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内阁,之所以被视为依仗圣心荣宠而定权势大小,便是因为,依照典制,内阁只是正五品,但是按照惯例,却例加二品之衔,典制如此,那么即便是皇帝不满意,也要照典制来,但是惯例却不一样,天子若不满意,自然也可以不循例而为。
    拿这次廷推来说,如果有人拿孙原贞被选入内阁的流程来做文章,那么,只能是说他并无功劳,却贸然从三品官入内阁加二品衔,有超擢之嫌。
    但是,几乎不会有人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最好的结果,就是孙原贞依旧入阁,但暂不加二品衔,而是以三品官的身份参赞机务,实质上仍旧阻拦不了他入阁,反而把天子给得罪了,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的事。
    所以很多时候,朝廷各种看似复杂的设置,实际上却都有其用意。
    回到这个孙原贞身上,俞士悦对这个人倒是没有太深的印象,只隐约记得,他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在地方上素有贤名,而且,他没记错的话,孙原贞如今在浙江的差事,应该是参赞军务。
    这么一个人,天子突然将他调回京城,而且是中旨特简入内阁,到底是何用意呢?
    俞士悦如此想着,怀恩已然拱手告辞,就在俞士悦打算回公房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王翺的脸上莫名多了一丝愁色……
    兵部尚书人选邸定,内阁首辅也随之选定,再加上内阁的人选最终出炉,接连几道旨意下发,着实是让京城当中议论纷纷,数日下来,朝野上下都热闹的紧。
    有些人在忙着攀关系,有些人在忙着寻故旧,总之,这一番调动带来的,是长久以来中枢格局的变动,自这几道旨意之后,朝中势必要重新再形成一个新的形式。
    在此契机之下,有些人是危机,有些人是机会,端看要如何把握了……
    与此同时,随着这几道旨意下达,于谦的病假也总算是结束了,早朝之上,又出现了他的身影。
    只不过,虽然上了朝,但是,于谦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模样,数日下来,在朝堂上一言不发,下朝之后,要么是去户部和沈翼合计皇庄的事,要么,就是在兵部和王翺交接事务。
    俞士悦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和于谦谈谈,但是,每次他刚一走近,于谦就找了由头离开,一来二去的,他也就暂时熄了这心思。
    但是,就在俞士悦觉得,于谦或许会一直躲着他的时候,这一日下衙,他刚回到府中,却有下人来禀报,道。
    “老爷,于少保在前厅等候……”
    闻听此言,俞士悦意外之余,倒是也没有耽搁,换了身衣裳,便直接到了前厅。
    “……于少保大驾光临,俞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进到厅中,于谦也迎了过来,还未等对方开口,俞士悦便笑呵呵的道。
    话虽是客气,但是其中带着的揶揄之意,却明显的很。
    闻听此言,对面的于谦苦笑一声,道。
    “仕朝兄哪里话,这段日子是我失礼了,今日该是我给仕朝兄致歉才是。”
    “哼……”
    俞士悦哼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太过计较,便和于谦二人双双落座。
    时至今日,他大约也能看得出来,于谦是在避嫌。
    虽然不知道,诏狱当中于谦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出狱之后,他不能继续留在兵部,是板上钉钉的事。
    俞士悦能看得出来的事,他相信于谦也能看得出来。
    天子有意要打压兵部,那么在新的兵部尚书没有选定之前,于谦自然要低调行事,毕竟,以他在兵部的影响力,无论做些什么,都有可能会被别人过多解读,唯一的办法,就是告病在家,将这股风头先躲过去。
    只是,看明白归看明白,让俞士悦不满的是,于谦避嫌也就罢了,但是也没有必要,连他也拒之门外吧……
    “兵部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你怎么看?”
