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这一次真顾不上罗令妤,一把甩开罗令妤的手。罗令妤被他推得趔趄两步,全靠旁边周扬灵及时扶住。周扬灵温文尔雅,对罗令妤嘘寒问暖,罗令妤哀怨回望。然后她们一起扭头,看到那幕离女郎提起裙子,掠起飞快,如张皇逃亡一般。
    跑得太快,幕离脱落,女郎秾秀眉目一闪而过……
    刘俶:“……”
    周扬灵走过来:“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刘俶难得的没有见到周扬灵便结巴羞涩,而是看向那镇定走来的罗令妤:“……她是谁?”
    罗令妤为自己的夫君遮掩:“一个刚认识的琴女,公子不知道的。莫非公子看中了她的色?”
    刘俶深深望她一眼,罗令妤心中微虚,面上不显。她暗自害怕,刘俶和陆昀这么熟悉,会不会一眼就认出来?她只是和陆昀玩笑,并不想陆昀在朋友面前丢脸啊……刘俶再瞥了那黑暗中消失的女郎方向一眼,他慢腾腾负手而去,将那逃走女郎丢下的幕离握到了手中。
    刘俶轻声:“人既走了,幕离我,先,收着。罗妹妹不,介意吧?”
    罗令妤笑盈盈:“不、不介意。”
    刘俶再未多话。
    ……少言寡语的人,便是这样好处。
    ……
    这日之后,周扬灵又断断续续地去陆府寻罗令妤几次,罗令妤初时客气冷漠,不愿理会,在周女郎的温声细语下,又情不自禁动摇了。周扬灵太过温柔,她婉婉含情望罗令妤时,罗令妤渐渐接受建业送给她们的“三姝”称号。
    在周扬灵亲自演习木偶戏逗她一笑后,罗令妤彻底放下了心结,甜甜蜜蜜地挽着周扬灵喊“周姐姐”了。
    陈王刘俶想寻周扬灵,却寻到了陆家。他到凉亭中,坐到正在煮茶的陆三郎身边。从这个方向,正好能看到两位女郎伏在双面空廊的栏杆上喂鱼,笑声清脆。那样亲密无间。
    刘俶皱眉:“竟这样好?”
    陆昀叹:“是啊,我已经旁观了数日,你也来看看吧。怎能只有我一人独守空闺呢?”
    刘俶瞥了他一眼,吩咐侍从拿来一样东西。
    刘俶面容沉静,将那珠玉幕僚轻轻放到陆昀面前,淡声:“别再弄丢了。”
    陆昀眸色一缩,猛然看去,看到刘俶目中难得戏谑的笑。他低声:“所谓的’建业三姝‘,莫不是你搞出来的?不然无人见过……怎可能有这样说法?”
    刘俶轻笑,不置一词。
    向来冷静情淡的陈王殿下,恐怕也只会拿陆昀来捉弄了。
    玩笑够了,刘俶却又忽而若有所思地扣了扣桌案,沉吟:“不知刘槐那里,埋的线,是否,开始……”
    ……
    建业一派太平之际,衡阳郡,衡阳王府上,刘慕迎来了一个偷偷摸摸的人。那人遮遮掩掩地来找他,将帽子一掀,竟是曾经的赵王,现今的庶人,刘槐。
    一月未见,刘槐便瘦削很多,面色蜡黄,可见受了不少苦。他在刘慕面前,面色狰狞地将一道圣旨打开:“我照顾那老不死的时候,把先帝的圣旨偷到了……皇帝本来该是你的!现在却便宜了刘俶!”
