以干涉,它会强迫其他人不能向地主承租,如此一来,没有农夫,地主将无租金可收,刚播种的农作物无人照料。只有天才才会想出这个点子,他只遗憾这不是他想出来的。
    斯佳丽去找她的堂亲,说服他们加入土地同盟,并保证,他们若被驱逐,可以到巴利哈拉来住。每个奥哈拉家人无一例外地拒绝了这项提议。
    斯佳丽向科拉姆诉苦。
    “别为他人的短视而自责,斯佳丽亲爱的。你所做的正足以弥补他们的缺点。你不就是个颇孚众望的奥哈拉族长吗?你难道不知道巴利哈拉每户人家和特里姆半数的人都珍藏着都柏林报纸上有关奥哈拉族长的剪报?报导说你已成为英国总督府里的一颗闪亮的爱尔兰明星,他们把剪报和祈祷卡、圣人图片一起夹在圣经里。”
    圣布丽吉德节下了一点小雨,斯佳丽在仪式上以无人可及的狂热念出祈求一个丰收年的祈祷文,泪流满面地翻起第一块土。弗林神父洒圣水祈福,圣杯在人们之间传递分饮。事后,农夫们各个低着头,静静地离开。只有主能救他们,没人能忍受像去年的那样的年景。
    斯佳丽回到大公馆,脱下沾满黄泥的靴子。等她整理好要带往都柏林的东西后,便请猫咪到她房间喝可可。距她离开的日子已不满一周。她并不想去——卢克芬顿一定会在那里,教她如何去面对他?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这是唯一的办法。她的同胞也会希望她这么做。
    斯佳丽在都柏林度过的第二个社交季节,甚至比第一次还风光。
    城堡各项活动、五场小型舞会、总督在私人寓所举办宵夜的请柬,如雪片般送至谢尔本旅馆套房。其中有一封封口的请柬,是所有的邀请中最令人垂涎的:特准她的马车可由城堡后面的特别入口进入。她将不必在旦姆街花几个小时排队,每次只能有四辆马车把客人送进城堡院子。
    私人的聚会、晚宴请柬也不少,这些私人聚会据称比城堡动辄数百人的活动有趣得多。斯佳丽笑了,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盛装打扮的猩猩,她是吗?不,她不是,堆积如山的请柬可以证明。她是爱尔兰巴利哈拉的奥哈拉族长,并为此感到骄傲。她也是独一无二的!卢克芬顿是否在都柏林已无关紧要。就让他去嘲笑吧!去睥睨一切吧!她可以无所畏惧、坦荡荡地直视他,咒他下地狱。
    她在请柬中分类、挑选,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受欢迎的感觉真好,穿漂亮礼服在华丽的大厅中跳舞的感觉真好。因此,即使都柏林的社交圈里全是英国人又怎么样呢?她现在已摸清上流社会里人们的微笑与愁容,规则与犯规,荣誉与放逐,胜利与失败,全是游戏的一部分。没有一项是重要的,没有一项和富丽堂皇的舞厅外的真实世界有任何关系。但是游戏是为了玩而创造出来的,而她是个出色的玩家。毕竟能来都柏林,她是满心欢喜的,她喜欢胜利的滋味。
    斯佳丽很快便得知卢克芬顿在都柏林出现,已引起各界的兴奋期待和臆测。
    “我的天!”梅塔普罗说“就连在伦敦人们也没别的话题可谈。每个人都知道芬顿把都柏林视为二流的乡下地方。他的房子数十年来未对外开放,这会儿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我也想不通。”斯佳丽答道,暗地里却自鸣得意地想着,要是她把真相告诉梅时,她会有什么反应。
    似乎她每到一处,芬顿都会出现。斯佳丽以合礼而冷淡的态度和他寒暄,对他眼中轻蔑自信的神情根本不加理会。第一次照面后,她每次遇见他的目光,甚至不再有愤怒的情绪,他没有能力再伤害她了。
    他本身也无法伤害她。可是每当她一瞥见那高大、黑发、穿丝绒或花缎的背影,却发现不是瑞特而是芬顿时,就得一次次地承受那锥心的痛苦。因为她总会在每个场合、每群人中寻觅瑞特。他去年曾在城堡出现,怎么今年这一夜这个房间内看不到他的人影?
