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达神情复杂,别过头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向艾格尼丝,轻声提议:“现在攻势减弱,要不要让骑兵队带您冲出去?”
    虽然压低了声音,周围的视线还是都落在了艾格尼丝身?上。
    希尔达懊悔地?紧闭上嘴。
    “我?不会那么做的,”艾格尼丝一转头,“驻军的人也来了,海恩里希大人,希尔达卿,我?们进?去谈。”
    ※
    令人心悸的黑夜降临布鲁格斯。
    未散的黑烟从?各个角落腾挪着升上天空,在这无?月的夜晚,连星辰都被涂抹去样貌。整日的厮杀之后,除了坐落于海岸高崖之上的堡垒,城中几乎一片漆黑。对主城的攻势暂时停歇,但城中还有没能撤进?高堡的零散守军集结在一起拒绝缴械,继续游走抗击。时不时地?,高亢的嚎哭刺破噤若寒蝉的寂静。
    位于外城集市广场前的布鲁格斯商会被征收,成了多奇亚军在城中临时的主帐。
    阿方索·特雷多站在建筑物二层的窗边,房中没有点灯。也不需要。艾奥教团的成员在修习魔法的同时,也精于锻炼体格、提升五感?灵敏度。即便背朝门口?,只?要有人靠近,他就能立刻发现。
    比如此刻。
    阿方索没有回?头,径自出声:“怎么样?”
    堪堪走到门口?的副官被吓了一跳,敬畏地?垂首:“各处人数清点完毕,伤亡比预计要……多不少。”
    “科林西亚人对多奇亚心怀抵触,抵抗当然激烈。”阿方索的声音很平静,“带头在城里劫掠的那几个人?”
    副官头几乎要压到胸口?了,肃容应答:“已经按您吩咐的处罚了,只?不过……有不少人不太服气,觉得?您的刑罚太过严苛,入城捞点战利品是理所当然。”
    “再拖上三五天,等敌人援军到了,士兵在城中犯下的每条罪行都会对和谈不利。”阿方索回?身?,“多奇亚军的目标早已不是征服科林西亚,看来还有人没明白这点。”
    副官一个激灵:“是,我?们如今的目标只?有公爵夫人。”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进?言:“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速战速决,尽快攻破主城堡垒。”
    “对方肯定彻夜戒备,而且士气高涨,加上堡垒地?势险峻,白天就在那道陡坡上折损了那么多人,一入夜底下就看不清城头的弓箭手,也可能被上方的火光刺伤眼睛,更加危险。”
    “您说?得?对,是我?欠考虑。那么--”
    阿方索勾了勾唇:“再派一次劝降的使者。条件放宽厚,现在投降,我?可以保证主城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遵命!”
    副官退出去没多久,外面忽然一阵骚动。先是马蹄声,而后是冲锋的嘶吼。
    阿方索眯眼向外看。
    雪光银甲,成队的骑士排成紧密的方阵,像一支锐光凛凛的长|枪,毫不费力地?刺破主街之上部署的防御线,疾驰而去。
    阿方索疾步走出房间,与奔来的副官撞个正着。
    “阿方索大人!”
    “怎么回?事?!”
    “从?主城突然冲出一百来骑骑兵,来不及反应,他们就已经突破--”
    阿方索打断副官的禀报:“公爵夫人被他们带走了?”
    副官咽了口?唾沫,一脸困惑:“不,公爵夫人还在主城,刚刚还在城头,要求我?们的人容许庇护所中的女?人离城逃难。”
    “确认是本人?”
    “确凿无?疑。”
    阿方索的声音因为紧绷而变调:“那队骑兵去哪里了?”
    副官答不上来,窘迫地?回?身?。正在这时,多奇亚军中的一员干将手持火把跑上二层,在阶梯口?大吼:“刚刚过去的是荷尔施泰因的骑兵队,他们往城东墙头的缺口?去了!那边被打得?措手不及,要被他们冲出去了!”
    “拦住他们!”阿方索忽然摇头,“不,拦不住就算了,立刻吹号,准备进?攻主城!”
    副官和将领都没反应过来:“进?攻?”