    “我不要别的,我还有北人提供的线索!我们联手,你做你的皇帝,我要刘俶死,要陆家灭门!“衡阳王刘慕淡淡看着他,再俯眼,看向被发癫一样的刘槐偷出来的遗诏。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辛德瑞拉?雪?昀提起裙子就跑了~~~
    第152章
    周扬灵与刘俶约了喝茶,说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名士周潭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 都想把女儿嫁给陈王。陈王自是爱慕他女儿, 独他女儿态度暧昧。周潭自来宠爱女儿,怜她体弱, 许她很多特权, 但这时他不解周扬灵在想什么。
    他不解, 刘俶却解。
    告别陆三夫妻,周扬灵以不愿旁人太关注自己美貌的理由, 又因罗令妤兴致盎然要帮她画男儿妆, 周扬灵离开陆家的时候, 已经从令人惊艳的女儿装,换回了一身风采翩翩的少年郎装扮。
    陈王与她同行, 一声未吭。
    留在乌衣巷口等着接女郎回家的车夫看到女郎这扮相,顿时如吞蝇子, 心中生起一言难尽之感。车夫哆嗦着嘴:“女郎, 您怎么又扮郎君了?您父亲知道了,会说您的。”
    周扬灵没来得及说话, 她旁边那秀美青年已轻声开口:“我与你家女郎,走一走。再送,她回家。”
    车夫自然称是,哪敢忤逆陈王。现在连一介车夫都知道,老皇帝倒下了,朝堂是陈王的朝堂。刘俶携周扬灵远去,夜晚幽光落巷, 石板路发着寒光,两边墙树嶙峋。两人慢悠悠走,陈王半晌未言。
    周扬灵面容微热,略微忍受不住她身份暴露后,与陈王同行时这样古怪的气氛。她悄悄望旁边郎君,他眉目清寒偏秀,目视前方而不言。周扬灵尴尬地寻了个话题:“连我家仆都说我女扮男装不好,殿下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陈王诧异,顿了一下,才说:“不。”
    他依然安静地走路,非常平静地缓缓说出一段话:“你是有才华的女子。束于闺阁对你不公平。”
    周扬灵微怔,垂目:“是么?我恢复女儿身后,以往那些与我论政的郎君,现在都在求娶我。以前说的那些话题不再说了,都是夸我如何美。我一时也彷徨,心中有气无力。”
    刘俶淡声:“若我娶到你,便不会用世俗去束缚你,要求你。我最初爱的便是你的才,非你的貌。那时我一度以为自己……我心中的那个人,不论是周扬灵,还是周子波,都是才华横溢之人。你这样有才,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哪怕你嫁了我,我依然认同你常扮男装,行于民间。我绝不猜忌你,困罩你。而你身后的那些麻烦,应该由我替你解决。你放心。”
    “哪怕……我得了那个位置,我依然有法子帮你,依然不勉强你。”
    他心想陆雪臣可以为讨好罗令妤而扮女装,他这里不过是妻子爱扮男装,比起他一开始那惨烈的龙阳之好的怀疑,这结果已经好太多。
    周扬灵停下了步子,怔忡看他侧脸。她轻声:“皇室和世家矛盾日益严重,为平衡二者,也为了安抚寒门,当让寒门加入此局。为了维持这种政治利益,我嫁给公子,是最好的选择。只有我嫁给公子,寒门才会放心,才能心无旁骛地为公子效力,同时也得到他们想到的地位。”
    “自我去年在宜城见到陆三郎,我便知道我只能嫁给你。”
    刘俶睫毛轻轻颤了下,他停下步子,转目俯眼看她。
    周扬灵美目清如秋泉,幽幽静静,凉凉澈澈。少年郎的面容,眉目间的英气。她这样尔雅柔弱,谁知她心中之抱负?周扬灵微微笑:“我心中不甘,却也没办法……到今日,我都感谢那一日你没有派人去码头接我,给了我女扮男装的机会。”
    刘俶脸一热,略微尴尬:“我……”
    周扬灵道:“而今我已释然,你偏又来招惹我……”
    她思考半天,目光闪烁一下,躲开青年目不转睛的凝视,脸颊微烫,她侧了下脸。女郎轻声:“我愿意……”
    刘俶打断:“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后,再决定。”
    周扬灵讶然,轻轻点了下头。
    刘俶看着她,良久,慢慢道:“我这段话说的这样流畅,你知道我为此练习了多久么?”
    周扬灵:“……”
    刘俶淡漠的:“九十九遍,一遍都不少。只为了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向你表情时,不会露怯,不招你反感。”
    周扬灵微弱地意识到什么,她脸色微变:“公子!”
    刘俶不为所动,仍然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平时与你说话,尽是结巴,只是我太过爱慕你,心中激动的缘故么?”
    周扬灵:“不要说了!”
    ——不要说这些!不要把秘密暴露出来!
    刘俶惨淡一笑。
    他俯着眼,温柔地看她。他静静的:“我幼年时因落水救人而生病,落下终生的口吃。若被人知道,我一生与帝位无缘。我没有求过帝位,可我也没有自我放弃过这种权力。我向世人隐瞒,谁也不让知道……我瞒了十几年,快二十年。”
    “这个秘密,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周扬灵怔然,目中光华流动,与他湿润的黑色眸子对望。
    而他还在说:“你知道我这个病是如何得来的么?落水救人……你知道我救的是谁么?是陆雪臣。那你知道他为何会落水么?是我设计的。那时他才几岁,才刚到建业,人生地不熟。他本性又敏感独孤,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就这样算计他,然后自讨苦吃,落下一生的隐患。命运如此公平。”
    “我不欠他。我这些年一直对他很好,以后还会这样。我全心全意地待他,我有什么,就给他什么。可我也落下了口吃之症。我不是好人,可我也不坏。”
    周扬灵面色微微发白,很久,她才问:“说出来做什么?隐瞒一辈子不好么?”
    刘俶:“我想过瞒你,让你稀里糊涂地嫁给我,后知后觉地接受我的一切。寒门和我的联姻,嫁了就不能后悔了。我心中爱慕你,自此得到你,你一辈子摆脱不了我。然你是这样出色的人……我在你面前,几多自卑。”
    他出了一下神,脸色苍白无比。他再次看向她,缓缓一笑:“我这一辈子,做什么都是出于利益。无利不起早,说的便是我这样坏的人。但哪怕我这样功于心计,我却是对你一见钟情,再不能忘……”
    周扬灵:“公子!”
