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温暖的手掌,和上面因为常年握缰持剑而磨砺出来的粗糙触感,让我知道,他不可能是鬼。
    我知道他故作轻松,想开玩笑。
    但当我抿了抿唇,想跟着笑一下以示自己毫不在意的时候,那股酸涩却愈加浓重。
    不争气的眼泪一下掉了出来,模糊了视野,喉咙被哽咽锁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而后,我被拥入怀抱。
    熟悉的气味,将我包裹。
    他低头来,亲吻我的脸。似乎生怕胡子扎了我,那吻很是轻柔,嘴唇沾上了泪水,湿湿的。
    “阿黛……”我听到他喃喃道,“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好一会,我平复了些,睁开眼,看着他。
    这大约是我第一看到他在我面前哭。那胡子拉碴的脸,显得比平日更威严,可眼睛里盛满泪光,红得像兔子。
    我伸手,将那脸上的泪痕抹了抹。
    “你若是说孩子。”我说,“方才阿蓝说,暂且无碍了。”
    “我说的不是孩子。”他抓住我的手,深吸口气,道,“阿黛,从今往后,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心头百味杂陈。
    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数月来,多番辗转,奔波千万里,各遇灾厄。一切的缘起,看上去都是当初的那场争执。
    “如此说来,”我说,“李合的那事,已经查清了?”
    子烨道:“李合虽利欲熏心,却是受人设计。待我回到洛阳,大理寺当会将彻查的结果禀报。”
    李合是不是受人陷害,其实在洛阳的时候,我和子烨的心中都已经有了底。这话,并不在意料之外。
    我沉默片刻,道:“子烨,你我之事,并非只在你我之间。你是太上皇,我是太上皇后,前朝后宫,无数人盯着。树欲静风不止,就算整个后宫只有我一人,如李合身上的那等算计,难道就不会再来?子烨,我们约定过无论何事皆再无隐瞒。我离开洛阳之时,虽是被劫持,但那之后,我其实并不打算回去。即便发现有了身孕,我也不曾放弃这念头。”
    他注视着我,双眸幽深。
    如那日争吵之时。
    “我知晓。”他说,“我此来,也并非要强行将你带回去。阿黛,如我方才所言,将来你想如何生活,皆由你意愿。”
    停了停,他似在想着措辞,继续道:“可在这之前,能否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张了张口,他忙打断道:“且听我说完。你当下有了身孕,不便奔波。不若且跟着我,让我照顾你,待平安生产再做打算,如何?”
    这话语低低,透着些恳切。
    心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
    “如果我生下了孩子,仍要走呢?”我说。
    “自是随你。”
    “子烨。”我说,“这是我的孩子,我去何处,他都要跟着我。”
    轮到子烨沉默了一下。
    “那么可否再加一人?”他抬眼,认真地看着我,“无论你去何处,孩子的父亲也跟着你?”
    那神色,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蓦地,我又想起当年那什么事都敢在我面前一口保证的少年。
    我说:“你是太上皇。”
    “天下想坐那位子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少我这一个。”他说。
    这人说起胡话来,比景璘还扯。
    我终于忍不住,瞪他一眼:“乱说的什么。”
    “我不曾乱说。”子烨道,“此事,我从洛阳出来的时候,也已经想清楚了。阿黛,我曾为了他人的期望违了心,背弃了你。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看着他,定定的。
    有什么在心中涌动,旧事牵绊起丝丝的酸涩。
    “你是说,你愿放下这一切,连同天下?”
    “正是。”
    “那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我说,“还有满朝的臣子,还有百姓……”
    “朝臣要的是可予他们前途的君王;百姓要的是能安定天下、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天子。”子烨道,“那人,并非一定是我。”
    说罢,他似想起什么,将手放开。
    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剑来。
    看到那剑,我愣住。
    此物,看上去有些年头,旧旧的。可剑鞘和剑彘上的错金嵌宝装饰,我却认得。
    这是高祖皇帝的御剑,名曰堑岳。它很是出名,因为它也是尚方宝剑,臣民见它如见天子,持剑者可先斩后奏。
    穆皇帝的父亲文皇帝曾将它赐给一名叫唐复的辅政大臣,并留下遗旨,说此剑如文皇帝亲在,可斩佞臣,可打昏君,持者免罪。
    子烨的父亲穆皇帝继位之后,十分不喜欢唐复,数度想将他办了。可因为这堑岳剑,穆皇帝始终动不了手。他只能等到唐复去世之后,才将此剑收回。
    “我方才所言,此剑为证。”子烨将剑放在我的手边,“将来无论遇到何事,便是我也不能动你。我若食言,你也可用它斩我。”
    我有些啼笑皆非。
    此物自穆皇帝时就一直锁在尚方局,子烨将它带在身上,可见确实是从洛阳出来时就打好了注意。
    “当年文皇帝将此剑赐予唐复,可是一直被诟病,说他是昏君。”我说,“你不怕别人这般说你?”
