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该判刑就判吧,也没办法的事,关我个把月,甚至一两年,我也认了。”
    童浩打卷宗上抬起眼,“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徐庆利猛地把身子前倾过来,声调也拔高了几分。
    “我也就是顶着他名字,四处打零工混口饭吃了,再另外的,那可真跟我没关系了。警察同志,你们好好查查,可不敢冤枉人呐——”
    演的。
    那通电话之后,童浩已然明白他操控情绪的把戏。
    这是个惯于黄雀在后的老手,借刀杀人的事情,他徐庆利这些年来可没少干。因而深知,眼前人的茫然无助是假,借机套话才为真。
    童浩决定将计就计。
    “徐庆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哦?”徐庆利顿了顿,略显局促地挪了挪屁股,“好好,警察同志,你请说。”
    “在南洋省的南岭村,有个姓徐的青年,很巧,他姓徐,你也姓徐。”
    徐庆利配合的点头,没有多言。
    “这个徐姓的男子,大半生遵纪守法,成年以后呢,就跟着别人到定安县城打工去了。辛辛苦苦几年下来,手里多少也攒下点钱,想娶个媳妇,回家乡安定下来。可结果呢,他看上的姑娘不搭理他,扭头跟了别人。”
    徐庆利身子一挺,直起腰来,歪着头若有所思,像是在听报上的新闻。
    “这徐姓男子一听就急了,当即跑去跟姑娘的未婚夫对峙。大晚上的,几人又都喝了酒,言语上谁也不让谁,很快起了冲突。紧接着,你推我,我推你的,三两下就动起手来,现场很多人也都看见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那未婚夫就被人发现死在了荒郊,你猜,会是谁杀的?”
    徐庆利身子一歪,倚坐在凳子上,脸上是无所谓的笑。
    “我不懂,”他摇摇头,“猜不出。”
    “坊间都说是徐做的,口传口,人传人,谣言愈来愈盛。那死者的家族,在当地属于一霸,财大气粗,也有些许威望,这家里的独苗横死,还曝尸于荒野,他们哪里肯善罢甘休。
    “警察不是没劝过,但是血冲了头,这家人不想要正义了,一心就想拉条人命来偿债。一来二去的,他们也不打算走法律路子了,雇了一大帮子人,天天提棍带刀地满县城里晃悠,甚至放出话去,谁要是交出徐姓男子,重重有赏,无论死活。
    “他们一大家人专程跑去了徐的家乡,又打又砸,还有人趁机放了火。山火烧了好久,毁了大片田野和果林,这么一搞,家乡的人也连带着恨极了徐,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更别提收留了。
    “警察四处通缉他,死者家属在整个周边县城地毯式地搜他,家乡的村民烦他怨他,就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见得相信他。这徐姓男子被切断了所有退路,天地间竟寻不到一丁点的容身之所。太惨了,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徐庆利安静听着,脸上浮着一层笑,眼底的恶意就像是溪流间的石子,间或一闪。
    “原本,他这辈子是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可你说巧不巧,命运就是这么跌宕。一个闷热的夜晚,他居然撞见一男一女在深山里刨坑。等男女走后,他按捺不住好奇去看,你知道坑里埋的是什么吗?”
    徐庆利斜眼瞪他,不说话。
    “是一个男人,闭着眼,浑身是血,一动不动。这徐吓坏了,拔腿想跑,可跑了两步,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壮着胆子又踅摸了回来。
    “顶着月色再看,乐了。原来这男人跟自己长得竟有七八分像。只是男的左眉有道疤,而徐呢,左脸有块胎记。这不要紧,这差异是可以遮盖的,只要一个文身,一块头巾,或者——”
    童浩扫过徐庆利损毁的左脸。
    “或者,一块疤。”
    徐庆利的笑意退了潮,露出狰狞底色。
    童浩清了清嗓子,接着讲下去。
    “这徐姓男子开心坏了,认为尸体的出现是天赐的良机,他可以借尸还魂,可以改头换面的活下去,他的人生似乎可以重启,一切过失都可以一笔勾销,从新来过。可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童浩摇摇头,说得漫不经心。
    “他发现,那个男人,居然没有死。”
    徐庆利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那个叫倪向东的男人遍身血污,中了很多刀,可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有喘息。他也许是诈死,也许是从休克中清醒过来,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开始挣扎,开始反抗,开始想要逃跑。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童浩话锋一转,死死盯住徐庆利。
    “要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徐庆利身子一顿。
    “这只是个故事,”他冷笑,“你编的故事。”
    “的确,只是个故事。”
    “呵,”徐庆利欠了欠身子,明显松了口气,“故事是不作数的,不能当成证据。”
    “当成什么的证据?” 童浩立刻追问。
    徐庆利快速瞄了眼讯问室里的监控,紧接着视线再次跳回童浩脸上,抿住嘴,不说话了。
    童浩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侧身跟身边同事耳语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站起来,童浩背过身去,当着徐庆利的面关掉了监控设备,重又回过头来。
    “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分享,按理说,我也是不该提的,但实在是太稀奇了。”
    他直视徐庆利的瞪视。
    “吴细妹全交待了,怎么杀的倪向东,捅了几刀,全说了。她说这事跟曹小军没关系,是她最后补的刀。这案子到这里也该结了。可是昨天晚上,哦不对,是今天凌晨,我接了个电话,一下子把结论又推翻了。你猜猜,是谁打的?”
