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你总可以说了……”
    于是,杜宁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随后道。
    “贾修平这些年,的确给我送了不少银子,每一笔,我都记着,总共加起来,有四十二万七千四十五两,包括金银器物,还有送来的字画古董变卖所得。”
    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陈循一阵惊讶,事到如今,案情他基本已经清楚了,但是,毕竟案子不是他主审的,所以,具体涉及到了多少的数额和往来张目,陈循是不知道的。
    如今,听杜宁亲自承认下来,震惊之余,却难掩浓浓的失望,他原本以为,这件案子会有什么冤情,但是如今看来,还是他太看好这个学生了。
    深吸了一口气,陈循的脸色冷了下来,问道。
    “所以,银子呢?”
    四十多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要换成粮食,得有上百万石,购置成良田,也要有万亩以上。
    可是,就目前从杜家查抄的财产来看,就算是加上老家的田地和宅院,也远远不及这个数字。
    “花了……”
    杜宁深深的叹了口气,道。
    “家乡的良田和宅院,是我用这些年的俸禄购置的,至于贾修平送来的这些银子,我让几个在福建做生意的后辈同乡,在当地修了几条水渠,然后,建了不少义庄,购置了一些良田,收容无家可归的百姓,又在义庄里头建了学堂,算是……略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说完,陈循和怀恩二人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想过很多的答案,但是,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
    踌躇了片刻,怀恩问道。
    “杜大人,可有名单?”
    如果说杜宁所说的属实,那么四十多万两的银子,足可以让一个地方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要开设义庄,那么,至少也应该能够支撑起上百个义庄的规模。
    这么大的动静,如果想要核实的话,是很容易的。
    杜宁沉吟片刻,道。
    “有纸笔吗?”
    于是,怀恩对着远处等待的毕旺等人招了招手,将狱卒唤了过来,很快,便拿来了一套笔墨纸砚。
    随着牢门上沉重的大锁被打开,杜宁在众人的注视下,就着刚刚搬过来的小案,提笔写下了几行小字。
    将狱卒重新打发走,怀恩接过杜宁递过来的纸张打眼看去,上头写了大约七八个姓名,每个姓名后头,跟着籍贯,年岁等一些基本信息,最后便是地址。
    怀恩粗粗看了一下,这些地方都在福建境内,但是,却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而且,有不少距离还相隔甚远。
    “……这是这些人的名字,他们都是些商人,每次他们到京城做生意的时候,我会把钱交给他们,让他们替我办事,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本详细的账册,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写信给我,后来,我得到消息之后,就把这些信都烧了,不过,账册还在他们手里,若要核实,照着这份名单上的地址去找就可以了……”
    听了杜宁的解释,怀恩点了点头,将纸张折好,装进信封当中收起来,并未多言。
    见此状况,陈循拧着的眉头微微绽开,原本浓浓的失望,如今却夹杂着一丝不解,他问道。
    “这些事情,你从未对别人说过?”
    闻言,杜宁的神色有些苦涩,道。
    “来路不正的银子,即便是用在了正途上,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说还好,他这句话,让陈循原本平息下来的怒火,顿时又升腾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
    “你既然知道这些银子来路不正,又为何要收?圣人之言往日的教导,朝廷对你的恩德,难道说你都忘了吗?”
