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让人一左一右将赵筠元带了下去。
    出了宣明殿,文锦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开口劝道:“青竹姑娘,你刚入宫不久,大约还不知这掖庭狱到底是何种地方,那地儿便是被称作人间地狱也是不遑多让,进了那处的宫人,大多都是出不来的,便是有再出来的时候,那也只能是抬着出来。”
    说着,文锦不由“啧啧”两声,“那身上啊,竟是没有一处好肉,能受刑罚的地方都受尽了刑罚,就连指甲盖上,都沾满了血,可想而知是有多疼啊,所以凡是进了那处的宫人,不管进去之前那嘴是有多硬,进了一趟之后,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老老实实交代了。”
    他停下脚步,目光带着几分怜惜地看向赵筠元道:“青竹姑娘,我瞧你这细皮嫩肉的,若是当真进了这掖庭狱,这一身的皮肉怕都剩不了多少,到时候受不住,该说的还是得说,还不如眼下便乖乖招了,这样也能少吃些苦头不是?”
    他这一番劝说听着,竟是句句都好似在为赵筠元考虑一般,可赵筠元听了只觉好笑,也并未拆穿他,只索性道:“文锦公公不必费心,青竹没有做过的事,是断断不会承认的。”
    文锦见赵筠元分毫不曾有动摇的心思,虽然有些意外,可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如此,便只能掖庭狱走一遭了。”
    说罢,他一挥手,站在赵筠元左右的那两个宫人便带着她往掖庭狱方向去了。
    掖庭局坐落于皇宫的最北边,是一所瞧着有些破旧,可却极大的宫室,因为在里边做活计的宫人颇多,不论吃住都一应是在这宫室中的,自然比寻常宫室要宽敞许多。
    而掖庭狱又是设立于掖庭局的最里边,宫中做错了事的宫人,除却当场打杀,逐出宫去之外,大多其实是被罚入掖庭局中做些繁重脏污的活计。
    至于这掖庭狱,毫无疑问,便是审问宫人之用的了。
    赵筠元被押送着踏入掖庭局之时,恰好有两个宫人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身走了出来,而这儿的宫人一个个依旧埋头做着自己的活计,他们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或是洗着脏衣服,或是刷着恭桶,或是干着旁的,总之,没有一人抬起头来。
    大约早已见惯这样的景象。
    当那具尸身同赵筠元擦身而过之时,她闻到了一阵极为浓重的腥味,那并非全然是血腥味,其中还混杂着某种极为复杂的恶臭味,一瞬间直冲鼻腔,让人几乎要呕吐出来。
    赵筠元想起方才文锦所言,他说那些话确实是有想吓唬人的意思,可其中关于掖庭狱的描述,却应当并非虚言。
    所以这掖庭狱,也许当真是那样的人间炼狱。
    正想着,身边两个宫人已经将她带到了掖庭狱,赵筠元下意识抬眼望去,这掖庭狱若是立与宫中其他宫室旁边,瞧着都是格格不入的,可立于同样是乌青色石砖筑起的掖庭局之中,却显得极为和谐。
    左右宫人将那发沉的铁门打开,推搡着赵筠元进入了里边。
    只一瞬,赵筠元就被里间那阵同方才那具尸身上传来的气味相同,却又要比那浓烈千百倍的味道淹没。
    她浑浑噩噩的往里边走去,昏黄的烛火下,倒影出来的是各式各样沾染着血的刑具与一张张充斥着或是恐惧,或是疯狂,或是疯狂的惨白的脸。
    越往里边走,越发浓重的并非是血腥气味,而是一种仿佛腐烂多时的尸身散发出来的味道。
    赵筠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若是眼前有一面铜镜,她定能瞧见自己此时的脸早已全然没了血色,而她的脚步也变得越发虚浮,每一步都好似用不上力气了一般。
    总要熬过这一遭的,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倘若陈意那边的计划顺利,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回去了。
    想想那个世界的一切,她身上好似终于有了些气力。
    可正好在这时,赵筠元脚下却传来软绵绵的触感,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低头瞧去,是一块腐烂了一半的软肉,上边有几只新长出来的蛆虫疯狂地爬动着,还有不少已经湿乎乎地黏在了她的靴底。
    这一瞬,赵筠元根本来不及感觉到恶心或是旁的,就已经克制不住的吐了出来。
    她弯着腰,几乎将早上吃过的东西尽数吐了个干净。
    身后的那两个宫人见了这般景象,连神色都瞧不出分毫变化来,显然早已见多不怪,只等着她吐完再押着她继续往里边走去。
