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当已经审结的那十几个官员或被查抄,或被流放之后,仍在狱中尚未审讯结束的官员,必定也认清了这一点。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要想办法求一条生路。
    既然外头人救不了他们,那么,出卖这些人来自救,以期能够减轻刑罚,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从这两点,便可推断出,刑部的手中,如今一定握有不少的线索和证据。
    而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如果说,只是一两个官员,那么,哪怕涉及到的人官位再高,身份再贵,以金濂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吝于彻查到底。
    可不出意外的话,事实恐怕是,如今在刑部狱中关押的这些官员,他们在恐慌之下,一定供出了为数不少的线索和证据。
    如此一来,金濂面临的局面就很难做了。
    他如果真的要彻查到底,那么,且不说难度有多大,或者说这里头存不存在诬陷的可能,即便一切都是事实,可如此庞大的数量,所遇到的阻力,必将是无比巨大的。
    说不准到时候案子还没查完,金濂自己就已经被整死了,毕竟,他再是七卿大臣,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所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言,将一切都按下来,让案子就审到现在的这一层为止。
    只是,这么做的前提是,天子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可如今看来,御座上这位,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相互对视了一眼,沈翼上前,斟字酌句的开口,道。
    “陛下,如今剿倭大军在外,贵州苗乱刚刚平定,去岁旱灾,开年又有雪灾,可见年景并不算好,朝廷这两年大事频频,难有休养生息之时,故而,臣以为,眼下朝廷还是当以安顺为主。”
    从天子刚刚的话风,便可窥出天子有意要彻查此事,但是,站在朝臣的立场上,这却并非是什么好事。
    说白了,这件事情,往轻了说,必然是一场官场地震,往重了说,那就是一场大洗牌。
    毕竟,这朝堂上下,谁敢说自己干干净净,没有收过一点贿赂孝敬,没有做过一点不合法度之事?
    不要觉得,官场上大洗牌,对于他们这些七卿大臣是好事,恰恰相反,到了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其实更加希望朝廷能够安顺稳定。
    不说别的,到了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哪个手底下没有几个得力干将,哪个又没有一帮故交同乡。
    就算他们自己能够自持,可这些人,也能够如此吗?
    别的不说,于谦算不算清廉正直?
    可即便是他这样的人,因为女婿母家的一个亲戚,还不是被牵连入狱。
    真的要闹起来,谁能保证,自己就不会因为各种意想不到的缘故,而被牵连呢?
    再退一步说,即便是他们自己能够独善其身,可风暴一起,他们最多自保,难顾其他,又怎么比得上朝局稳定,对他们来说有益处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天子近些时日以来,诸般大事皆是乾纲独断,如若天子真的下了决心,他们就算想劝,恐怕也是劝不住的。
    所以,眼下沈翼能做的,也就是委婉的劝谏一下,看看天子到底是已经下了决定,还是仍在犹豫当中。
    然而,天子的下一句话,便让他们几个心凉了半截。
    只见天子目光落在一旁的王文身上,开口道。
    “朕没记错的话,今年是京察之年吧?”
    大计与京察,为吏部考课京城内外官员的典制,一般情况下,都是三年一次。
    上一次京察是在景泰元年,按照时间来算的话,的确该是今年了,可是,这个时候,天子提起京察……
    “回陛下,确实如此,吏部正在制定今年的京察章程。”
    这么大的事,王文显然也不敢贸然多言,谨慎的开口答了一句,便没有再继续多言。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既是这样,那何妨借此机会,再将官场整顿一番……”
    “陛下!”
    话音刚落,底下的几位大臣脸色顿时变了,沈翼率先开口,然而,他的话也只说了一句,便被朱祁钰抬手打断了。
    “朕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不过,朝政之重,莫重于吏治!”
    “如果吏治不清,那么,朝局即便看似平顺,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
    说着话,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金濂,道。
    “金尚书,朕知道,刑部肯定拿到了很多口供,只不过可能没有证据,这次派锦衣卫查抄官员府邸,除了抄没出许多金银古玩,还找到了不少往来信件。”
    “有些事情,刑部若不方便审,便和锦衣卫合并查案,朕回头给锦衣卫下一道旨,让他们协助你来审,应该能让着案子查的更快一些。”
    啊这……
    金濂神色一滞,有心想要开口多说两句,但是,抬头看到天子的神色,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不过,有锦衣卫参与的话,应该也能够顺利不少吧……
    如此想着,天子的声音便已经再度响起。
    “今日便暂时先议到此吧,天官留下,其余两位告退吧,今日所议,不可泄露出去,明白吗?”
    “臣遵旨。”
    见此状况,沈翼和金濂二人总算是松了口气,拱手告退。
    不多时,殿中便只剩下了王文一人,炉火仍旧在烧着,殿中温暖如春,却没有半点声音。
    片刻之后,朱祁钰看着底下低着头的王文,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
    “天官也觉得,这次京察,不宜大动干戈吗?”