    杜宁沉默着,一旁的怀恩却神色一动,显然,这才是关键的问题,也是包括皇帝在内,朝堂上下一直疑惑不解的问题。
    这么多年以来,杜宁在朝中的风评一直很好,不少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评价他为人清介,虽然不能算是两袖清风,但是,在朝中也算是清廉自守,向来没有什么劣迹。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得到陈循的赏识,一路走到现在,甚至有希望触及到七卿的门槛。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被查出来,受贿多年,累计数十万两,不少朝中官员都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毕竟,一个人想要装一时容易,但是数十年如一日,在大多数人口中的风评都很好,就非常困难了。
    牢房内外,三人相对,杜宁沉默着,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外间的雨越下越急,雷光闪烁不定,一次次的划破昏暗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杜宁略显艰难的声音响起。
    “我最初发现贾修平和倭寇有所勾结,是在十一年前,福建参政任上……”
    话开了头,就好说了,大约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杜宁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正统三年,那个时候,还是三杨当政时期,清流的力量节节攀升,作为新一代最有希望的几个人之外,杜宁自然是受到了重用,在朝中累积了足够的资历,借着主修宣宗实录的功劳,升任福建参政。
    杜宁虽然出身翰林,但是,却并非不通实务,在短暂的适应之后,他迅速上手了地方的政务,在当地政绩斐然。
    三年之后,在吏部考评当中,他获得了中上的评价,顺理成章的被当时已经是翰林学士的陈循提议,调回京师升任工部侍郎兼侍读学士。
    但是,就在即将调回京师的前三个月,他却意外发现,时任漳州府推官的贾修平和当地的一伙倭寇有所联系。
    这件事情,原本源于一对受了倭寇劫掠的年轻夫妇拦轿告状,杜宁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贾修平的身上。
    “当时,我本打算将此事禀奏朝廷,以国法严惩此贼,但是,消息很快就走漏了,于是,当天晚上,贾修平就找上了我……”
    杜宁的神色恍惚,似乎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的杜宁,年轻气盛,朝中又有陈循撑腰,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区区的府推官,所以,只是打算虚以委蛇,将人给打发走,然后继续密奏朝廷,但是那次谈话,却深刻的改变了杜宁的认知。
    “……那天晚上,贾修平知道,他没办法拦住我,所以,干脆将一切都如实说了出来,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本和倭寇勾结的,不止他一个,从当地的士绅商贾,到府衙县衙的小吏,官员,都有人参与其中,背后影响的范围之大,难以衡量……”
    说出这番话时,杜宁的神色颇为挫败,可想而知,他最初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么震惊。
    但是,面对这样的消息,陈循却只是冷声开口,道。
    “所以,你就选择了和他同流合污?”
    杜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是,我当时只感到愤怒,福建官场糜烂至此,正是需要朝廷下大力气整饬才对,所以,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想法,反而更加坚定,要将此事禀告朝廷,可是,接下来贾修平的话,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在陈循和怀恩凝视的目光当中,杜宁长长的吐了口气,继续道。
    “当时,贾修平拿出了整个漳州府的户册和赋册,他告诉我,之所以这些倭寇能够肆虐猖獗,就是因为官府在纵容,而官府之所以会纵容他们,是因为这些倭寇当中,有很多都是当地的渔民,他们或是为了躲避徭役,或是为了生计,被迫假扮倭寇,赖以为生。”
    “这些人违背海禁,走私各种货物,是朝廷通缉的匪徒,但是,他们自己也是出身良善人家,而且,海边贫瘠,没有这些走私的商人,那些普通的渔民想要买到生活的必需品,要跑很远的路,花更高的价格,而他们打到的鱼,捞起来的珍珠,想要卖出去,也要跑很远,还会被压价。”
    “朝廷剿倭,剿了一批,很快就会又有一批,是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倭寇,而是被迫无奈的渔民。”
    “我若将此事上禀朝廷,那么,朝廷震怒之下,必将严查此案,福建的官员们抓一批,杀一批,这不可惜,是他们应得的。”
    “那些落草为寇的渔民,虽然我也不忍,可毕竟是违背了朝廷法度,严惩亦是应当,但是,这么做却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如果能够根除倭寇,付出代价也算值得,但是,这在当时,是无法做到的,就算剿了一批,杀了一批,最后还是会死灰复燃。”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空档期当中,原本那些依靠走私商人为生的渔民,也会没了生路。”
    “这才是我最终放弃将此事揭开的原因……”
    第1185章 自大
    听了杜宁的理由,陈循亦是有些沉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杜宁的这种做法,停了半晌,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挤出几个字,道。
    “后来呢?”
