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致庸在失却所有线索的情况下,终于下决心来到榆次。他和长栓在何家的客堂内等了一阵,接着致庸出乎意料地被胡管家引进了何家的佛堂。一进门,致庸便大吃一惊,只见雪瑛一身带发修行的打扮,坐在蒲团上,面前放着经卷和木鱼,正闭目无声地念着经。
    致庸站了半天,雪瑛毫无反应。又等了好一会,雪瑛诵完了整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才慢慢睁开眼睛,回头平静道:“原来是表哥啊,没想到是你来了。请坐,翠儿,快快上茶啊!”致庸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焦虑和疑问。雪瑛淡淡一笑:“表哥见我这样一身打扮,有点认不出来了?啊,自从亡夫过世,生下何家的根苗,我就信了佛,百事不问,终日坐在这佛堂里念几卷经文,以赎前世的罪愆。只盼就是修不成正果,来世也能修个男身,不再受这女人之苦。”
    致庸闻言,心中越发难过。“表哥为何不坐?”雪瑛避开他的目光道。致庸抑制着内心的苦痛,道:“妹妹痴心学佛,可有什么心得?‘对于表哥这样一碌碌尘世中人,雪瑛不说也罢。”雪瑛道。致庸默默低头,半晌艰难道:“雪瑛,你就不要瞒我了!前次在北京城,定是你出银子救了我,救了乔家,然后又隐姓埋名地离去今日我一是道谢来了,二是按照乔家和那位盛掌柜订下的合约,把乔家全部的生意交付给何家!”立在一旁的翠儿心头一震,向雪瑛看去。雪瑛惊讶道:“表哥,你说什么呢?我这两年一直在榆次呆着,根本不理俗世之事。当然表哥近来在京城遭了一场灾,我也略有耳闻,毕竟此事轰动天下,但就仅此而已,因为无论是表哥的事还是表哥这个人,在我看来,都是佛经上讲的幻相,可过于心而不可留滞于心,以免成了经上讲的障。表哥今天上门说出这般奇怪的话,我倒要问一句,你中了哪门子的魔障,怎么会把这事想到我头上?”
    “雪瑛,两年多来,你真的一直呆在家里?”致庸听她这么淡然笃定地一说,自己的猜测开始动摇,深深盯着她,心头泛起绝望之情。
    雪瑛淡然一笑:“表哥,我一个学佛之人,需要过问世俗中的什么呢?对佛家而言,世间所有,无非是障,一是事障,一是理障,春去秋来,世人无非生老病死,庭前无非花开花落。大干世界,万物皆幻,我不需要过问任何事情。”致庸瞧着她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楚:“这么说,表妹真的一心读经,做了般若波罗蜜的弟子?”
    雪瑛看看他,静静道:“表哥又错了,悟有我者,不复认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清净涅槃,皆是我相。表哥,雪瑛只知参禅,不知何为般若波罗蜜,何为佛法,何为弟子。表哥说出这种话,就是说表哥不但不认得今天的雪瑛,连自以为知道的事也是不知道啊!”致庸突然心头一痛,被绝望更被伤感重重地击了一下,半晌才怔怔道:“雪瑛表妹,你真的没有帮过致庸?如果不是你,那个拿出三百万两现银,在紧要关头顶下乔家全部的生意,后来又像烟一样在人间蒸发了的人,到底是谁?天下还有哪一个人会为救我乔致庸,拿出三百万两银子?天下还有几户人家能拿出三百万这样的巨额现银?”雪瑛看了他一眼,眼中微露些怜悯与轻蔑的复杂神情,淡淡道:“表哥,我明白你今日来见我的因缘了。世上有一个人救了你,你不知道此人是谁,就想到是我,只是因为雪瑛当年与你颇多情爱纠缠。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在雪瑛想起已是恍若隔世。表哥,佛经上说,未断我爱,不入清净。爱恨恩仇,皆是情障,表哥若是以为雪瑛至今仍眷恋着你,或者仍旧眷恋着旧日的情爱恩怨,那就错了。雪瑛今日要入清净界,不但不会再爱表哥,就是对自己,也不爱了。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怎么还会去尘世间救人?所谓不救,正是自救。表哥,你这么想,不是夸雪瑛,而是在亵渎雪瑛啊!”“表妹,是我不好,不该贸然闯进佛堂,搅了你的清净。”致庸看着她怜悯与轻蔑的眼神,听着她淡然但对他而言割心伤肺的话语,忍不住站起就朝外走,一边痛声问道:“表妹修行后似有了大智慧,那可否指点致庸一二,那个救了致庸却又不留名姓的人到底是谁?”雪瑛依旧不为所动,微微摇头,只静静地站着。致庸见状也只能作罢了,但出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又回头,道:“妹妹,你真的就打算这样守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雪瑛闻言浑身一震,终于克制不住道:“表哥不能娶我,置我于这万劫不复之地,我不学佛,又能怎样?”致庸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雪瑛回身看他,反而又平静下来:“佛祖有言,地狱天宫,皆为净土;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怎么活着才是智慧,才是好的,并不是你我可以知道的。表哥,你就请回吧,雪瑛要念经了!”说着她重新在蒲团上坐好,敲一下木鱼,闭目合十,嘴唇蠕动,又念起经来。
    致庸彻底绝望,转身离去。翠儿犹豫了一下,看看雪瑛,终于还是出来送了送致庸。没走几步,就见长栓在前面眼巴巴地候着。翠儿当下停住脚步,百感交集,只盼能立时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长栓见她停了脚步,上前几步,热切地问道:“翠儿,你你好吗?”翠儿努力忍住眼泪,半晌道:“长栓请回吧”