    寒暄了几句之后,俞士悦也就将那一丝不快抛到了脑后,他之所以一直想见于谦,其实说到底,也只是想要听听,他对于如今朝局的看法。
    虽然说,从于谦闭门不出的举动当中,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但是,到底不如当面谈来的方便。
    这个问题问出来,于谦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道。
    “我怎么看,仕朝兄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当初,我托俞兄举荐项文曜的时候,你我便谈过此事,如今的状况,已然是比当初我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一言既出,俞士悦有些沉默。
    是啊,他当然清楚,于谦早就有这个觉悟了。
    当初为了整饬军屯,于谦接连提拔了好几个郎中,又让他帮忙,将项文曜送入兵部,因为此事,朝中还掀起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到了最后,天子亲自出面摆平,又调了和于谦素无关系的李实以及王文的得力干将沈敬入兵部,才勉强平息了朝议。
    但是,该来的始终是要来的,兵部作为六部之一,不可能长久的被于谦所掌控,所以整饬军屯一事结束之后,兵部被打压是迟早的事,可即便如此,也来的太快了些。
    叹了口气,俞士悦沉吟片刻,问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就这般退去,洪常,叚寔,方杲他们几个,怎么办呢?”
    第1114章 天子的权术观
    兵部四清吏司,其中三个,都是于谦的人。
    洪常为武选司郎中,掌卫所武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核定,其地位和吏部的文选司相差仿佛,堪为兵部职权最重的部门,同时,武选司也是兵部钳制五军都督府最核心的手段。
    其次便是职方司郎中叚寔,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诸事,看似只是一个负责保管舆图的部门,可实际上,职方司的职能,某种意义上并不亚于武选司。
    武选司负责的是武官的升迁转任,而职方司除了保管舆图之外,其最重要的职能,就是管理各地的屯田,可以说,是整饬军屯这项大政中的核心部门。
    再往后则是方杲,武库司郎中,和前两者相比,武库司寻常时候起到的作用并不大,但是,地位却同样重要,因为武库司负责保管戎器、符勘、尺籍,负责武学、薪隶诸事,换而言之,作为兵部最核心权柄的调兵权,实质上负责的部门,便是武库司。
    大军出征的武器后勤,调兵所用的符牌堪合,具体经手的,都是武库司。
    这三个清吏司,可以说,基本揽尽了兵部所有重要的职权,而这三个人,当初都是于谦推他们上位的,反过来说,他们实际上才是于谦能够真正控制兵部的根本所在。
    如今于谦对兵部放手不管,新的兵部尚书上任之后,可想而知,这几个人的日子不会好过。
    诚然,无论是俞士悦还是于谦,在朝中都并不结党,但是,不结党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派系人马。
    至少目前在朝中,大多数人都将洪常三人视为于谦的嫡系,于谦就这么走了,将他们几个晾着,任由他们被新尚书为难,之后在朝中,难免会受人议论。
    说白了,这几个人当初是为于谦冲锋陷阵的,不管怎么说,于谦总该顾及一下他们的处境……
    俞士悦的问话,倒是让于谦沉默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摇了摇头,道。
    “这段日子我在兵部交接事务时,已经嘱咐了洪常他们几个,让他们用心办事,好好配合王九皋,这几个人,能力都足够,品行也是上佳,王九皋骤然到了兵部,熟悉部务,也总需要一段时间,只要这段时间,洪常他们不出什么幺蛾子,想来王九皋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毕竟,天子让他过去,就是不想兵部的正常运转受到影响,要是他真的急于清除异己,那么,闹出乱子来,耽搁了政务,要挨责罚的,可是他自己,我想王九皋不至于如此不智。”
    说着话,于谦眸色动了动,道。
    “我听说,天子中旨特简,让孙原贞入阁了吗?”
    这话一出,俞士悦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意,道。
    “你也看出来了?”
    当时听到孙原贞这个名字的时候,俞士悦就觉得耳熟,后来回府之后,他特意查了一番,后来发现,这位孙大人,的确如他所料,是位谙熟军务的大臣。
    土木之役刚刚发生的时候,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地方上也躁动不安,有人趁此机会起兵作乱,当时,负责剿乱的,就是这位孙大人,最终不仅顺利平叛,斩俘贼首,追回被掠百姓金银之外,难能可贵的是,不用大刑,而是对投降的乱民以招抚为主,向朝廷上本,保住了数千人的性命。
    更重要的是,孙原贞并不是那种仅仅为了赚个好名声而罔顾后果的人,他有仁心,肯招抚这些作乱的百姓,但是同时,也很清楚这些人在地方上是巨大的不安定因素。
    因此,在招抚这些人之后,他一方面将其中有声望之人迁出原地,另一方面,上奏朝廷,改变当地原有的建制,将作乱人数较多的几个县,重新析分,建官置戍,顺利的平息了当地的匪患,也因为他的诸多措施,原本被招抚的这些人,也并没有再起乱子。
    单着一点便可看出,孙原贞的能力出众,只不过,他的缺点也是明显的,那就是,和之前的王翺一样,久在地方,虽说入仕之初,曾在礼部任职,但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重回京师,怕是要花上一段时日来熟悉朝局了。
    也正因如此,俞士悦对他并不算熟悉,但是,他后来查过孙原贞的履历和交游之后,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那就是,这位孙大人,不仅仅是在军务民政一道上有过人之处,而且,他还和于谦有交情!