    徐庆利讪笑,“总不会是倪向东。”
    “当然不会,你看着他咽气的嘛。”
    徐庆利右颊的肌肉一跳,略微迟疑了几秒。
    “我没有。”
    没错,他的怀疑没错。
    孟朝以前教过他如何判断嫌疑人有无撒谎:直接讯问罪案细节时,会有一个时间值的差异,无辜者多半会快速直接的否认,而实施过犯罪事实的嫌疑人,则会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重现犯罪情景,因此回答时大多有所迟滞,徐庆利这一停顿,让童浩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可他需要更加直接的证词,他要他亲口招供。
    “我们离开南洋省前,当地公安表示愿意协助办案,会对石棺里的无名男尸重新进行尸检。凌晨的时候,那边来了电话——”
    童浩刻意停了下来,偷眼观察着徐庆利的反应。
    “剩下的部分,你要我说,还是你自己交代?”
    徐庆利两手交叠,撑住下巴,此刻抬起眼来,自下往上地睨他。
    “你要我交代什么?”
    童浩猛地一拍桌子。
    “说!你发现倪向东的时候,他到底断没断气!”
    讯问室寂静无声。
    他瞪着他,他睇着他。
    童浩绷住了气势,遏制住身体的抖动。
    就在刚才,他与身边的同事合演了一场戏,起身关闭监控只是个做给徐庆利看的假动作,为的是让他放松警惕,希望他能上当。
    此刻监控仍在运转,录下徐庆利的一言一行,只要他松了口,只要他稍微点下头,只要他露出一丝破绽……
    “徐庆利,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想想你年迈的父亲。如果有生之年还想跟他再见面,那你就好好的表现,坦白一切,争取减刑。”
    童浩这次放缓了语气。
    “我再问你一次,你发现倪向东时,他到底断没断气?”
    然而,徐庆利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偏着脑袋,久久地望着童浩。
    望着望着,笑了。
    “嘘——”
    他指指监控,而后斜倚着凳子,冲童浩??眼。
    “现在,轮到你猜了。”
    第五十五章 赌徒
    倪向东知道,此刻不能出声。
    他歪在血泊里,熬着痛,任由他人宰割,只当自己是块不通人情的死肉。
    曹小军毕竟是旧日兄弟,手上多少留了情,且教他使刀时,因怕他愣头青出去背上人命,故意留了一手,避开要害,只传授些不伤性命的地方。
    没成想当时的一念慈悲,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只是万没想到,吴细妹这个娘儿们居然狠辣至此,刀刀果断,毫不迟疑。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力气小些,刀刃插得并不十分的深。
    倪向东闭着眼,盘算着活命的概率。
    眼下二打一,他又负了伤,硬拼没有胜算。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得,那便是装死,等他们落荒而逃后,再爬出去呼救也来得及。
    然而不成想,两人却摇摇晃晃,趁夜色将他抬出了门。
    他偷眼观瞧,路越行越窄,树越走越密,借着古铜色的月,他辨出这是上山的路。
    许是要抛尸。
    倪向东当下惊慌,一路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无奈血失得太多,身子比想象得还要虚弱,只得眼睁睁被人抬到荒山深处,咚的一声丢在泥地上,手脚摊开,像件没人要的破衣裳。
    腰眼底下硌着块石头,尖锐的疼,他不敢声张,紧闭着眼。
    不远处响起铁锹掀土的沙沙声。一铲一铲,混着男女的喘息,此起彼伏。
    紧接着,鼻腔里灌满草汁的清新,掺杂着泥土的腥气。
    倪向东猜出个大概,曹小军和吴细妹在挖坑,二人合力,一心想要埋了他。
    强行翻了身,他拖着沉重的躯体,迟滞地朝灌木丛爬去,可挪了没几寸,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死了。
    眨了眨眼,头顶是交错的树影,耳畔是蛙鸣一片。
    他还活着,尚且活着。
    倪向东缓慢抬手,冰凉指尖拂过面颊,扫去唇边的碎土。鼻孔里也进了沙,他擤了几下,总算得以顺畅呼吸,大脑也重新活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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