    雪瑛远远地望着院中致庸和长栓离去,又见翠儿慢慢走回来,一边抹着眼泪,时不时恋恋不舍地向后看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翠儿回头见,雪瑛正冷冷地望着她,不禁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拭干眼角的泪痕,才慢慢抬起头来。只听雪瑛冷言道:“你和长栓也见面了?”翠儿迟疑着点头,看她的神色,又否认道:“没没有。”雪瑛哼了一声:“就是你不再想着长栓,只怕长栓还在想着你呢!”“太太”翠儿哀恳地叫了一声,泪花立刻闪出,一时间她悲痛难已,转身便欲离去。雪瑛见状喝道:“翠儿,你站住!”翠儿停住脚步,也不回身,又抹起眼泪。
    雪瑛看看她,稍稍放缓了语气:“要是没发生那些事,我还可以让你走,可现在出了那么多事,你觉得,你还能离开这里吗?”翠儿猛一回头,哭道:“太太,我知道,我从来也没想过离开太太,今天是长栓和乔东家自己来的”雪瑛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松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也没说你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下去歇着吧。”
    “谢太太。”翠儿低声说着,慢慢离去。刚拐过回廊,她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哭着跑起来。
    佛堂里,雪瑛听到了哭声,突觉一阵气血翻涌,她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冲出佛堂,呕吐起来。
    2
    窗外响起呼呼的风声,凌厉而悲凉。致庸对着案上一个写有“恩人之位”的牌位长久地出神。半晌他自语道:“恩人在上,乔致庸眼下还不知道恩人是谁?可你既救了致庸的性命,就是致庸的再生父母,对乔家恩重如山。乔致庸只要活一天,就一定要找到你,当面向你道一声谢,我还要还你的三百万两银子!可我落到今天这步境地,想做一时也做不到,我该如何是好?”
    茂才和曹掌柜一前一后走进来,看着他这副颓丧的模样,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曹掌柜犹豫了许久,方开口道:“东家,你这会儿有心情见我们吗?”致庸勉强转过身来,淡淡道:“二位请坐,我还是没有得到这位恩人的一点消息。”茂才忍不住,带气道:“东家,你不觉得这件事可以先把它放一放吗?眼下乔家有多少大事需要东家做出决断,为什么你要一心纠缠在这件事情上呢?”
    致庸神情陡然一变,颤声道:“茂才兄,我不纠缠在这件事情上,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被朝廷圈禁在祁县原籍,不准离境,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了!”茂才道:“就是不能出境,也没有天天守着这个恩人牌位痛不欲生的道理。东家有难,有人愿意拿出三百万两银子救出东家,又不愿意让东家知道自己是谁,东家何必一定要知道他是谁呢?天下万事,皆由因缘二字而起,恩人仇人,皆是与东家有缘之人。像东家这般聪明的人,难道会想不通这个道理?或者说你遭了这场大难,从此自暴自弃,不愿意再想通了?”
    这话说得极为严厉刺耳,曹掌柜赶紧向茂才递了一个眼色。致庸背过身去,仍旧不为所动。茂才心中涌起阵阵烦躁,扭头就要离去。这时长顺走过来,递给茂才一封信,道:“孙先生,广州两广总督衙门来的!”致庸和曹掌柜同时回头,向他看去。茂才不动声色地接过信,也不看,径直塞进衣袋,快步出门。曹掌柜和致庸对视一眼,又劝了致庸几句,便起身追出去。
    曹掌柜赶到茂才房中,却见那封信扔在桌上,已经拆开了,茂才本人却不在。曹掌柜朝信上瞄了两眼,不觉吃惊,原来是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又来信催茂才入幕,还承诺将来保茂才一个出身。这样的信,就曹掌柜所知,已经是第三封了。曹掌柜赶紧走出,四下看看,刚巧长栓走过,曹掌柜一把拉住他,问茂才在哪里。长栓挠挠头,说是刚刚看他出门去了。曹掌柜心中一急,对着长栓耳语了几句。长栓闻言一怔,点点头,悄悄尾随出去。
    天快黑了长栓才一脸不屑地回到乔家大院,对曹掌柜撇撇嘴道:“曹爷,您倒是好心,想让我扮那萧何月下追韩信的角色,可那孙老先不是韩信,我一路跟着他,他倒好,弯都没拐一个,就去了太原府一家一家妓院,寻开心去了!”
    曹掌柜没料到会听见这个,愣了愣神,替茂才开脱道:“你小子别胡说,就算是去了,那也是男人心烦的时候去放松,又不损大节。”“还不损大节呢,曹爷,店规上写着呢,只要是大德兴的人,一律不准嫖妓,您老以前不是一直都教育我们不能去那种地方吗?说是下贱无良男人的去处,去了被人知道就会赶出乔家大院。呵,现在轮到孙老先头上,您倒换了一个腔调了”
    曹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刚要开口,却见张妈路过,大约耳中吹到几句,已经皱着眉头要过来询问了。曹掌柜知道张妈的脾气,最看不惯这些事,拉起长栓赶紧走开,张妈在后面追不上,也只得暂时作罢。
    茂才很晚才打着酒嗝,东倒西歪地回到乔家大院。曹掌柜看在眼里,暗暗担心。他自个儿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去敲了茂才的门。
    茂才好一会才过来开门。曹掌柜进了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起那封信。茂才倒也爽快,话也不说,就把信递给了曹掌柜。曹掌柜装作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又看了一遍,半晌试探道:“孙先生,曹某今日多说几句,虽然孙先生追随东家多年,可你到底是个读书人,不得意才暂时栖身商界,眼前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乔家又到了这一步田地,孙先生的前程要紧,就不要再顾及东家和我们了!”