    阿方索冷然勾唇,森然道:“骑兵队是冲着伊伯河去的。荷尔施泰因的骑兵队最擅长冲锋开道,只?要他们能打开一个渡河的缺口?,科林西亚的援军就会在两天内赶到。骑兵队离开,主城防御大不如前,必须在那之前拿下主城。明白了么?”姝呲
    第109章 iv.
    iv. with mine own hands i give away my crown
    晚祷进行到第二小节时, 多奇亚军再?次开始攻城。
    号角齐唱,钟楼警钟哀哀长鸣。
    白?昼战斗中没完全损毁的与匆忙中新搭建起来的攻城车从数个方向出发,同时冒着箭雨与落石向城头迫近,在摇曳火光照耀下, 它们拉长扭曲的影子宛如环绕孤独堡垒的巨人群落。
    晚祷第五小节, 第一批多奇亚士兵登上主城墙头。
    布鲁格斯堡的防御便显得捉襟见肘。弓箭手最先撤退, 断后的步兵也在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最后干脆弃墙向回奔逃。
    多奇亚军乘胜追击, 先入内的士兵很快从内打开城门。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好似庆典狂欢,在外等?候的第二、第三批步兵与多奇亚为数不多的骑兵队一起冲上因鲜血饱胀湿润的土坡,穿过?终于敞开的堡垒大门, 直入中庭。
    布鲁格斯守军退到以草垛、沙袋、还有不知从哪扯下的木栅栏垒起的屏障后。羽箭纷扬如雨,多奇亚军无法翻阅屏障, 一旦试图靠近便会被从后身处的大剑和长|枪袭击。多奇亚军前进势头受阻, 激烈的拉锯搏杀就此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主城神殿中传来晚祷最后一小节的吟唱。
    明明不是追悼亡者的斋节, 更不是葬礼,不知为何唱诵的竟然是肃穆的《渡灵经》:
    “肉|体乃恶之源, 降于世即易堕落,玷污知性的罪有七, 其一为色|欲, 其二暴食, 其三贪婪, 其四懒惰,第五暴怒, 其六嫉妒,其七傲慢……”
    障垒被冲破一个缺口, 立刻被盾牌堵上。
    但多奇亚军前锋主力已经挤满中庭,排成队列,手持长|枪,大喊着向前冲。
    壁障在撞击之下,不安地颤抖摇晃,眼看着就要倾溃。
    就在这时,多奇亚军中忽然传来收军回撤的短促号角。
    “吹错了?”
    “怎么?可能?撤退?”
    城门口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撤退!撤退!有陷阱--!”
    语音未落,刺目白?光陡然从中庭地上炸裂。
    “符石!地上有符石!”
    被散落的干草遮蔽的中庭地面立刻燃烧起来,不断有新的符石火弹点燃。石块与干草碎屑飞散,火星坠落,惨白?的火焰腾地窜起,足有两人高。
    热浪与冲击掀飞了此前阻碍多奇亚士兵前进的障碍物。
    屏障的另一头,早就空无一人,只有同样灼灼燃烧的火焰之海。
    布鲁格斯主城中庭顷刻之间化为吞噬一切活物的火场。
    身上着火的人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奔逃的人群避之不及,有生命的魔法火焰立刻找到了更多的食饵,轻声细语着,无差别地攀上小卒与将?领的腿脚,直至将?另一具躯体也纳为己有。
    神殿中的吟唱还在继续:
    “生性狡猾鲁莽的人啊,切勿执着于陆地的广袤。真理之树不长于陆,星辰不为人动,只有虔诚的神圣天堂才是归处,是美德、智慧与秩序所在。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腐败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
    此世即为冥河,即为地狱。
    烧到极致的火焰碰在一处,便喷吐出火星,状如光球,呼啸旋转着升上天空,仿佛要穿透浓烟与厚云,化作?万千星辰中的一员,但在这遥不可及的狂梦实现前,炽白?的光球便承受不住自己的热,骤然四散为星尘般的光粒,纷纷扬扬落入尖叫恸哭的火焰。
    “不知怎么?,我?竟然想起了仲夏庆典的焰火。”
    主城神殿之中,卫队长罗伯兹在高窗后俯瞰这荒谬悲喜剧的第一幕高潮,喃喃自语。这位勇武的老?骑士脸色有些?苍白?,闭上眼开始无声祈祷。
    站在他身侧的是海恩里希男爵。神殿玻璃窗上映照的火焰在他的瞳仁深处狂舞,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冷静,没有表露出一丝慌乱或不忍。
    “海恩里希,你就不害怕遭受神罚么??”老?骑士的眼里有畏惧一闪而逝。