    不知在那条瞧不见尽头的幽深廊道里走了多久,那两个宫人才总算是在一处挂满刑具的监牢面前停下来,而后将赵筠元推搡着绑在了一个足足有两人高的木桩上,粗砺的麻绳在她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全然无法动弹了,他们才算停下了动作。
    一片寂静中,其中一个宫人在那片挂满刑具的墙上挑选了许久,最终从那些粗细不一的鞭子中选了根趁手的,而后拿着那根鞭子缓缓走到赵筠元身前。
    赵筠元勉强抬眼,模糊不清的光亮中,她瞧见那道长鞭上布满了糊满血肉的尖刺,一股寒意从脚下直直地窜了上来,她的身子甚至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与自己说,不怕,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只是些皮肉之痛罢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可即便如此,在那个宫人拿着鞭子临近之时,她心底还是生出了惧意。
    她从来不是一个胆大的人。
    在真实世界中,她是一个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的人。
    在北岐时,贺宛羞辱为难陈俞的时候,每一回,她都毫不迟疑的冲上去护着陈俞。
    那时候的她也怕,第一次替陈俞拦下鞭子时,她怕得连手都在微微发颤,可一道道鞭子打下来,她却只将陈俞抱得更紧。
    后来的每一次,乃至于被投入兽笼中,她都害怕,可也都不曾退缩分毫。
    一如现在,那宫人高高地扬起鞭子,带着锋利尖刺的鞭子从她身上狠狠扫过,将她的衣裙连同皮肉一起刮了下来,刺骨的疼痛感让她的面色瞬间惨白,而身上也瞬间留下数道血痕。
    第六十三章
    赵筠元并未有开口的意思, 那宫人也自然不会停下,一道又一道的鞭子打在了她的身上,她身上衣裙已经尽数被染成了血红色, 脸上尽是湿漉漉的一片, 淌下来的汗水混着血珠融成了血水滴下,一眼瞧去, 实在可怖。
    那宫人显然是行刑的老手了, 他知晓赵筠元活着还是有价值的,于是也并未下死手, 见赵筠元情况不好,便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冷漠道:“姑娘若是想通了,便与奴才说。”
    这话说完, 见不曾得到赵筠元的答复,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转头与另一宫人对视一眼, 而后侧身往外间走去, 留下另一宫人守在此处。
    赵筠元此时全身都已经尽数没了气力, 只余下那麻绳将她整个身子死死架在木桩上, 勉强支撑着她的身躯。
    但奇怪的是, 她竟然还算清醒。
    眼睛紧闭之时, 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 原本并不见得能注意到的细碎声音此时却极为清晰的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听见蟑螂快速从湿黏的地面爬过的声音, 听见老鼠在啃噬着某种肉类的声音……
    这些声音混在一处, 可她偏偏又能极为轻易地将它们区分开来。
    每一种声音都仿佛近在咫尺,让她即便想要逃离都是无法。
    伤口的疼痛也在经历麻木之后再度朝她袭来,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想象到此时的那些伤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想,腰间和手臂处的那几道口子,定然已经深可见骨,因为她能很明显感知到她的骨头似乎都已经裸露在了外边,狱里阴森的凉意刺激着她的骨骼,让她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守在她身边的那个宫人见她如此,却也并未有任何动作。
    毕竟她还活着。
    进了着掖庭狱的人,即便再有用,也是只余下一口气便够了。
    浑浑噩噩中,赵筠元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听到一阵发沉的脚步声,她才勉强微微抬起发沉的头颅,借着那一星半点光亮,艰难地看清了来人。
    是陈俞。
    大约始终不曾等到赵筠元松口,陈俞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人可还醒着?”陈俞看向一旁守着的宫人。
    那宫人走上前,用力捏起赵筠元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又看了几眼才肯定道:“回圣上的话,人还醒着。”
    陈俞颔首,而后也上前一步,看清她满身的血污,不由摇了摇头道:“受了这样重的刑罚,竟也还是不肯应下吗?”