    茂才闻言,突然夺过信,三下两下撕掉扔了出去。曹掌柜一惊:“孙先生,你这是为何?”茂才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也不说话,神情烦躁。曹掌柜叹道:“孙先生,曹某不知该说什么!先生自幼读书,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股,学得满腹经纶,肯定不愿一生终老在一个商人之家。不过东家眼下大难临身,前途未卜,心思昏乱,孙先生若是又这时候去了,对乔家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
    茂才举手制止他,断然道:“曹掌柜,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心头也乱得很,不知该何去何从。乔家正踩在一道坎上,东家若能听从茂才的安排,乔家或许还能走上一条重生之路,若不然,我就是留下,也无济于事!”
    曹掌柜听出了弦外之音,赶紧道:“孙先生有什么良谋,快讲出来,大家一起商量。若是都这样闹脾气,只怕会越来越糟糕呢!”茂才带气道:“眼下乔家不仅仅是欠那位救了乔家的无姓无名的商家三百万两银子的问题,更要紧的是每年欠着朝廷一百万两银子,东家自己又被朝廷圈禁在山西,不准出境,长毛军五年不灭,东家就欠朝廷五百万两银子,长毛军十年不灭,东家就欠朝廷一千万两银子。一年交不上银子,东家就会被朝廷追究,乔家就要一败涂地。曹爷你想一想,眼下是找这位恩人要紧,还是想一想乔家的未来更要紧?”曹掌柜连连点头:“孙先生,你说下去,我来传话给二爷,这样大家也好做个商量。”
    茂才看看曹掌柜,沉吟了半晌索性直言道:“我也没什么太多的计谋。总之,第一,改弦更张,示弱于敌,乔家不但在票号业要收缩,在别的生意上也要收缩,要给相与商家.尤其是给朝廷一个一蹶不振的印象,让皇上和懿贵妃渐渐忘了乔家,也让众多的大商家忘了乔家这么一个对手;第二,学一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集中力量,把银子投放到其他赚钱的行当里,不计其他,悄悄做大;第三,二爷本人要退出江湖,敛去锋芒,韬光养晦,直到解禁复出的一天,都不要再想什么货通天下、汇通天下!”
    这一席话听下来,曹掌柜忍不住咂舌:“这也就是孙先生答应留在乔家,不去两广总督府的条件,对吗?只怕,只怕”茂才笑道:“曹爷,我现在算什么人?我不过是个师爷,一个东家想起来就用,过后就弃之一边的人。何况这种时候,东家也许自有打算,用不着我多嘴!对了,曹掌柜,你告诉东家一声,我得回家,我爹好像病了!”说着,他站起身,略略收拾了一下,也不愿再说什么,只冲曹掌柜拱拱手,接着走进了大风呼啸的茫茫夜色之中。“孙先生!”曹掌柜追着喊:“我让长栓套车送你!”
    3
    三天后,茂才一回到乔家大院,长顺就过来请他,说是大太太要见他。茂才一愣,犹豫了一下,仍旧去了。一进门,曹氏便殷勤地吩咐看座看茶。茂才心里有点明白,神情反而淡淡的。
    曹氏略略有点尴尬,想了想便先把张妈等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接着没话找话地问候了一番,才小心说起广州的来信。茂才知道她多多少少听说了一点,突然心头一动,但赶紧忍住了,淡淡地说此事他仍在考虑之中。曹氏叹一口气,眼睛望着别处,略带伤感道:“说起来,广州倒也是个好地方,啊,孙先生上次自广州回来,捎给我的衣料还有首饰,我都喜欢,真难为你想着我,每次出门都替我捎些东西。”
    茂才大起胆子看着她道:“太太喜欢就好。只要太太喜欢,茂才就没有白操这一份心。”曹氏更加难过,低声道:“真难为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细心。自从曹氏嫁到这个家,除了致庸这两年有时还能想到点,好多年没有人对我这么细心了。”茂才心中一动:“那故去的致广东家呢?”曹氏听他这么一问,更是难过:“他,他在世时一心都是生意,很难顾及到我,我们感情虽好,但我在这个家里,倒更像他的一把总钥匙,替他看家、看孩子、看守银库。”
    茂才心头一阵翻搅,自从曹氏帮他做了一对护膝,他心中便有了这个女人。迟疑了半天,他鼓足勇气道:“太太,茂才心里也有几句话想说,只是怕唐突了太太。”曹氏一愣:“这些年来,孙先生对我而言对我们而言都已经不是外人了,有话就说。”
    茂才索性大胆道:“太太,我真恨自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秀才,真恨太太已经嫁人,还嫁在这么一个巨富之家,我第一次见到太太,就就喜欢上您了!”曹氏闻言,脸立刻红了起来,眼里跟着涌出泪水,半晌方道:“孙先生,你你是真心的?”
    茂才突然拉过曹氏的手,跪下颤声道:“太太,茂才跟您说实话,我之所以不愿离开乔家去做哈芬哈大人的幕僚,就是因为太太太太当年恳请我帮助乔家渡过难关,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可后来二爷翅膀硬了,他要自个儿飞了,票号一事,茂才一直与他极不愉快,后来更是弄到几乎翻脸的地步,若不是想到您,当时我就留在广州不回来了,何至于拖延到现在!”
    曹氏一时意乱神迷,那手就没有抽得回来,哽咽道:“我的心都让你搅动了孙先生,现在乔家又到了难关,你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留下来再帮乔家一把呢?”茂才握紧她的手,眼含狂热的期待:“太太,您我们离开这儿,您随我到广州去,我们”曹氏看着他,心头大痛,抽回手去:“孙先生,我只怕你错爱了,乔家有家规,从来还没有过一个嫁进来的媳妇能够再走出这个院子”一听这话,茂才的心似乎被狠狠地啮咬了一下,失望地站起来。曹氏大急。茂才要走又没有走,想了想道:“只要太太一句话,茂才还是可以不走!”
