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顿了一顿,“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段缱低下头,回想着梦境里他被群臣拥立登基的场景,虽然由于时隔已久,一些事她都已经记不清了,但大致情形还是记得的,而且经过了刚才霍景安的讲述,另外一部分也被记起来了他被群臣催促登基,对皇位的再三推辞,和那一声闷雷轰响的景象
    还有他刚才所讲的、那神秘出现的书生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天时所致,天命为归。
    “夫君。”她低声道,“你确定,你真的是因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才遭到老天惩罚的吗”
    霍景安皱眉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她斟酌着词句,“如果老天要护佑这大魏,那么长安怎么会轻松被你攻破,乃至赵瀚退位,大魏灭亡早在一开始,这天下就不该出现乱子,在诸王皆灭、平定天下之后才惩罚对这天下有贪念的人,不是让百姓多遭罪吗上天有好生之德,岂会这般草菅人命”
    霍景安道“或许是我不得老天喜欢上天注定我得不到皇位”
    “你不得老天喜欢”段缱抬头看向他,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惊艳,那时的他在自己心里就是两个字,耀眼。“若是连你都算不上得老天喜欢,那这世上就没有上天厚爱之人了。”
    “我怎么得老天喜欢了你见过得天所钟的人会因为即将登上皇位就被扔回到五年前吗”
    “你不是遇到我了吗”
    妻子的一句话让霍景安哑口无言。
    “你要这么说的话,”半晌,他才慢吞吞道,“这也勉强算是一项偏爱。”
    段缱一笑“不久前还说遇到我是三生有幸,怎么现在又改口了,觉得回到五年前是吃了大亏夫君,原来在你心里,我是比不上这天下皇位的”
    霍景安失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也就你敢对我这么说。”
    “我是和你说正经的,”段缱努力忍住笑容,“说真的,夫君,你难道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吗还有你跟我说的那八个字,天时所致,天命为归。我总觉得这话不像是在说大魏。”
    “那你说是在说什么”
    “说你。”段缱脱口而出。“对啊,”愣了一下后,她用一种恍然的语气道,“没错。”她本来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也说不清楚,直到她说出了这两个字,才惊觉这其中的关键。“夫君,这八个字指的不是大魏,是你。”
    “我”霍景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觉得这八个字是在说我”
    段缱点点头“夫君,当初群臣拥立你登基称帝,你是立刻就答应的吗我在梦里梦到的情景,似乎是你一直在拒绝”
    霍景安眉心微蹙,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错,我是在推辞,但后来当我改变主意、准备答应的时候,那道雷就劈下来了,难道这不是因为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夫君,在此之前,你都一直这么光明磊落、没有一丝一毫称帝念头的吗”
    霍景安沉默了。
    段缱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所以,我说这里面不对劲。”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不是因为想要当皇帝才被老天惩罚的,那我是因为什么被惩罚的”
    “因为你不当皇帝。”
    “因为我不当皇帝”霍景安笑了笑,眉宇间出现几分柔和的困惑,显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道理,但又不想太过直白地否定妻子的话,遂用了一种缓和的口吻,“缱缱,这”
    “我是说真的。”段缱有些着急道,“夫君,你仔细想一想,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回到五年前的是你再三推辞不受帝位的时候。而且你回来后,还有一个书生突然出现,对你说了那八个字的批语,天时所致,天命为归,难道不是在说你回到过去是因天时所致,而你称帝是天命所归吗如若不然,为何这一世你下决心要争这天下时,老天没有再给你来一次天谴”
    霍景安的笑容渐渐隐去了“或许,是我还没有切实地威胁到这赵家江山。”
    “也或许,是因为你下了正确的决定”段缱道,说到情切之处,她甚至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霍景安至于锦被上的双手,连称呼也换回了原来的。“霍大哥,你出身于亲王富贵之家,又仪表不凡,相貌堂堂,甚至还经历了此等玄怪奇妙之事,难道这不是老天对你的厚爱也许,你回到五年前,是因为你迟迟不肯登基称帝,也许,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需要你从中纠正的但不可能是阻止你获得这天下,这没有道理。”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连串的话,她微微有些气喘,又见丈夫在黑暗中凝眸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似古井般幽深,便有些讪讪地松了手,低头喃喃“我知道,用俗世的常理来评判天意很可笑,但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霍大哥,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这么妄自菲薄,你比这世间其他所有男儿都要好、要厉害”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霍景安凝视着她,柔声道,“老天送我回到过去,不是因为我动了想要称帝的念头,而是想让我纠正别的事情,经历别的人生如果真如你所说,我重历人生另有原因,那么这个原因,一定是你。”
    段缱怔怔抬首。