    她看到的总是芬顿,每去一个地方,四周人都在谈论他,甚至每天的报纸都有他的消息。至少她该感谢他并未特别注意她;否则她难免受流言波及。可是她向上苍祈祷,不要让她每天从每个人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满城风雨逐渐归纳为两派:一是他整理被他忽略已久的房子,是为了迎接威尔斯王子秘密的、非正式的拜访;一是他已坠入索菲娅达德利小姐的情网,她曾是五月伦敦社交季节的风云人物,这回在都柏林也出尽了风头。那是世上最老掉牙的故事——一个年轻时行为放荡、喜好女色,却不想被女人套住的男人,突然开窍了!
    索菲姬达德利小姐十六岁,头发如干草般的金黄,双眸如湛蓝色的夏日晴空,白里透红的肌肤令陶瓷相形失色。至少街角卖的便士报里,赞美她的人是这么写的。
    事实上她是个美丽、害羞、被她野心勃勃的母亲控制得死死的女孩,她常会因众人的注目和殷勤,而迷人地羞红了脸,斯佳丽常会遇见她,她的私人客厅就在斯佳丽的隔壁,从她的家具和面对圣斯蒂芬绿地广场的视野来看,那房间是二流的,可是从人们争相邀宠的程度来看,又是一流的。这并不意味斯佳丽就此受到冷落。富有的、有一双迷人的绿眼睛的寡妇,永远都会有人追求。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斯佳丽心想,我的年纪比她大一倍,而且去年我也已尝过众星拱月的滋味。可有时候当人们将索菲虹的名字与卢克芬顿连在一起时,她就很难保持沉默。无人不知已经有位公爵向索菲娅求婚,可是大家都认为她和芬顿比较相配,而且得到的好处更多。公爵的地位虽比伯爵高,芬顿却比公爵富有四十倍,英俊一百倍。
    “只要我一点头,他就是我的。”斯佳丽很想这么说。到时候那些写赞美文章的人该怎么办呢!
    她责骂自己未免度量太小了。她告诉自己,净想着卢克芬顿关于她一、两年后就会被遗忘的预言,是很愚蠢的。而且她也试着不要去担心眼睛旁的鱼尾纹。
    第一个星期日,斯佳丽从都柏林“逃”回巴利哈拉办公。城堡社交季的最后几周似乎没完没了。
    回家真好,能想一些真实的事真好,如帕迪奥法莲要求泥炭分配多一点,而不必去伤脑筋下场舞会要穿什么衣服。而且猫咪会用那强壮的小手臂紧紧拥抱欢迎她,紧得让她几乎停止呼吸,这更令她乐得忘却一切烦忧。
    等解决完最后一件纠纷,承诺了最后一个要求,斯佳丽去晨间起居间与猫咪一起饮茶。
    “我留了一半给你。”猫咪说,她的嘴巴涂满斯佳丽从都柏林带回来的巧克力小蛋糕上的巧克力。
    “这蛋糕真好,小猫咪,但是我不饿。你还要吗?”
    “要的。”
    “要的,谢谢。”斯佳丽纠正她。
    “要的,谢谢。现在我可以吃了吗?”
    “是的,请便,猪小姐。”
    斯佳丽杯子里的茶还没喝完,小蛋糕已全数跑入猫咪的肚子里。
    只要有巧克力小蛋糕,猫咪一定会拼命吃完。
    “咱们要去哪里散步?”斯佳丽问。猫咪说她想去探望格雷恩。
    “她喜欢你,妈妈。她更喜欢我,可是她很喜欢你。”
    “那很好啊!”斯佳丽说。她很高兴能去楼塔走走,那里会给她一种平静的感觉,而她的心已不再平静。
    斯佳丽闭着眼睛,脸颊贴着古老而平滑的石壁,久久舍不得分开。
    猫咪显得极不耐烦。
    然后斯佳丽拉拉那道通往上面的绳梯,试试它是否牢靠。虽久经风吹雨淋,颜色变黄,不过似乎仍很坚固。然而她想最好还是另做一个新绳梯。倘使绳梯断落,猫咪摔下来——她实在不敢想。她真希望猫咪能请她去上面的房间,便摇动绳梯,向她暗示。
    “格雷恩在等我们,妈妈,我们弄出好多吵声呢!”