    曹氏赶紧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我我一向信赖你。”茂才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心中突然起了另外一个念头,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太太,乔家到了今天,但凡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眼下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帮太太,也帮乔家渡过难关。这次二爷铁定是不能了,太太要想不让乔家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该站出来,重新接管家事!”
    曹氏一愣:“我?”茂才看看她,继续道:“太太,乔家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二爷替刘黑七收了尸,甚至也不是因为二爷执意要进入票号业,做什么汇通天下的大事,乔家走到这一步,归根结底,是因为掌管乔家家事的是二爷这么个人!”曹氏闻言更是惊讶:“孙先生,你说下去,你的话曹氏还是不太懂”“太太,我今儿个索性都说了吧。二爷这个人满腹文章,聪明过人,果断敢为,可他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说白了他经商根本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所谓济世救民。济世救民当然也没有错,可他却不懂得自保,而且好大喜功,不知收敛,为人又过于锋芒外露!就像这次,倘若真的审成通匪,那便是全家抄斩。太太若是继续把乔家的家事交给他管,只怕就连太太自己,将来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曹氏被他说得害怕,一时忘情地抓住他的手:“孙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快讲出来让我听!”茂才道:“我让曹掌柜给二爷带话,只要他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可以留下,可我知道二爷不会答应。因此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记得当年太太将乔家的家事交给二爷时,曾和二爷有过一个约定,二爷只是帮太太暂时掌管乔家的生意,一旦景泰少爷长大,二爷就将乔家的家事交还给太太和景泰,有这话吗?”曹氏迟疑起来:“有倒是有,可是”茂才打断她:“那就是说,乔家真正的东家仍然是太太和景泰。眼下乔家危若累卵.太太真要为乔家的祖宗和后辈子孙着想,就该将家事从二爷手中收回,自己来经管!”
    曹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先生,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掌管乔家的生意?”茂才单膝跪下:“只要太太信得过茂才,茂才一定帮太太把乔家的生意管好,不但每年帮二爷缴清欠朝廷的一百万两银子,保住二爷的人头,而且还要暗暗扩展乔家的买卖,让乔家银仓满满,却绝对不会引人瞩目,以致引起祸端!”曹氏心头一阵难过:“孙先生是个能人,这我知道,可致庸怎么办?”
    茂才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半晌道:“二爷本来就是老庄性情,他愿意读书便读书,不愿意大可遂他心意,游山玩水便是。倘若倘若太太不愿意收回家业,实在不行还可以分家,因为不管怎样,分家也总比捆在一起,一损俱损的好”曹氏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沉思起来。茂才鼓足勇气亲吻曹氏的手道:“太太还看不出茂才的心吗?我不求别的,只求太太能与茂才长相厮守,让茂才这辈子能照顾太太”曹氏心乱如麻,避开他热烈疯狂的目光,颤声道:“我只怕做不到可我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想让你离开我可是名节,我的名节,都说好女不嫁二夫”茂才也不说话,只疯狂地去亲吻曹氏的手。曹氏一动不动,一任他亲吻,也不看他,浑身颤抖
    4
    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茂才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事情能成!曹掌柜显然委婉地和致庸谈过了,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致庸同意了他的条件,但前提是茂才必须代替他继续完成汇通天下的计划。茂才坚决不肯,他再三声明,他留下来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乔家要从票号业全面撤出,不独南方四省的庄要撤,就连大德兴茶票庄的字号,也要改回来!
    致庸诚恳地对他言道:“汇通天下本来就是天下人的事,茂才兄若能继续把票号开下去,代替我完成汇通天下的宏愿,我真的愿意把乔家的生意全部托付给你!”茂才闻言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他想了想,欲擒故纵道:“二爷,如果我们谈不拢,我倒可以帮您推荐一个人。此人名叫潘为严,一个月前还是平遥三江汇票号福州分号的掌柜。去年冬天,因为南北信路一时断绝,这位潘掌柜没有禀告总号大掌柜、广晋源成青崖大掌柜的徒弟李德元李大掌柜,就越权将五十万两银子借给福建将军乌鲁,让后者去活动吏部,谋取刚刚光复的武昌城大帅之位。三江汇的李大掌柜看不出潘掌柜做这笔买卖大有赚头,便发了一封急信,责令潘为严辞号,还要他于辞号之前追回借出的银子。未想到乌鲁活动成功,真的升为武昌城的领兵大帅,五十万两银子如数还给三江汇,还付清了全部利息。此事一毕,虽然李大掌柜多方挽留,潘为严还是坚决辞了号。”
    致庸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曹掌柜接过话头道:“我也听说了,据说这位潘掌柜和东家一样,也是一位少年英才,一位不甘屈居人下庸碌无为的帅才!东家,据说这位潘大掌柜和东家一样,也有汇通天下之心,继续留在三江汇票号,已不能让他实现一生的宏愿!”
    致庸兴奋起来,道:“有这么优秀的人,你们怎么早不说!这就好了,茂才兄,以后你主持乔家其他的生意,让这位潘先生主管票号生意。”茂才直视着致庸,不依不饶道:“不,我已说过了,只要乔家还开票号,我就退出”致庸听了,脸立时黑下来。这时就听杏儿过来道:“二爷,大太太请您到她那里去一趟!”
