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状况,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王叔先坐。”
    于是,代王这才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
    随后,朱祁钰沉吟了一下,方道。
    “王叔的意思,朕明白,但是,不论是盗匪还是倭寇,都不是一日之患,倭寇之祸,自太祖立国时便有,已是顽疾,再加上,漳州贫瘠,百姓多以捕鱼为生,倭寇时常劫掠,加上天灾肆虐,苛捐杂税,不少人活不下去,便入山为匪。”
    “朝廷不是不剿,而是根本剿不完,所以,地方剿匪之事,朕当然会督促地方衙门,可是,这毕竟不是治本之策。”
    “何况,王叔刚刚也说了,这漳州等地,不少乡绅,甚至也和倭寇盗匪有所勾结,朕总不能令地方官军将漳州所见之人都杀个干净吧?”
    前头的话还好,最后一句,吓得代王又差点站了起来。
    不过一抬头,瞧见天子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代王也就强忍着心中的慌张,道。
    “陛下圣明。”
    朱祁钰倒是没有在意这个,而是继续道。
    “漳州的状况,若想从根本改善,只能是……开海禁!”
    眼瞧着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愣在当场的代王,朱祁钰却面色平静。
    应该说,这是他第一次明确的提出要打开海禁。
    在此之前,他虽然将海图交给了代王,而且,想必代王也已经猜到了朱祁钰让他去做什么,但是,毕竟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名义上来说,还是朱祁钰想要核实海图的真假,所以想要遣人出海而已。
    但是,如今代王移藩之事已然尘埃落定,某种意义上来说,代王府也已经彻底绑在了他的船上,那么,自然也不应该再隐瞒下去。
    想要让别人替自己办事,最忌讳的就是遮遮掩掩的,如果说,代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任务是什么,那在具体的执行过程当中,必然会出现很大的偏差,这却是朱祁钰不愿意见到的。
    “这……陛下……海禁毕竟是……”
    尽管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是,真正听到天子这么说,代王还是有些坐立不安,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话都说不囫囵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的确,海禁是太祖皇帝所立,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太祖立国之时,局势不稳,更需要经略的是北境,但是如今,也先已死,草原大乱,朝廷自然应当将精力放到东南倭寇之患上。”
    “何况,近年来,朝廷各处需要用钱的地方繁多,草原局势不定,互市已经有半年多都难以正常开展,若再不开源,朝廷怕是要支撑不起了,王叔身为宗室,总不能看着朕就这么勉力维持,袖手旁观吧……”
    这话一听,就是掏心窝子的话。
    皇帝都开始哭穷了,代王他自己还能说什么呢,毕竟,他也只是个宗亲,又不是那帮嘴皮子利落的文臣,天子摆出这样的理由,让他一时之间,连反驳的理由都不好找。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代王还是有些犹豫,低着头不敢答应下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又道。
    “王叔且放宽心,朕也只是有个想法而已,王叔不妨听听再说?”
    这话再不接就不好了,代王踌躇了片刻,拱手道。
    “请陛下说吧……”
    于是,朱祁钰侧了侧头,目光落向了一旁的王诚,于是,后者立刻上前,跪倒在二人面前。
    随后,朱祁钰道。
    “这个人,王叔应该已经认识了,御用监的太监,王诚!”
    代王微微皱了皱眉,没想到皇帝不直接说事儿,反而是先把这个宦官给拉了出来,点了点头,他却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继续道。
    “除了是御用监的太监之外,王诚还是皇店的总管太监,负责和户部配合,主持边境互市的一应事宜。”
    闻听此言,代王先是一愣,随即,看向王诚的目光当中,倒是多了几分正色。
    皇店的名声,他自然是知道的,素来都是皇帝内库的最大财源之一,大同附近,也有互市的场所。
    他此前也听说了,皇店是宫中内宦在管理,但是,毕竟这种事情,代王府插不进去手,所以,他在此之前,也不知道,负责皇庄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大太监。
    让代王重新认识了一下王诚,朱祁钰开口道。
    “王叔想必也知道,近来草原局势不稳,互市也时断时续,如此一来,皇店此前收购的许多珍玩,瓷器,丝绸等物,也便不好再继续卖出去,如此一来,都囤积在库房当中,皇店也有些捉襟见肘。”
    “前些日子,朕翻阅前宋时的典籍,发现泰西诸国,对这些东西十分追捧,所以想着,刚好王叔要去漳州,不妨将这些东西运往漳州,送出海外,或许,能卖个好价钱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怎么听这么感觉奇怪。
    不过,这个理由,倒是还算合理,不过……
    “陛下,这海贸不比互市,海上倭寇频发,再加上那海图真假不知,臣虽没有见过大海,可也知道,海上时有各种海难发生,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臣恐怕……”
    言辞之间,还是有推脱之意,不过,朱祁钰却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摇了摇头,道。
    “这些,王叔都不必担心,朕刚刚说派一卫的兵马到漳州去,便是为此,朕会从禁军当中拨出一卫的人马,专门护送这些物资到漳州去,顺便,帮王叔清剿当地的盗匪,至于一应贸易诸事,不必王叔插手,只不过,需要借王叔个名头,说这些人是护送王叔去的,便可以了,如何?”
    口气虽然温和,但是,却明显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见此状况,代王也知道推脱不了,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道。
    “臣遵旨……”
    第1135章 一头老黄牛
    入冬已有快两个月了,皇宫中的炉火早就已经升了起来,但是,京城的第一场雪,却始终迟迟未至。
    天空阴沉沉的,浓重的乌云压在人们的头顶上,显得无比压抑,朱祁钰裹着厚厚的裘袍,站在廊下,呼呼的风声刮过,似乎牵动着这位年轻天子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零星的雪花开始落下,落在柔软的皮毛上,卷着冰花,久久不化。
    “陛下,于少保回京了,现正在殿外候旨!”