    赵筠元没有回答他的话。
    一是因为她实在太疼了,越是清醒越是疼,周身仿佛被抽筋拔骨一般,皮肉都被尽数刮去。
    二是则是因为正是此时的她方才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竟然恢复了一些可以思考的理智。
    她知道,明日便是陈俞与那薛晋荣约定好的最后一日了。
    也就是说她即便有价值,也就只余下这一日时间了。
    一日之后,她不肯如同陈俞所设想那般认下这桩罪行,陈俞固然无法给薛晋荣一个交代,薛晋荣也会如同她最初所想那般,对陈俞生出怨言。
    陈俞也定然会因为此事焦头烂额,只是,这也并不影响他随口吩咐一句,便能让底下人了了赵筠元这条命。
    可她不能死。
    没有系统在身边的时候,她同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寻常人都没有区别。
    若是死了,她所筹谋的一切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所以此时,她也开始犹豫,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在陈俞手中活下去,或者至少能活得久一点。
    说来其实也可笑,从前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护着的人,也是为了能让她不被投入兽笼而愿意舍下尊严下跪之人,如今成了那个随口便要夺了她的性命之人。
    “还是不愿意应下吗?”陈俞自然不知赵筠元此时心头所想,只见她久久不曾应声,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若不是你,朕也可以寻旁人来替下这一桩罪行,只是朕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若你不应下,过了今日,你就当真没了活路了。”
    赵筠元轻笑一声,“圣上自然可以寻旁人,那样对您来说甚至会容易许多,可圣上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反而死咬着奴婢不放,一是因为圣上手中有些线索,若是奴婢应下,薛将军会相信您这一番说辞的可能性极大,而若是随便寻一人过来,薛将军是个聪明人,哪里这样容易被糊弄过去?”
    “二则是因为圣上可以借机将此事与昌庆宫扯上关系,便也能与广陵王殿下扯上关系,如此,就能顺势给殿下也安上罪名,实在是一石二鸟。”
    其实若是想借机攀咬陈意,在昌庆宫伺候了十余年的清墨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毕竟那清墨陪在陈意身边那样久,同他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此事若是被证实是清墨所为,更能说明那是陈意背后指使。
    可陈俞并未这样做。
    赵筠元想,陈俞坐上皇位的这段时日以来,对昌庆宫动手的次数不可谓不多,接触清墨的次数自然也不少,便明白,这清墨是块难啃的骨头,对陈意又是极为忠诚,就算是将她折磨得去了半条命,也未必能劝服她攀咬陈意。
    而陈俞在这件事情上边剩余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他选择了赵筠元。
    他以为这赵筠元既然是方才被派遣到昌庆宫伺候的宫人,年纪又小,就算是禁得起钱财诱惑,也受不住那些刑罚的。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将矛头对准了赵筠元。
    哪里想到这个看起来软绵绵的小姑娘,竟也是个硬骨头,数十鞭子受下来,浑身已经没有一处是好皮肉了,却也依旧不曾松口。
    赵筠元的话说得直白,让陈俞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朕这个弟弟倒是个有本事的,即便只是身边伺候的宫人,一个两个也都不是寻常人。”
    听了这夸赞的话,赵筠元却道:“圣上高估奴婢了,被关在这掖庭狱中折磨了一遭,许多事儿奴婢也想明白了,所为忠仆,这个忠字,却是要用性命来换的,奴婢吃得了苦头,可却不想就这样死了。”
    陈俞神色颇有几分意外,“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应下这一桩罪行?”
    赵筠元点头,“只是求一条活路。”
    若是她如今不应下,便只是今晚,都还不知有多少刑罚正在等着她,甚至都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日。
    陈俞既然将她抓来此处,对她的身份应当也早就有过调查,原本或许想过用她的亲人来作威胁,只是可惜,他们只要稍稍费些心思就会查明,她这具身体的身份根本就不是什么阮青竹,而是阮府的一个烧火丫头祝小满。
    也就会知晓她在世的亲人只有一个所谓的姨母,或许那个姨母还根本不曾熬过那一劫,早已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总之,没有什么能威胁得了赵筠元。
    所以,这一夜,为了让她能应下罪行,负责审问她的人会往死里折磨她。
    赵筠元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熬过去,可她必须得活着,所以没得选。
    虽然见赵筠元已经应下,可陈俞显然还是有些怀疑,“若是这一回,你骗了朕,你可知下场会是如何?”
    赵筠元的目光移向旁边墙上挂着的那些刑具,微微抬了抬头道:“那些刑具,圣上会让奴婢都受一遍。”
    陈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似乎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来,可最终自然是什么也不曾瞧出来,所以他只是缓缓点了头,“知道便好。”
    ***
    赵筠元被送入掖庭狱的消息,陈意很快便知道了。
    他在宫中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所以他根本无法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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