    致庸出门,曹掌柜将他拉到一旁,给他看了一封信。致庸双眉皱起,低声道:“信上说的事情属实?”曹掌柜点头。致庸怒道:“这个茂才兄,竟然克扣临江茶山茶工的工钱,包养妓女,我真没想到!”曹掌柜看了看周围,又道:“听说眼下他还在太原府包养了一个小妓呢!”“我明白了,”致庸道“不克扣茶工的工钱,他哪来的银子包养妓女!”曹掌柜道:“东家,您看事情怎么办?”致庸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到你这儿为止。也许是我错了,早该给茂才兄娶妻,该给他加工钱了!”说着他走去曹氏房中,见曹氏神情和往常大为不同,一脸愠色,开口就道:“二弟,有些事情,我想问你。”致庸不敢坐下来,站着道:“嫂子想知道什么,就问吧。”“当初你大哥过世,我照他的嘱托,把乔家的家事交给你掌管,实指望你能将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发展壮大,可是你不听孙先生的规劝,执意要做什么汇通天下,把事情做得一败涂地,让我和景泰也跟着你担惊受怕。”致庸吃惊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落下去。“从现在起,不但你自己再也出不了山西,我们乔家受你的连累,每年开门头一天就欠了朝廷的一百万两银子。致庸,致庸,你把这个家弄得风雨飘摇,你太叫我、叫你早死的大哥失望了!”致庸看她和往日不同,默默跪下:“嫂子教训得都对,致庸让嫂子受惊、让地下的大哥失望了!”曹氏站起,不理他这份恭敬:“你起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嫂子也该尊称你一声二爷了。”致庸越发大惊:“嫂子”曹氏道:“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今天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致庸站起。曹氏道:“致庸,这句话我本不该说,可想来想去,为了乔家的祖宗和后代子孙,我不说又不行!”致庸急切地道:“嫂子,你说!”“二爷,乔家不是你的乔家,也不是我的乔家,乔家是祖宗的乔家,后辈子孙的乔家,我这话对吗?”致庸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嫂子这话对!”“嫂子是你大哥的未亡人,是乔家三门的长媳!乔家虽不是嫂子的,可你大哥不在了,嫂子身负着长门长媳的重担。兄弟,不是嫂子狠心,是嫂子觉得,乔家的生意再让你管下去,祖宗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家业真的就会彻底覆灭,乔家真的就会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界儿”致庸大惊,霍然站起:“嫂子”曹氏道:“当初嫂子和兄弟有过约定,景泰还小,待景泰长大,你将家事交给他,自己还回去读书,科举,任自己的性情活这一世。这会儿我觉得,我不能再等到景泰长大那一天了,兄弟你现在就可以把家事还给嫂子了!”“嫂子,你是说,你要将家事收回去自己掌管?”“嫂子不想这样,可你把家事弄成今天这种局面,嫂子不能不这样!”致庸倒平静了,细心地问道:“嫂子的主意是谁帮着出的?”曹氏怒道:“二爷,你把嫂子看成什么人了?这样的主意,还要别人替我出?”致庸道:“嫂子不要生气,致庸不会说话。我只是想问一声,嫂子将家事收回去以后,是自己掌管呢,还是再交给一个什么人替嫂子掌管?”曹氏拍案道:“你自己把家事弄成这样,我现在把家事收回去,无论交给谁掌管,你都无话可说!”致庸还要说些什么,没开口就被曹氏打断了:“二爷,你什么也甭说了!嫂子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孙先生今天早上对你说的话是对的,你现在成了朝廷盯住的人,动辄获咎,我现在把家事收回去,让你做个闲人,事情传出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就不要多想什么了!我的话完了,你走吧!”
    致庸回到内书房里,一眼看见玉菡站着,目露惊慌。致庸看她一眼:“怎么,你都听见了?”玉菡激动地点点头:“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嫂子怎么突然说出那种话来?”致庸发火道:“我怎么知道?”他猛地站住,喃喃自语:“嫂子一个本分厚道的人,乔致庸今日又落了难,按说不会在这种时候再落井下石,朝我的伤口撒盐!”玉菡也道:“嫂子一天到晚呆在这座大院子里,能见到什么人?谁会帮她出这种主意?”这一句话提醒了致庸:“孙茂才!肯定是他!”玉菡道:“二爷真能肯定是他?孙先生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他想”
    致庸坐下来,沉思一会儿道:“这件事我要弄个水落石出。若是茂才兄真是为乔家着想,替嫂子出了这样的主意,我不但不会怨他,反而要谢他!毕竟眼下他又一次接到了哈芬哈大人的信函,心里却还想着乔家的家事。”他站起来,大声问自己:“我乔致庸能让这个既嫖妓又贪污茶农工钱的孙茂才接管乔家的生意吗?我能吗?”
    玉菡惊骇地望着他:“二爷你”致庸自己回答自己:“我能!世道在变,我也要变!屈原屈老夫子怎么说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不不,我想说的小是这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举世皆浊,我焉能独清?我清得了吗?哼,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空有满腹经纶,不去好好地做人,又嫖妓又贪污,他也不过是一个俗而又俗的人罢了,我乔致庸就是个俗人,他孙茂才居然比我还俗!”他坐下来,让自己平静,下决心,玉菡一直害怕地盯着他。“我要和他谈,我们要好好谈谈,太太,你放心,我不跟他算那些臭账,什么养妓女,贪污茶农的银子,我只跟他谈,他愿不愿意继续把汇通天下的事做下去!如果我们能谈得通,他能答应我,接过票号生意继续做下去,一年不行两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直到汇通天下实现的一天只要他能答应这样,我就听大嫂的,把乔家的家事全部托付给他,自己回山里闭门读书,再也不回头过问世事!”