    对于信奉正面交锋、降兵不杀的骑士之道的人来说,这样致命、毫不留情的陷阱无疑是无法自洽的道德污点。
    “有一些?恶行是必要的,如果你害怕神罚,那?么?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想出这个计策、派人实施的都是我?,”顿了顿,海恩里希干燥蜕皮的唇角勾起,“当?然前提是,如果神明真的会因此勃然大怒的话。”
    “假如三女神也认可这样的事,那?么?--”罗伯兹住嘴不语。他为差点出口的话打了个寒颤。但念头一旦成型,便挥之不去,吟诵再?多遍祷词也无济于事。
    海恩里希看了卫队长一眼,转身踱到神殿主穹顶下。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与布鲁格斯首席神官站在一处,嫁入南极生物群四贰尓二五就一四柒追连载文肉文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映照在神殿石柱上的光焰。
    “即便多奇亚那?侧的神官很快赶来灭火,但火势太大,一时也无法扑灭。这下多奇亚受到重创,凭借现有的守军也能?坚持到援军赶来。”
    艾格尼丝闻言,看向海恩里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怯意。她说话的调子也和往常一样,轻柔,缺乏明显的起伏。因为这个缘故,公爵夫人的科林西亚发言虽然早没了口音,说话听上去还是与科林西亚人有微妙的不同:
    “但是这么?一来,对方?之后再?度进攻时也不会手下留情,只会更加凶猛。”
    “我?还有后手。请您放心。”
    首席神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走开了。
    以本当?由神职者独掌的魔法、在神圣之地门前大开杀戒,即便碍于情势不能?出言指责,首席神官大人也绝不会首肯赞许。
    艾格尼丝将?这一来一去收入眼底,什么?都没说。
    海恩里希不禁想刺探出公爵夫人真正的看法:“事后如果多奇亚方?面或是您的兄长要为此问责,我?愿意承担下不义的罪名。”
    “您固然是这个计策的主推者,但最后,我?才是首肯做决定的那?个人。在场其他人也都同意了。我?不会把?责任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火光映照下,她的脸颊白?得仿若透明,“在这片火海中死?去的许多人也不过?是奉命冲过?来,和我?、和您都没有仇怨。但我?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不能?投降。而这些?人有必须听从的命令,许多也怀抱着只有借杀死?我?们这边的一个人、许多人才能?实现的愿望。”
    海恩里希怔了怔。
    公爵夫人的嗓音和目光让他无端想到幽深的北国湖泊。那?是一种通晓一切之后,依旧毫无踟蹰、勇敢决绝地投身于深渊的平静。
    他被吸了进去。
    “而不论是我?,还是多奇亚士兵或是统帅他们的阿方?索,都必须践踏另一方?才能?如愿以偿。”她笑?了笑?,“如果说一个人的愿望与另一个人的愿望完全相?悖是偶然,那?么?战争流血就是这样不幸偶然缔造的必然。今天的结果是他们不幸死?在这里,而不是我?。但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想要不顾一切实现愿望,为这样的贪欲付出代价。那?也许是追随我?到人生尽头的罪恶感,也可能?是更加切实的东西,比如我?的生命。”
    艾格尼丝转向他,笑?了笑?:“您也一样。”
    海恩里希半晌失语,而后他真心实意地欠身:“是,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就好。”她的微笑?里多了一丝飘忽的哀愁。
    “我?很擅长想出这种一口气夺走许多生命的手段,除此以外,我?也别无所长,”海恩里希都惊异于自己的坦白?,“如果我?能?在这围城结束后活下来,只要您还需要我?这样为人唾弃的才能?,我?就愿意为您效力。”
    艾格尼丝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海恩里希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我?只是离开了那?么?半年?,你身边就多了一群对你目眩神迷的人。”这么?说着,伊恩从石柱后的阴影里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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