    “我曾经错过了你。”霍景安深深地望着她,“但是得天之幸,我回到了五年前,赶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前遇到了你。”
    “如果有什么是我错过、而上天一定要让我经历的,那就是你,缱缱。”
    他伸出手,握住段缱在夜里微微泛凉的小手,缓缓合拢。
    “你是我唯一的珍宝。”
    第138章
    那天晚上的谈话以霍景安把段缱拥入怀里为告终。窗外寒风呼啸, 芭蕉叶扇婆娑, 段缱的身子却不复初时冰凉, 仿似一滩流经温池的泉水,带给她一阵暖意。
    她已经不再为那个梦而惊惶不安,倚靠着的胸膛是如此温暖,传来的心跳声是如此有力,让她的心也安稳下来,一下下平静地跳动。
    霍景安的怀抱是一如既往的亲密, 但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袒露心事、分享秘密让他们两个人的心比以往更加贴近, 虽然在此之前, 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但今晚过后, 这层关系会更紧密、更牢固,带着一层不可对外人言说的隐秘,纠缠萦绕着走下去。
    那一晚后, 霍景安仔细思索了一番那书生的八字批言,觉得无论哪种解释,都能说得通, 就采纳了段缱的说法, 权当那八个字是给自己的批命。反正就算不是,他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到了这份上, 即使老天当真庇佑着大魏, 他也不可能退缩,在这一场争夺里,他只能胜,不能败。
    而他也无法仗着曾经的成功经历就高枕无忧,事情早在一年前就生了变化,段缱活了下来,赵静因此未曾病重,赵瀚也无从掌权,而他更是娶了段缱,和段家成了姻亲,格局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要比上一世更小心、更谨慎,才能在护得妻子周全的同时把这个天下夺到手里。
    为此,他加紧了在一些事情上的步伐,若把天下比作一张弓,那么这弓已经张开了大半,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把弓上使力,加快它的紧绷,等待着弦断的那一刻。
    霍景安的这些动作,段缱全然不知,她被霍景安从内到外地悉心保护着,接触到的、看到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她在府中的生活,只能用惬意舒适这四个字来形容。
    盛清八年的冬至,就在这么一片暗流汹涌、风平浪静中到来了。
    今年的冬至赶了巧,在十一月十二这天,撞上了霍景安的生辰。早在月初时,段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笑着把它当做一件新奇事和霍景安说了,同时询问他对生辰宴的想法,是和冬至宴一块办,还是分开来办。
    霍景安对这些事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前两年他单独在府里住时,节气都是和平常日子一个过法,就是生辰,也只是吃一碗长寿面就草草了事,还是杨洪和琴姑自发给他庆贺的,回答得就很随意“我怎样都好,照你的意思来办就行。”
    段缱想了想,他今年十八,离加冠还有两年,就是把上一世的五年加进来,也是二十三岁,不是什么整巧的寿数生辰,便道“我问过来伯,说是前两年你过生辰时,府里都没有办过筵席,我今年嫁过来,头一回打理你的生辰,总不能和往年一样冷清,今年就办一回,怎么样也不是大办,就置一桌饭菜,我们夫妻两个相互对饮一番也就罢了,反正府里也没有别人,你觉得如何”
    霍景安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生辰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过虽然说是小办,但毕竟他这晋南王世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段缱嫁进王府的头一年,对外的人情往来都得仔细置备着,让人看出和往年的不同,于是府里忙碌了好一阵子,收礼、回礼、登记礼单、入库出库,一样样的都连着串的来,不复杂却繁琐,纵使有杨洪和顾妈妈在一旁相助打理,段缱也还是忙活了一阵,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二当日。
    从卯时开始,就有别府的下人携礼来磕头拜贺霍景安的生辰,少数与霍景安相熟的友识则是亲自登门拜访,段缱听说了这事,笑着打趣他“都说高门世家无小事,以往在长安,便是再小的侯府,主人家过生时都是门庭若市的,怎么到你这里,却是只有三两麻雀了”
    霍景安张开手臂,让段缱给他穿上外袍,一边道“我这府里是什么地方,岂是那些小门小户能比的没有我的邀请,谁敢擅自前来我可没那个好脾气。也就薛茂他们几个胆子大点,仗着平日里我待他们熟络几分,就不请自来地上门来了。”
    “薛茂”段缱取过一边的玉佩环络,系在霍景安的腰间,“看来这位薛左督是夫君的好友,不仅能进咱们家的马场,还能不请自来地给夫君贺生。”
    霍景安似笑非笑“你再说他一句,他就得被我赶出去了。”
    “那敢情好,报了上一世阿兄的一箭之仇。”段缱抿嘴一笑,抚平他的衣衫前襟,“夫君,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你。”
    段缱伸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拍了一下“认真点”
    “我就是认真的。”霍景安环住她的腰,把她揽向自己,“我只想要你。”
    “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她睁大眸,看似苦恼地道,“这可怎么办”
    霍景安笑出声来,在她泛着粉嫩光泽的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晚上你就知道了。”
    意有所指的暗示让段缱有些脸热,不过这么久下来,她也算有了点进步,能够在这种时候维持着一定程度的面不改色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做,还好我没涂胭脂,要不然又得帮你擦脸了。”
    “你不施粉黛,就已经足够美了。”
    “那是自然。我涂胭脂是为了让你有点顾忌,别动不动就亲我。”