    怀恩轻手轻脚的上前,恭声开口,这才让朱祁钰回过神来。
    “召他进来吧。”
    殿中的炉火升的很旺,即便是冬季,也让人感觉到十分温暖,于谦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得殿门,一抬头,便瞧见了坐在御座上的天子。
    时隔半年之久,再度踏进这座大殿,于谦的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趋步来到殿中,于谦躬身叩拜,道。
    “臣于谦,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先生一路辛苦!”
    朱祁钰倒是面色如常,口气温和。
    于是,于谦站起身来,道。
    “臣不敢,此次臣奉旨出京,督办皇庄建制一事,如今,周王,鲁王,秦王,襄王,宁王,伊王,岷王,荆王等八王封地,依照陛下旨意,已建起皇庄四十二处,此乃详情,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奏疏从于谦的手上接过,递到御案前,朱祁钰翻开细细的看了起来。
    打从于谦出京,细算下来,已经有小半年之久,这段时间,可以见得,于谦的确是尽心尽力。
    八藩之地,四十二处皇庄,虽然说,于谦只是督办,具体的事务,是由藩王和矿税太监们来操办的,但是,这小半年,他也是各个地方的跑,不可谓不辛劳。
    当然,成效也是显著的,至少,就目前来看,皇庄运转的非常好,尤其是临近江西和南直隶的皇庄,收拢了大量的流民,可以说,这次江西旱灾能够成功度过,和皇庄的设立,是分不开的。
    看完了奏疏,朱祁钰抬头,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道。
    “此行辛苦先生了,各处呈报上来的奏疏,朕都已经看过,不过,没有先生的这份详尽,奏疏先留下,朕回头慢慢看。”
    “这小半年,先生也算是走遍了各处,对于皇庄一事,不知先生可有何见解?”
    说到底,皇庄是朱祁钰的一个设想,脱胎于还未到来的成化年间的产物,但又和其大有不同。
    所以实际上,虽然在外界看来,朱祁钰的态度十分坚定,但是,具体在操作当中,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能否顺利达到预期的效果,朱祁钰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于谦显然对此早有准备,沉吟片刻,便道。
    “回陛下,皇庄之设,于朝廷的确大大减轻了压力,此次江西赈灾,臣恰好巡视到宁藩附近,据臣在当地查证的消息,宁王爷资助开办的八处皇庄中,收拢了大约六千户难民,因皇庄而活过灾年的人,至少有两万余。”
    “与此同时,臣按陛下的旨意,严令各地官员核查清楚,灾年的土地买卖状况,发现,皇庄还间接平抑了土地的买卖价格。”
    说起来此事,虽然于谦说是奉圣旨,但是实际上,却是他自己的功劳。
    江西旱灾,朝廷调拨了临近之地的常平仓粮食用作赈灾,如此一来,地方的粮价便随之而涨,虽然说仍在控制的范围内,可一则粮价上涨,二则周围的数省之地,也分别有不同程度的歉收情况,便导致了不少农民不得不出卖土地。
    原本在这种年景下,这些土地都会被当地的豪绅给低价买走,但是,恰逢到藩王们在组建皇庄,用零散的官田来置换各个片区之间的土地。
    于是,便成了藩王们和地方士绅之间的较量,于谦从这种状况中看到了机会,连夜上奏京城,请求皇庄按照各地县衙中前三年土地买卖的均价来购入土地。
    如此一来,百姓们自然都更愿意将土地卖给皇庄,虽然说,皇庄购入田地要挑挑拣拣,而且,主体还是以官田为主,最后购入的总量并不算特别多,但是,这股风吹起来,却实实在在的拉高了原本跌入谷底的田地价格。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能够有此成效,还是有先生替朕在地方看着,否则的话,怕是皇庄也会成为欺压百姓的恶政!”
    这倒不是假话,有好处就有坏处,历来改革最难的,就是如何将计划落实的问题。
    皇庄的构想固然好,可其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是当初于谦坚决反对的最大原因。
    那就是,皇庄的两个构成主体,是藩王和内宦,这两者都是游离于朝廷的体制之外的。
    换句话说,一般的地方官员,根本管不了他们,所以,皇庄很容易便会成为他们敛财的工具。
    而于谦出京的这小半年,主要干的,也就是监察这些不法之事,时至今日,光是因皇庄一事,朱祁钰已经杀了三个矿税太监,降了五道旨意再三严令各地不得借皇庄为由压榨百姓,这其中有大半,都是于谦启奏弹劾的。
    其中,最严重的宁藩,已经因为此事,被朱祁钰削减了足足一千石的俸禄,才算是老实了下来。
    “臣不敢……”
    出京一趟,于谦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怒不形于色,躬身一礼,于少保顺着话头,便道。
    “陛下,这也是臣想和陛下商量之事。”
    “皇庄牵涉人员多,事务繁杂,陛下虽有严令,然则地方总有不法之辈,臣在地方,也曾眼见诸多内宦及王府倚仗权势,欺压百姓,除了土地买卖之外,还有耕牛,种粮,农器等物的购置,亦是如此,不少皇庄中人,为了节省成本,大肆压低价格。更有甚者,行巧取豪夺之事。”
    “臣惭愧,虽已尽力,但是,八处藩地实在太广,臣自知,仍有诸多未曾查察之处,长此以往,皇庄必成百姓负担,如此,则有违陛下之意也。”
    “故而,臣以为,在皇庄之外,应另设总督大臣,掌督皇庄诸事,矿税太监及王府官辅助,如此为宜,还请陛下明鉴!”
    “总督大臣?”
    朱祁钰看着底下的于谦,沉吟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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