    刚刚他们几个人欲言又止的样子,朱祁钰岂会看不出来,他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下旨的话,这几位恐怕也不会拒绝,但是,朱祁钰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乾纲独断的事,偶尔做可以,但是,如果长期都是如此的话,就会产生一个恶劣的影响,那就是,会很容易听不到实话。
    这也就是历朝历代,但凡贤君,都会听言纳谏的原因所在,底下大臣的谏言,并不一定都是对的,但是,他们肯说,敢说,才是最紧要的。
    其实,当初科道改革的时候,朱祁钰预料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事实证明,情况恶化的比他想象的要早很多。
    王文,沈翼,金濂,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的重臣,而且,这几个人,也都算是颇受宠信的大臣。
    但是,即便是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在面对朱祁钰的时候,即便心中不赞成,可也不敢明着反对,这可不是好兆头。
    前世游荡百年,朱祁钰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海瑞的那句‘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平心而论,嘉靖算是个有为之君,他最后之所以荒废朝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每日萦绕在他耳边的,都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话,说的久了,
    恐怕嘉靖自己都信了。
    如今的种种政事,朱祁钰当然有信心,自己的大方向没有错,但是,做事不能只看眼前,若是长此以往,即便是朱祁钰,也未必就敢保证,自己不会变成下一个(上一个?)嘉靖皇帝。
    自从于谦被贬出京后,王文便算是天子第一近臣,如今,天子又将其他大臣都撵了出去,单独奏对,如此态度,摆明了就是要私下问些真话。
    因此,王文沉吟片刻,拱手开口,道。
    “陛下,臣明白陛下想要澄清吏治之心,不过,去岁大计,已经令官场上下动荡不已,如果此次京察,也同样掀起如此滔天风波,则恐朝堂众臣此后人人自危矣。”
    “沈尚书方才所言,并非没有半点道理,朝廷有大军在外,又有天灾在侧,若是大动干戈,怕是会出乱子。”
    所以说,很多时候,作为皇帝,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朱祁钰希望底下的大臣能够对他敢言直谏,但是,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道。
    “那这么说,便纵容这些扰乱朝廷法度之辈依旧立于朝堂之上?如此,纲纪何在,法度何存?”
    听了这话,王文也有些无奈,想了想,他开口道。
    “陛下,臣并非是想要纵容这些官员,只是,若要严查,臣恐怕半个朝廷都要被牵扯其中,如此,必会影响国政大事,还请陛下慎重啊!”
    这次,朱祁钰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他摆了摆手,道。
    “朕知道了,天官先退下吧,朕好好想想!”
    “是……”
    王文见此状况,也没有多说,拱手便告退而去。
    在他走后,朱祁钰的眉头拧在一起,神色颇有几分复杂,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将怀恩叫了过来,吩咐了一句。
    闻言,怀恩先是一惊,然后抬起头,看到天子认真的样子,也值得低头称是,匆匆下去准备。
    …………
    接连数日的雪,总算是渐渐停了下来,但是天空中,仍旧阴沉沉的,显得有些压抑。
    零星的雪花还在往下落,一辆古朴的马车,压着厚厚的积雪,停在一座府邸门前。
    这宅子看着并不算特别大,四进院落而已,但是,能够住在这一片的,基本上都是达官贵人。
    即便是这几日雪不停地下,这府门外,也依旧守着前来拜访的人,可见宅子主人的身份。
    马车悠悠停下,一个气度华贵的年轻公子,披着厚厚的斗篷,从车上下来,望着眼前的府邸,神色不知为何,流露出一丝伤感。
    下了车之后,自然有随从前去敲门,门开之后,主家的门房出来,原本神色有几分不耐烦,但是,很快,不知见到了什么东西,神色一变,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不多时,正门大开,从府中走出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带着一干府中之人,疾步走出府门,直奔站在外头的年轻公子身前。
    “臣兵部司务陈伸,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感慨。
    兵部司务,听着好听,可实际上,不过是从九品的小官,年逾四十,还在从九品的官职上待着,几乎算是毫无进步。
    此人若非是刚刚入仕,便是实在无德无能,当然,像是这种在低阶官职上一干数十年的人有大把。
    但是,此人却不一样,他自己虽然仅仅只是一个监生补缺的从九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可是,他的父亲,确实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重臣。
    左都御史,陈镒!
    第1149章 无非代价而已
    陈镒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上朝了,太医回报说,他病的很重,几乎已经要下不了床了。
    对于朱祁钰来说,这位左都御史的份量,和朝中的其他大臣,都是不一样的。
    又或者不如更准确的说,如今朝中的这些重臣,其实每一个都有其特殊性。
    陈镒在他们当中,其实更像是一个长者的形象。
    当然,不是胡濙那种长者,论年纪来说,陈镒在朝中重臣当中,并不算是最大的。
    但是,他和其他的大臣所区别的地方就在于,他和朱祁钰在相处的过程当中,更多的是以引导和包容为主。
    这和他科道大头目的身份,其实有些违和,但是事实确实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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