    “好吧!宝贝,我这就来了。”
    女巫看起来没有变老,和斯佳丽第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两样。我甚至敢打赌她身上那条围巾从来没换过,斯佳丽心想。猫咪在幽暗的小屋里忙东忙西,一会儿从搁板拿出杯子,一会儿把燃烧中散发出古味的泥炭扒成一堆,使火苗窜起来,预备烧开水。她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随便。“我去装水。”她提着水壶出去。格雷恩怜爱地望着她的背影。
    “妲拉常来看我,”女巫说。“她的好意让一个寂寞的心灵非常感动。我不忍心赶她走,因为她也寂寞,寂寞的人了解寂寞的人。”
    斯佳丽马上变了脸色。“她喜欢独处,但是她可以不必寂寞的,我不只一次问她要不要跟其他小孩子玩,她都说不要。”
    “聪明的孩子。他们想用石头扔她,但是妲拉的速度比他们快。”
    斯佳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做了什么?”格雷恩平静地说,镇上的小孩在树林中追妲拉,有如追猎野兽一样。妲拉在他们未接近之前就听到他们的声音。只有最大的小孩才有本事追近她扔石块,他们仗着腿比妲拉的长,以为可以跑得比她快,可是她知道如何躲开他们。他们不敢追到楼塔,因为他们害怕吊死的年轻领主的鬼魂出现。
    斯佳丽吓呆了。她的宝贝猫咪居然被巴利哈拉的小孩欺负!她要把他们每一个抓来,亲自鞭打一顿,她要把他们的父母赶出巴利哈拉,把他们的家当拆成碎片!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如果你毁掉巴利哈拉,不又连累了这个孩子?”格雷恩说。“坐好,女人。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害怕任何跟他们不同的人,他们害怕,就会设法把他赶走。”
    斯佳丽跌坐回椅子里,她知道女巫的话是对的。她自己就曾因与众不同而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代价。她遭人冷落、批评、放逐。但这些都是她自找的,而猫咪只是个小女孩,她是无辜的。而她竟然处于危险境地!
    “唉!愚昧是无法阻止的,妲拉已找到自己的处理方法,那对她已是足够的了。流言蜚语伤害不到她的心灵,她在她的楼塔里很安全。”
    “那怎么够?万一石头击中她,万一她受伤怎么办?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很寂寞?我无法忍受她不快乐。”
    “听听老太婆的话吧,奥哈拉族长,用你的心听。有那么一块乐土,人们只从西泉的歌词中听说过。它的名字叫‘提纳诺’,位在山丘底下。
    男人或女人在找到通往那地方的路后,就没再回来过。在提纳诺,没有死亡,没有腐朽,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饥饿,他们和睦相处、不必劳动就可衣食无缺。
    “你会说,这就是你想给猫咪的。可是你听好,在提纳诺,因为没有悲伤,所以也就没有快乐。
    “你听得懂西泉歌里的意思吗?”
    斯佳丽摇摇头。
    格雷恩叹口气。“那么我就无法替你解开心结了。妲拉比你有智慧,随她去吧!”猫咪仿佛受到女巫的召唤,跨进门来。她正专心提着装满水的沉重水壶,没看她母亲和格雷恩。两个人默默注视着猫咪熟练地把水壶吊在铁钩上,再扒了一些泥炭堆成一堆。
    斯佳丽不得不把头转开。如果再继续看她的小孩,她会克制不住自己而抱住猫咪,紧紧地保护她。这么做会令猫咪厌恶的。我也不能哭,斯佳丽告诉自己。这样可能会吓着她,她会察觉到我有多惊怕。
    “看着我,妈妈,”猫咪说。她小心翼翼地将热气腾腾的开水倒入一只旧棕色瓷茶壶中,热气中散发出芳香的味道,猫咪微微一笑。“我把该放的树叶全放进去了,格雷恩。”她呵呵地笑,神情快乐而骄傲。
    斯佳丽抓住女巫的围巾。“告诉我该怎么做。”她祈求道。
    “做你应该做的,主会保护妲拉。”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斯佳丽心想。不过她恐惧的心情已稍为平复了一些。斯佳丽在弥漫着药草味的宁静、温馨小屋内,静静喝着猫咪煮的茶,为猫咪有个去处而高兴。还有楼塔。回都柏林之前,斯佳丽叫下人换一条更结实的新绳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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