    玉菡眼泪涌出:“二爷,你真的舍得?”致庸哈哈一笑:“我?我都到了这会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舍不得又能怎么样?我舍不得也要舍得!”玉菡:“不”致庸回头:“你想说什么?”玉菡含泪道:“二爷,知夫莫若妻,为妻知道二爷舍不得!不是二爷舍不得乔家的这一份家业,而是而是因为二爷舍不下自己胸中这一颗英雄之心!二爷若能舍下汇通天下的大事不去做,以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何天天面对自己的英雄之心!”致庸僵立,如同一座雕像,突然回头,泪流满面却不自觉:“不,你错了!我这会儿已经没有一颗英雄之心了,我现在只有一颗让贤之心,一颗与世俯仰之心!孙茂才在哪里?我去见他!”
    茂才这时正在房内哼着小调品茶,听到敲门声,他一边应着,一边开了门。一见致庸站在门外,他立刻变了一个人似的,神情倨傲而冷淡:“东家,原来是你。有事儿?”致庸走进来坐下又站起,道:“茂才兄,有这么一件大事,我必须和茂才兄商议。刚才我大嫂找到我,要收回乔家的家事。这件事茂才兄想必也知道了?”茂才淡淡地:“啊,有所耳闻。”“茂才兄是怎么想的?”茂才避开他的注视:“东家,这是东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开口。不过东家应有自知之明,大太太突然提出收回乔家的家事,一定有她的理由。”致庸道:“茂才兄,我们就不要绕弯子了,大嫂的理由我知道,你也清楚。现在我想和茂才兄谈的只有一件事,茂才兄,你想不想替致庸接管乔家的家事?”茂才心里发虚,一下紧张起来,有点语无伦次:“东家,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哦,一定是茂才这几天话说多了,让东家起了疑。东家,大太太今天提出收回家事,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改天也许就会后悔。你想啊,一个女人家,就是再有能耐,还能管得了这么大个家事?”他突然回头盯着致庸“还有二爷你,一心想着汇通天下,真的愿意放下自个儿的凌云壮志,乔家的事一切不管,交给大太太后就去到山中读书?”
    致庸心中有一点点吃惊,却不动声色:“茂才兄,致庸今日正为此事来见你。如果我下了决心,要把家事交还给大嫂,在办这件事之前,就还需要为大嫂物色一位大才,来实际掌管乔家的生意。”茂才不免暗中得意:“怎么,东家就是来和我商量这件事的?东家可不要想到我,孙茂才一介村儒,才疏学浅,你就是让我做,我也不会做的!”致庸突然袭击:“不是你!是你和曹掌柜昨天为我举荐的那个人!原平遥三江汇票号福州分号的大掌柜,潘为严!”
    茂才情绪顿时激烈起来:“他?这人我知道,这人其实不行!绝对不行!”致庸盯着他看:“茂才兄,你怎么了?据说潘为严此人,乃是当今我大清国票号业数一数二的人才,山西众商家一听说他从福州任上辞了号,个个跃跃欲试,要请他做自己的大掌柜,你怎么说他一定就不行?”茂才一时竟红了脸:“东家,我说他不行就是不行。潘为严这个人,我早对其有所耳闻,从做徒弟开始,就不安分,喜欢变更章程,我行我素,当了三江汇福州分号的大掌柜,更是霸道得对总号的招呼置之不理,视东家和总号大掌柜如无物,而且此人心狂气傲,志大才疏,惟我独尊,卧榻之旁,不容他人安睡。东家若是执意要请这个人来掌管乔家的家事,别人走不走我不知道,反正孙茂才要辞号!”“不过茂才兄,潘为严尽管有这么多毛病,可他却有一个长处,正合致庸的心。他的长处是,和致庸一样,也有汇通天下之心。乔致庸可以放下乔家的生意不管,但决不会让汇通天下的事业半途而废,茂才兄,我本可以向大嫂举荐你来接手乔家的家事,但既然你对汇通天下毫无兴趣,我就不能不想到别人了!”
    茂才心中暗暗吃惊,想了想,道:“东家,你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真想过把乔家的家事托付给我?”致庸眼睛一亮:“对!这些年来,茂才兄和我北上大漠南到海,做了多少大事,茂才兄的才识学问,致庸一直自愧不如。如果你愿意接手乔家的生意,把汇通天下的事业做下去,我干吗还要舍近求远,去请一个毫不相知的人来掌管乔家的生意!”茂才深深看他,突然明白那是他的真心。“啊,这件事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东家,我并不是一定反对接着做汇通天下的大事这样吧,东家刚才的话如果是真的,这副担子,孙茂才接了!”致庸激动起来:“茂才兄,你说的是真话?”茂才更加激烈道:“孙茂才是谁,孙茂才是个吐口唾沫也要在地下钉个钉的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致庸大喜过望:“好,太好了!茂才兄,我现在就去见我大嫂,举荐你代替我接管乔家的家事!”说着他走出去,茂才大声道:“东家,你慢走!”他望着致庸走远,关上门,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不由得手舞足蹈,自语道:“孙茂才,孙茂才,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内书房里,玉菡和曹掌柜紧张地站着,等待着。致庸一路走回来,神情激动,喊:“长栓,倒茶,我渴!”长栓倒一碗茶给他,致庸一饮而尽,大声道:“出去!”长栓不明就里,提着茶壶走出去。致庸也不看玉菡和曹掌柜,大声道:“曹爷,太太,我把乔家,交给孙先生了!”曹掌柜大惊:“东家!”致庸不回头,也不答应。曹掌柜看一眼玉菡,玉菡会意,曹掌柜匆匆走出。致庸回头,疑惑地看一眼玉菡:“他怎么走了?”玉菡问:“二爷已经为孙先生的事去见过大嫂了?”致庸道:“还没有,我马上就去。”玉菡欲说还休:“二爷”致庸看她:“怎么了,有话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玉菡脸色苍白:“二爷,有件事,就是陆氏,也不敢说。”致庸越来越吃惊了:“什么事,连你也不敢说?”玉菡走上前,对致庸耳语一番。致庸变色,怒道:“胡说!我大嫂是个什么人,这不可能!”玉菡道:“可曹掌柜说,他昨天确实亲眼看见孙先生在房里,跪在大嫂面前!”致庸还是不相信:“胡说!不可能!曹掌柜想干什么?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玉菡耐心地道:“二爷,冒掌柜也没说大嫂和孙先生做什么别的事,他就说了刚才那一件事!”致庸哈哈大笑,骤然又面色严峻,道:“我明白了,曹掌柜这是嫉妒,他不想让孙先生掌管乔家的家事!他知道大嫂对我乔致庸来说是嫂子,更是一个娘,我乔致庸可以死,也不会容忍别人玷污她的清名!曹掌柜,太可恶!