    “在我怀里说这些话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你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呢”
    当天晚上,段缱亲自下厨,为霍景安煮了一碗长寿面,至此霍景安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早她会提生辰礼物的事情,原来这就是她的礼物。
    “这是我头一次下厨做这个。”段缱端上面,笑着对他解释,笑容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以前只煲过汤,虽然有顾妈妈指导,可还是难免有哪些地方生疏不到位,你先试着尝一点,若是觉得不好,我就让厨房重新做一碗过来。”
    霍景安笑道“说什么傻话,你亲自做的面,就算再难吃,我也会把它全部吃光的。来,快坐下。”他起身将段缱按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而且我也相信你的手艺。”
    段缱微微一笑“我也希望我能做得合你口味。”她把筷子递过去,“趁热吃”
    霍景安接过筷子,挑起面低头吃了一大口。
    “好吃。”
    虽然知道这个评价有很大程度的不符合实际,但段缱还是忍不住绽开了一个笑容。“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霍景安道,“很鲜美。”
    段缱抿嘴,露出一个轻巧细微的笑容“我想也是。”其实她刚才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这不是她第一次下厨煮面,早从三天前开始,她就瞒着霍景安去后厨偷偷练习过好几次,从面料的准备到汤底的选择,她都全程包揽,对于面的口感自然也是尝过几次,还是有点信心能煮出一碗美味的面的。
    她之所以隐去不说这些,一是不想让霍景安知道自己这几天下厨的事情,二也是带了一点私心,想让他以为自己第一次下厨就能做得这么好。幸好这半个月不仅府里在忙事情,霍景安也在外边忙着公务,这才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
    霍景安埋头又吃了几口面,就抬起头来道“说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段缱道“就和今天一样,置一桌小菜,吃点喝点。”
    霍景安皱眉“这样是不是太寒酸了一点”
    她抿嘴而笑“怎么会寒酸这两个月我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你的生辰,我的生辰,还有年关也快要到了,外头别府的节礼往来,下头庄子铺子的孝敬拜年,再让我办一回大宴,我可吃不消。”
    “怎么这么多事情”他有些诧异,“让来伯他们去帮你办不行吗”
    “来伯已经替我承担了许多麻烦事。”段缱道,“我这已经是在躲清闲了,不能再偷懒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去年就挺简单的,没这么多麻烦事”
    段缱笑了“夫君,你忘了去年你是在长安过的年,这边当然没事情了,有也麻烦不到你那里。”
    霍景安也想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忘记了。不过这总归是你在这边过的第一个生辰,请一些亲朋好友过来还是有必要的,过几天也该下雪了,到时请人过府来观雪赏景,不是正好”
    段缱也清楚,这是她初来乍到晋南的头一年,又有着王府当家主母的身份,头一个生辰是该受些重视,要不然外边还不知道会传些什么话,遂轻轻点头,应下这话。
    当天空中飘下第一朵雪花时,时间也来到了十二月,晋南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晶莹的霜雪凝结在地面屋檐,王府各处都可见皑皑的白雪,冰寒冻人,却也美煞众人。
    段缱的生辰宴定在梅园举办,邀帖早早就发了出去,让府里又是一阵忙碌热闹。霍景安在外归来时,遇上办事回来的杨洪,两人就一块往东苑走去,半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办事的下人,一个个的都是脚步匆忙,忙忙向他们行了一礼,在被免礼后又赶去下一个地方,听杨洪带着欣慰的语气说“府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他也想起了前两年府里冷清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同时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腊月二十这一天,霍景安在晨起时握住段缱的双手,对她道“缱缱,我想让你见一见我的父王。”
    段缱一惊,但很快收敛了这份惊讶,扬起一个微笑“好。什么时候”
    霍景安看着她“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晋南王与其子不和,被迁居别苑养老,而其子掌管晋南大权的事在长安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段缱在以前无意打听这些,在她和霍景安的亲事定下后,她也被段泽明、赵静甚至段逸等人以不同的方式告知过,且霍景安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态度也在告诉着她,他心目中的亲人只有先去的晋南王妃,晋南王不在此列。
    实际上的行动也是如此,在她嫁给霍景安的第二天,霍景安就在长安的王府里摆了祭案,夫妻两人一同遥遥对着南方磕头跪拜,给先王妃祭奠,到了晋南,也是在翌日就被霍景安带着去了祠堂,对着先王妃的牌位执了媳妇礼,见过了这位未曾谋面就已经去世的婆母。
    长辈中的一个,她已经礼数周全地拜见过了,但还在世的另外一个,却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未曾听过,仿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王爷”二字在府里成了忌讳,谁也不敢提起。
    也不是没有人说过这事,顾妈妈就曾经在无人时对她念叨过,说是晋南王虽然是在别苑“养老”,但终究是长辈,这样拖着不去拜见总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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