    “无妨。”子烨道,“我身上骂名多了去了,不缺这个。”
    我看着他,没说话。
    “阿黛。”子烨再度抓着我的手,“你怎么说?”
    那目光,小心而热切。
    就像他当年说喜欢我的时候,看着犹豫不决的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而我,虽然早已经不是少女,心中却仍旧起伏不定,全无矜持。
    “他们也会骂我。”我说。
    子烨愣了愣。
    “故而我们扯平了。”我说,“我答应你。”
    那凝滞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明亮,因为泛红的眼睛而变得愈加灼灼生辉。
    笑容在那消瘦的脸上绽开,烛光映在上面,如同当年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落在眉梢上的暖阳。
    眼前一黑,他重新将我紧紧抱住。
    “阿黛……”他低头贴着我,喃喃唤着我的名字,“阿黛……”
    我将手搂在他的背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胡子扎在脖颈上痒痒的,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好一会,我将他的脸捧着,注视着他。
    “他们说你死了。”我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雪霁(上)
    石虎城的风雪,在年节之后彻底停歇。
    晴天丽日。
    屋檐上的水滴落而下,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景璘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太阳照在那苍白的皮肤上,如白玉般剔透。
    “明日启程,陛下果真无妨?”子烨问道。
    景璘近来虽然身体仍弱,但与先前相较,已经好了许多。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出来晒晒太阳,还有了赏景对弈的兴致。
    这其实也是子烨的功劳。
    景璘原本有随行的御医,不过动身去北戎的时候,被他留在了平朔城。此番,子烨来石虎城的时候,将这御医也带上了。亏得此举,景璘捡回一条命。
    纵然欠着子烨的救命之恩,景璘嘴上也从来没服过软。
    他将手里的白子放在棋盘上,淡淡道:“坐坐马车罢了,什么妨不妨。朕当初从朔北城直闯北戎王庭,星夜兼程风雪无阻,何尝有过一丝含糊。”
    我知道他又在逞强挽尊,看了看子烨。
    子烨的神色并不见波澜,看着棋盘,没多久,就将黑子落下。
    自石虎城平乱以来,已经过了月余,我们一直没有离开。
    石虎城乃西陲边沿,咽喉重镇。子烨以巡边为名,在此处驻留,将周围数百里附带的关隘和军镇重新整肃,以统辖北戎归还的大片疆域。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实际上是因为我和景璘的身体都需要休养,若强行上路,长途劳顿,只怕会有意外。子烨索性就在石虎城暂且留下,等我和景璘的身体好些了再回中原。
    这里面涉及到的事务其实不少。
    石虎城里本就有数千兵马,这些人加上子烨带来的万余人,小小的石虎城,无论地方还是粮草都不足以容纳。
    原本那数千兵马之中,除了景毓麾下的,就是徐鼎率领的私兵。经历兵变,这些人都已然不可信,须得全部遣送回中原,由大理寺甄别处置。
    那押送的重任,子烨交给了韩之孝。
    韩之孝是个有办法的,据说他在这些俘虏之中设立了检举奖惩之制,以至于长途跋涉之中,无一人逃亡。连同赵王和景毓这些要犯,都安稳押回了中原。
    “赵王和景毓如何了?”景璘问,“到平朔城了么?”
    “到了。”子烨道,“他们启程之后,路上风雪不大。昨日快马来报,说大理寺已经将赵王余党悉数拿获,等着你回去发落。大理寺卿戴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平朔城将他们先审了一遍。赵王什么也不肯说,倒是景毓和其余人等颇为顺从,争先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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