    他大步朝外走。玉菡追出去,问:“二爷,你去哪?”致庸回头:“我这会儿就去见大嫂,我要今天就把大事定了,免得夜长梦多!”陆玉菡无奈地望着他走远,心情烦乱不已。
    曹氏住的院门开着,致庸大步走进来。杏儿忽然跑出,看见致庸,站住了。致庸吃惊地问:“杏儿,你怎么了?”杏儿嗫嚅道:“二爷,大太太大太太一个人在哭。”致庸吃了一惊,道:“我大嫂在哭?为什么?”杏儿的声音哆嗦起来:“不不知道。”致庸转身冲进曹氏房内。曹氏急忙拭泪,站起,背身而立。致庸大叫起来:“大嫂!你怎么了?刚才杏儿说你在哭?”曹氏哆嗦了一下,道:“谁说我在哭,多嘴的丫头,好好的我哭什么!”致庸看她一眼,放下心来,道:“啊,大嫂,有件事我想好了,要禀告大嫂。”曹氏道:“什么事呀?二弟,你坐下说。”致庸扶她坐下:“大嫂,今天上午你说的事情,我想过了,大嫂要收回家事,致庸答应,但大嫂不可能自己出头露面去管乔家的生意,致庸给二弟选好了一个人,大嫂可以将家事交给他掌管!”曹氏心中一惊,问:“谁?‘孙先生!孙茂才!”曹氏变色,转过身去。致庸仍然兴致勃勃:“嫂子,孙先生这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可做起生意来,连二弟都不如他!这些年二弟做的这些事情,全是他的计谋,他的功劳,而且,他还亲口答应,要把二弟刚刚开了头的汇通天下的大事做下去!嫂子,将乔家的家事交给他经管,二弟我放心!嫂子也尽可以放心!错不了的!”致庸还要说下去,曹氏冷不丁地打断了他:“二弟,他今天说的,要把汇通天下的事往下做?”致庸道:“对呀!”曹氏不语,半晌才又开了口:“二弟,你和孙先生谈到了他的薪酬吗?”“这个还没有。不过我想过了,孙先生非比别人,我们给曹掌柜一份大掌柜的辛金和身股,我们给孙先生两份,不行就三份,总之,我们乔家不能亏待了他!”致庸道。曹氏不语。致庸看她,起疑道:“嫂子,怎么了?对了嫂子,有人说昨天嫂子见了孙先生,莫不是你和他说到了这件事?”曹氏浑身一颤:“啊,我我让杏儿给孙先生做了几件夏衣,顺便送给他”她下决心要说出来,猛转过身去“致庸,你还不知道吧,孙先生昨天说过,若是我们请他掌管乔家的家事,他要和我们对半分利!”
    致庸一惊,叫起来:“嫂子,真的?”曹氏避开他的直视:“对。还有接着做汇通天下的话,那是假的!”“假的?”致庸又叫起来。“除了这个,他还要你和弟妹离开家,去山中别馆读书,自此不再管乔家的事!”致庸内心起了巨大波澜,他深深看曹氏,突然道:“嫂子,有人看见,昨天孙茂才跪在嫂子面前,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曹氏脸色急变“哇”地一声哭出来,捂住脸朝内室里跑去,扑倒在床上。张妈和杏儿闻声跑进来,喊:“太太!太太!”内室里,曹氏什么也不说,只是大哭。致庸在外间如梦方醒,浑身颤抖,大叫一声:“这个孙茂才,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妈跑出来,道:“二爷,大太太这是怎么了,一直在哭!”致庸想了想道:“你们出去!”张妈招呼杏儿出去。致庸走进内室,颤声道:“嫂子,他他没怎么着你吧?”曹氏哽咽道:“他他摸了我的手!”致庸的声音提高了,他大怒道:“就只是摸了摸手吧?”曹氏大哭着点头。致庸走上前去,一时撕心裂肺地喊:“嫂子别哭,你记住,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就连你刚才说的这件事,也只是你的一场梦,根本就没这回事儿!听清楚了吗?”曹氏还在哭,致庸转身招呼张妈和杏儿:“过来侍候大太太!”他大步走出。
    茂才这时正在自己房间里,急得抓耳挠腮,不时朝窗外张望,一边嘀咕:“怎么回事呢,怎么还不来回话呢?”他又朝外面一望,不觉大喜。只见长栓领头,一干人等端着酒菜,鱼贯而人,将酒菜放在桌上。致庸随后走进来。
    茂才故作淡漠地:“东家,有事情说事情,还弄酒菜干什么?快说事情办得怎么样,酒可以以后再喝!”致庸坐下,长栓摆开两只酒杯。致庸道:“长栓,斟酒!”长栓倒酒。致庸大声道:“孙先生,请坐!”茂才不知虚实,坐下,嘻嘻地笑道:“东家,这还真喝呀?”致庸端起酒杯,盯着他,一饮而尽。茂才去端酒,致庸一把将酒杯碰翻。茂才意外地:“哎”致庸又喊:“长栓,斟酒!”茂才也跟着喊:“对,斟酒,你看我还没喝,就撒了!”长栓看致庸。致庸大声道:“看我干什么,斟酒!”长栓斟酒。致庸饮酒,茂才去端杯子,又被致庸打翻。茂才吃了一惊,变色道:“东家,你这是怎么了?”致庸掏出一把钥匙,放在茂才面前,道:“乔家银库的钥匙,孙先生不会不认识吧?想要它吗?”茂才脸上又现出笑容,赶紧道:“东家,不急不急,不就是一把钥匙,再说眼下乔家银库里,也没什么银子了。”