    “后来……”
    杜宁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接着道。
    “我答应贾修平,不会向朝廷禀告此事,作为交换,他要约束福建等地的这些假倭,严禁他们伤人,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了一千两黄金,我原本是不想收的,但是我很清楚,光靠红口白牙,是不可能让贾修平相信我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们一样堕入泥潭,这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会保守秘密,也才会对那些假倭稍加约束……”
    听到这里,陈循原本的怒意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心绪。
    如果杜宁所说的一切都属实的话,那么,他就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贾修平既然将一切实情都吐露了出来,而且,还带着那么多的黄金上门,摆明了就是志在必得。
    又或者说,他必然已经下了决心,如果没有办法说服杜宁,那么,杜宁也绝对无法走出福建。
    那种情况之下,不管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或许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吧……
    看着面前二人的复杂神情,杜宁的语气略停了停,神色中又多了几分黯然,但仍旧继续开口,道。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贾修平都会送些金银器物和古董字画过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寻了个屋子,把这些东西都锁起来,诓骗自己,它们都不存在,但是,不管我怎么忽略它们,这些东西就在那里,时刻提醒我,已经是一个和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之辈!”
    说这些话时,杜宁的脸上青筋直跳,面容痛苦,半晌之后,才慢慢平静下来,接着道。
    “后来,我有一个在福建做生意的同乡到了京城,因为一些事情前来拜访,我和他见面之后,问了许多福建的状况,从他口中得知,当地的多数百姓,都贫苦不已,所以我便动了念头,这些金银,都是民脂民膏,若是能够用在这些百姓身上,也算是能够让我心中稍安。”
    “于是,我便拜托这个同乡,在当地建义庄,修水渠,接济那些因贫苦无家可归的百姓,让他们不至于落草为寇,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这些义庄开的足够多,不会再有百姓被迫无奈,丢弃祖宗姓名变成倭寇,或许,我就可以不再成为这些贪官污吏的同谋者。”
    “虽然说,这个目标遥不可及,但是,我这般自欺,却也到底让自己多了几分心安……”
    杜宁说完之后,好似是多年的压力一次性被舒缓下来,身体反而缓缓放松,仰起头看着窗外不停轰鸣的雷光,沉默无言。
    陈循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学生,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于,他自己并没有看错人,杜宁并非是一个真正的贪官污吏,还是应该痛心于,杜宁明明有这般大好的前途,却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不可能让杜宁逃脱罪责,毕竟,受贿是真的,纵容地方官府勾结倭寇,也是真的,这两条大罪压下来,便注定了,杜宁的前途断绝,名声尽丧。
    陈循忽然有些兴致阑珊,他心中还有一些谜团,但是到了如今,他却也不想再继续追问了。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却突然问了一句话。
    “杜大人,你所说的这些事情,咱家回去之后,会禀明陛下,命人前去核证,只不过,咱家仍有一事不明。”
    “这桩事情虽然隐秘,但是,如今福建窝案已经被清查,贾修平也被抓了起来,陛下英明圣德,为了沿海一带的百姓生计,也在朝堂上打算重开海贸。”
    “可以说,杜大人此前担心的问题,现在都已经不是问题,可是,杜大人被抓之后,却自始至终并未有任何申辩,今日若非陈尚书和咱家奉旨到此,只怕杜大人还会继续隐瞒下去,这……又是为何?”
    话音落下,陈循的目光顿时望了过来,颇带着几分深意,不过,他却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而是和怀恩一样,等着杜宁的答案。
    至于杜宁,他沉默了片刻,道。
    “正因为陛下要开海,所以,我不能说!”
    闻听此言,怀恩眉头一皱,问道。
    “这又是为何?”
    于是,杜宁又是一声长叹,道。
    “我若是不将此事说出,那么,我便只是一个利欲熏心,为倭寇提供庇护的贪官污吏而已,但是,我若说了,那么,朝中必会因此而引起争论,到时,我或许会能侥幸逃脱罪责,可是朝中大臣,必会以我为例,辩称倭寇剿之难灭,理应以安抚为主,不应屡屡征伐,进而抨击陛下开海之政。”
    “陛下向来仁德,此中内情若被陛下所知,必会犹豫该如何处置于我,可我所作所为,早已经是朝野皆知,罪行昭昭,如若不能公正处置,其他犯官又当如何?”
    “可是如若秉公严惩,有这些内情在,陛下又必会心中不忍,宽纵杜宁一人,既令朝廷大政有碍,又让陛下陷于两难,此人臣之道乎?故而,我不言此事,是为朝廷开海,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也算是为当初做过的错事,求个心安。”
    这番话杜宁说的平静,但是,旁边听着的两个人,心绪却复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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