    之前于谦任山西巡抚的时候,曾经举荐过孙原贞,继任他的职位,而那个时候,孙原贞虽然已经资历深厚,但是,却并没有特别出彩的政绩。
    这种情况之下,以俞士悦对于谦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清楚孙原贞的能力人品,于谦是不会贸然上本举荐的。
    这次廷推阁臣,孙原贞并不在推选出名单当中,而是突兀的出现在了最终的人选当中,从这一点看,他身上一定有值得天子看重的地方。
    如果说,仅仅是因为在军务一道熟稔的话,孙原贞虽然做得好,但是,朝中有和他相同政绩的大臣,也不在少数。
    以天子的性格,也不可能是临时受了谁的煽动,所以,天子看中孙原贞,大概率就是因为,他和于谦的交情。
    从常理来讲,这并不正常,因为既然天子要打压兵部,忌惮于谦,那么,怎么又会调一个和于谦有交情的人入阁呢?
    但是,无论是俞士悦还是于谦,显然都对此并未感到奇怪,至于原因……
    “王九皋之谋虽然精巧,可以陛下之明,又岂会看不出来?既然要争权,总是要受些考验的。”
    看着对面眼中带笑的俞士悦,于谦平静的开口道。
    “正是如此!”
    俞士悦眼中的笑意更浓,显然,于谦的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应该说,这些日子下来,俞次辅的心情,始终都不怎么样。
    先是于谦入狱,陷入危局,他时时刻刻为此事悬心不已,想着如何在不惹怒天子的情况下,将于谦给救出来,劳神费力的,神经都一直紧绷着。
    后来,于谦虽然出狱了,但是他要避嫌不肯见人,偏巧这个时候,王翺和张敏两个人,又合起伙来算计他。
    这种情况下,俞士悦就算是泥捏的,也会生出几分气性,更何况,他怎么说也是当朝次辅,太子詹事,在朝堂之上,也还算是一方重臣。
    虽说朝局争斗各凭手段,但是,被人利用来利用去,不感到憋屈是不可能的。
    如今,看到春风得意的王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获全胜,他自然心中高兴。
    时至今日,俞士悦不敢说能够体察君心,但是多多少少,对于天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天子喜爱的,是忠臣,正臣,是一心一意为国家计,不为私利之人,这一点,从于谦的身上体现的非常明显。
    与此同时,天子极度厌恶党争,但凡是结党之人,在天子手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两点,朝堂上不说是人尽皆知,但是,大多数人也算是心知肚明,可是这两者都只是极端情况。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都不会是这么纯粹的人。
    争权夺利,相互争斗,这是难以避免的事,俞士悦很清楚,天子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觉得,世界会全部围着皇权转的人。
    有些事情,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改变不了,比如说,人性……
    朝堂之上的诸多大臣,多多少少都会有自己的私心,也都会有上进的志向,甚至于,几乎也都曾经借助权术争斗过。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天子不管喜不喜欢,都改变不了。
    但是,改变不了,不代表天子就会无动于衷,就以王翺这次的事情来说,就像于谦所言,他的计谋再精巧,可站在天子的角度上,其实很多事情洞若观火,清楚的很。
    比如说,在御前奏对时的配合,再比如,他刻意将消息散布出去的举动,实质上都表明了,他想要图谋兵部尚书之位。
    当然,俞士悦也不得不承认的时,王翺这次的计谋,主要是针对他的,大概率,王翺并没有打算要向天子隐瞒自己的想法。
    因为天子在权术上的态度,俞士悦有所了解,那么同在内阁的王翺,也不可能不清楚。
    其实总结下来就一句话,权术可以用,但是,结果必须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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