    致庸道:“孙先生,你不急我急,昨天晚上,我就把它从太太那儿帮孙先生要回来了,要交给你的!”“你看这谢东家。长栓,你怎么不斟酒?你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快斟酒!”茂才道。长栓又看致庸。致庸道:“看我干什么,孙先生让你斟酒,你就斟酒!”长栓斟酒。茂才端起酒杯:“我敬东家一杯!”致庸不动:“孙先生,这是谁家的酒?”茂才一怔:“当然是东家的酒。”“孙先生还想喝乔家的酒?”“东家,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把酒杯给我,我侍候你喝!”“东家,你这是客气什么?以后虽说你不管家事了,可你仍然还是东家”致庸猛地站起,怒喝一声:“给我!”他从茂才手中夺过酒杯,把玩着:“孙先生,我听我大嫂说,你在乔家管家,要和我们对半分利?”茂才变色:“东家,这也不过是说说,你怎么当真了?”致庸伤心道:“你这个条件,我本来也可以答应的!只是你太急了!”茂才不知深浅,道:“东家,你真是待我太好了,不过大太太也真是的,怎么能帮我提这样的要求?”致庸道:“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要求,让你接管了乔家的家事,你会怎么办?”茂才信誓旦旦地:“我?我一定不辜负东家的重托,将汇通天下的事业做下去,做到底!”致庸又坐下去,道:“可我大嫂说,你接管了家事以后,乔家就从票号业全部撤出,本钱全拿去做有利可图的生意,有这事吗?”茂才一下急了:“东家,你看是这样哪,当时大太太这么问,我就那么一说”致庸又喝了一杯酒,道:“接管了乔家的家事之后,你还打算带着大太太走州过府,一辈子守在她身边?”茂才勃然变色:“东家,这话从何说起?”“还有,过不了多久,你就不止包养妓女,克扣茶工们的工钱银子,就连这个家.也会是大太太一半,你孙茂才一半,最后不分彼此,都成了你的产业,你不愿去广州做哈芬哈大人的幕僚,留在乔家,就是为了这个,是吗?”茂才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他跳起来:“东家,这是怎么说的?谁这么坑害孙茂才?”致庸“啪”一声将杯中酒泼在茂才脸上,眼里冒出火光,大声地道:“孙茂才,只要你能把汇通天下的大事做下去,做成功,你包养妓女,克扣茶工工钱的事,我都不说了。就连乔家的产业分给你一半,我也不会舍不得,可是你不该打她一个女人的主意乔家的酒,你真是喝到头了!”
    他“哗”地一声把桌子掀翻:“来人!”长顺带人闯进来。“孙茂才,你知道我大嫂是个什么人?她是我大嫂,可我是她从小养大的,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娘!”致庸叫道,眼里像是要喷出火光,他猛一回头,对长顺等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狗东西,连同他的铺盖卷,给我扔出去!”长顺大喝一声:“上!”众人将茂才架起,长栓抱起茂才的铺盖卷,往外就走。
    茂才大叫:“乔致庸,你想干什么?长顺,你们这些狗东西,快把爷放下来!”致庸跟出屋外,余怒不息:“来人,抬一大桶水,给我把这狗东西弄脏的地方冲干净了!”两个仆人抬一大桶水来“哗”地倒进室内地下。外面,众人架起茂才就往外走。茂才大叫:“把我放下来!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众人回头看致庸。致庸叫道:“扔出去!”众人将茂才抬至门前,长顺发一声喊:“给他来个远的!一二——!”只听“扑通”一声,茂才被远远地扔了出去,接着,长栓将茂才的铺盖卷扔到他脸上。茂才跳起来,叫道:“乔致庸,你这样待我,是会后悔的!”
    致庸道:“孙茂才,我本不屑再跟你说什么,可又不得不警告你,走出这个大门,你出去要是敢胡说一句,我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我说到就能做到!”茂才道:“好!好!乔致庸,这次算我孙茂才输了,我认栽了!你说的没错,是我把事情办得太急了!可是乔致庸,我可告诉你,离开我孙茂才,你们乔家也完了,你自己也死定了!不信咱走着瞧!”长顺这会儿也不结巴了,喊:“孙茂才,人丢成这样,还不快滚!”茂才抱起铺盖,边走边喊:“走就走!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走,我去广州,去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那儿做官去!在你这儿发不了财,我到哈大人那儿发大财去!”玉菡和曹掌柜赶出来看。致庸气得眼里含泪,道:“真没想到,一个人能变成这个样子!”曹掌柜劝道:“东家,这种阴险无耻的小人,您不值得跟他生气,您把他得罪得太苦了,他会记我们一辈子仇!”致庸转身,对曹掌柜道:“快派人打听清楚潘为严大掌柜的行程!一定要把他抢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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