    刘俶低声:“恶心是不是?你那时明明是少年郎的扮相,我却对你怀有这样的心思。我曾想过放弃,可是看到你,我便不甘。我长这么大,没喜欢过什么,你是唯一让我觉得‘喜欢’不是那样遥远的人。我与陆三争你,与罗妹妹争你……我太喜欢你了。我不愿我的喜欢,蒙上一点尘。”
    周扬灵静静听他讲述,从一开始的心惊,到后来的心疼。刘俶可以不告诉自己这些,他瞒得了天下人,他可以骗她。然他将他最大的秘密告诉她,将命脉给了她。只要他辜负她,她便可让他身败名裂。这样的意外这样动心,她诧异的,激荡的,心中湖泊被水轻拂。
    夜风拂面,人间芬芳。
    当刘俶自暴自弃后,闭上了眼,等待周扬灵的最后宣判。判他之罪,拒绝他。他不知道周扬灵在看着他笑。她含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向他手中塞了一个冰凉的物件。
    刘俶睁眼,看到手中的玉佩。玉佩上打着璎珞,是女儿家的物件。
    周扬灵:“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给了你,便不收回。”
    刘俶:“……!”
    他颤声:“你、你……你还答应我?”
    周扬灵:“为何不呢?你这么喜欢我……我对你,也敬佩良多……啊!”
    她突然被他伸臂抱入怀中,纤细的女郎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然在此之前,他已在梦中想了千万遍。太过喜欢她,太过紧张她,便患得患失。他心中大石落下,又有落泪之欣喜。
    上天依然善待他。
    ……
    陈王与周扬灵于八月定亲,老皇帝浑浑噩噩,想阻止却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瞪着陈王。刘俶却哪里在乎?八月中,曾经的赵王刘槐仍奋力反扑,纠集那些在边关徘徊,或者埋伏在南国的北国势力,想要扑杀建业。
    越子寒身为北国人,亲自去一一拔出这些藏在南国的北国不稳定因素。
    刘慕配合,不过一月的挣扎,刘槐最后死在了刘慕的剑下。
    刘慕与越子寒凯旋,回建业受封。没有皇帝的阻拦,哪怕人人知道衡阳王曾越狱,但陈王殿下说他功过相抵,现在朝上都是陈王的天下,谁感反驳?刘慕光明正大地回了建业,先去陈王府与陈王殿下相谈,再入了太初宫,在陈王的带领下,去见自己的母亲,现在的太后。
    太后老泪纵横,抱住这个幼子撒不开手,直称对不起他。已经六七旬的老人白发苍苍,惨哭不住:“我也不愿放弃你,孔先生还是母亲给你找的,你还记得么?母亲有那么多孩子,可你最小,我和你父皇最疼你……慕儿啊慕儿,我也舍不得你!”
    刘慕目中发红,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的母后,他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母亲抱着他痛哭,刘慕只轻声:“你最疼我,可你最关心另一个儿子的帝位。你明知父皇遗诏里的人是我,你连一个消息也不给我……”
    太后脸色微微不自在,她紧张地看眼殿外枫红树下站着的青年背影。那落落肃肃之势,乃是现在话语权所有者,陈王。太后低声斥自己的幼子:“大逆不道的话,这可不能乱说。你父皇死前哪有什么遗诏?乱传的东西,如何能信?”
    刘慕慢慢抬头,通红的眼,亮如寒光,沉沉看她。目中分明有泪意,但那种骨寒之意,已经生起来了。
    他非常想问一句,你说没有遗诏,是怕陈王为难我,还是你根本就向着另一个儿子。
    但他看着母亲的面容,突然觉得格外累,一句话不想问了。就这样吧,为什么非要知道答案,非要再次受伤一次?
    分明是有遗诏的,连陈王都知道。刘俶放他离都,不杀赵王让赵王离开,都是为了拔出和赵王联络的还躲藏在南国的北国细作。刘慕当日见刘槐的第二日,陈王的人就上了门。刘慕哪里不知道刘俶的意思?
    他没告诉任何人,端着遗诏枯坐一夜后,还是烧了那封遗诏。
    刘俶心机甚重,从读书时就是这样。很多话他不说不提,但心中都有数。刘慕若不想造反,还是消除了这种隐患比较好。且他感激刘俶救他,刘俶这个政敌,待他比他的兄长和母亲都要真诚些。至少,没骗他,没哄他去死。
    失望无比地离开太后宫殿,刘慕和刘俶在枫叶下行走。刘慕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少年脱去了一身戾气后,铁骨铮铮,如出鞘宝剑般光华夺目。若是用得好,当是一把绝世名剑。这样的将才,被老皇帝提防,时时想除掉……刘俶确实觉得浪费。
    刘俶问:“你,要去,见父皇么?”
    老皇帝中风,不能理政。不能理政的皇帝,对国家是无用的。何况这些士大夫本来就不太在意皇权。朝上多次提议让陈王登位,陈王仍在拒绝。不过是储君的架子,一请二请不登基,非要三请,给足了帝王面子,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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