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没有听懂。
    这旗子意味着华苍他们已经于呼维斜正面交锋了,根据战报所言,渠凉和摩罗也都各自做好了准备,只等着最后那一场大战。
    不过少微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黑色陆吾旗摊开,里面是一部完整的《缀术》。
    少微寻这部算术著作寻了好久,没想到华苍竟在边境的摩罗商局为他买到了。
    此书中俱是极其晦涩难懂的算题,不仅仅是开立圆术的延伸,甚至涉及到了更高阶的消元法则,称得上是所有算经学者的憧憬和噩梦。书页上有不少前人的批注,除却一些算式注解,竟然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牢骚,类似“挠头揪发,究竟几何”、“天下至难不过如此”、“解不出,再沽酒二两”等等,倒是比算题更有趣味。
    少微也饱受打击,钻研数日才看了前两页,而且还不甚明白,简直怀疑自己平生所学尽是杂碎,真的很想“挠头揪发”“沽酒二两”醒醒神了。
    不过,书的扉页上留的四个正楷小字,他却是看懂了。
    ——思之如狂。
    并非华苍的笔迹,似乎也是之前那位仁兄解不出题的自嘲。
    只是到了少微手上,却太过刻意。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有些人呐,喉咙好了也不肯好好说话。”少微站起身来,瞧着小沙弥一脸茫然,十分惋惜地说,“你一个小和尚,自然是看不明白的。”
    振振衣袖,少微步出佛塔,回宫的一路都在思索,该送什么回礼好。
    近日关外捷报频传,华苍连连取胜,不仅帮渠凉扳回三城,更识破了呼维斜围魏救赵之计,将两股趁乱潜入长丰境内的革朗军清洗殆尽。
    而此时朝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上月左相沈殷过世,沈初告了假,扶着他父亲的灵位回老家治丧。刚过一个月,右相叶文和便也告老还乡。
    这两位老臣明里暗里斗了一辈子,互相掣肘,竟是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肯相让,几乎前后脚离开朝堂。叶相卸下一身重担,朝少微行过大礼,缓缓走出长庆殿,卷耳听见他轻嗤了一声:“打不过就跑,老家伙真是不中用。”
    “谁说失去对手不是件令人难过的事呢。”少微在折子上写着朱批,对赵梓道,“沈初走了这么些天,你是不是也觉得无聊的紧?”
    赵梓仔细整理着各类文书,不动声色地说:“还好。”
    少微停了笔:“当真?”
    赵梓抬眼:“陛下有所不知,他回去服丧也没闲着,三天一封信地来烦,臣……臣事务繁多,还要应付着,哪里会觉得无聊。”
    少微听了大笑:“那应当是他觉得无聊了,说来也是,就他那个性子,要他安安分分待着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要不这样吧,孤去阳县看望看望他们沈家,你跟着一块儿去,就当散心了。哼,三天一封信,哪来那么多话要说,让沈初也说给孤听听。”
    “陛下,眼下两位丞相退出朝堂,人心浮动,边境又战乱未歇,恐有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少微推开所有奏本,“这朝堂要真因为少了两个老臣就乱了,那孤这个皇帝还做着有什么用?至于边境,边境有华苍在,又有何惧?走吧走吧,阳县距离秣京不远,来回不过几天,出不了什么事的。”
    赵梓拗不过他,只得急急忙忙让尚礼司安排。
    于是三天后,少微携赵梓微服出现在了阳县的沈家老宅。
    沈初还戴着孝,领着全家老小过来拜见少微。少微一一见了,给了安抚赏赐,便让他们自去做事,不需顾及他。得此殊荣,沈家人颇为感怀,只想着要如何报答皇恩,长辈们揪着沈初好一顿说教,叫他务必忠心侍奉陛下,要像他父亲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初跪在祠堂前受完□□,待脱身出来,已瞧不见少微和赵梓的人影了,问了家仆和侍卫,才知道他们去了东边茶园,他只得忙不迭寻过去。
    ……
    沈初陪赵梓坐在田埂边,用侍卫刚削的竹筒杯喝了口茶水。
    他问:“咱们陛下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赵梓:“陛下说是来看望你。”
    沈初:“可他拢共就跟我说了三句话。”
    赵梓:“嗯,你要觉得不够,也给陛下三天写一封信吧。”
    沈初:“……”
    赵梓嘱咐他:“去给陛下准备炒茶灶吧,还有的忙活呢。”
    沈初望着漫山茶垄,他们的陛下正向采茶女学习如何采茶,笨拙地挑着茶菁掐着芽尖,不一会儿扯下笠帽,乐呵呵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不由感叹:“咱们这位陛下是真能折腾啊。”
    赵梓懒得理他,翻开膝上那本手抄的书册,从袖中取出算筹演算。
    沈初瞅了眼:“哟,这不是咱们陛下的笔迹么?《缀术》……什么东西?”
    赵梓抿了抿唇:“陛下的手抄本,这部算经太过深奥难解,陛下让我好好研读一番,再与他交流心得。”
    “哼。”
    “……”赵梓瞥他一眼,“你哼什么?”
    “我是忠君,你是慕君,知道我们两个的区别吗?”
    赵梓不言。
    沈初道:“自古以来,忠君只有两个结局——为忠君死而无憾,为忠君生而无求,而慕君则不同,慕君的结局太不可控了,因为无论何等倾慕之心,总是有所求的。”
    赵梓敛目道:“沈大人多虑了。”
    沈初不置可否,起身去给少微准备炒茶灶。
    连着三天,少微先是采茶再是炒茶又是揉茶,在沈家茶园忙得鸡飞狗跳,最后终于得了二两多新茶。
    一个月后,华苍在军帐中收到皇帝陛下的回礼——
    战场艰苦,孤给你炒了二两明前茶,尝尝。
    华苍擦去照青枪上的鲜血,净手沏了新茶,恰巧白千庭进入帐中:“哎呀!哪里来的好茶,将军岂能独享!”说罢随手倒了一杯喝下。
    华苍:“白校尉,如何?”
    “茶叶是阳县的好茶叶,可是这茶……”身为一个尝遍好茶的富商,白千庭中肯地评价,“炒糊了吧。”
    “陛下炒的。”
    “……”白千庭跪着喝完了剩下的半杯茶。
    华苍喝完这一壶,提枪而出,打了一场名垂青史的胜仗。
    长丰武略将军华苍,阵斩革朗单于呼维斜。
    至此,长丰、渠凉、摩罗合力击退革朗,小扎布尔求和。经过四国共同商议,宣布休战,小扎布尔作为革朗的新任首领,签署止战条约。
    “原来是祸起萧墙。”少微看完战报,心情十分愉快,“这位小扎布尔真是个聪明人,这手借刀杀人用的极妙,篡位都篡得如此名正言顺。”
    “自几年前呼维斜重用木那塔而打压扎布尔一族开始,这祸根应当就埋下了。”赵梓道,“呼维斜穷兵黩武,当真是自取灭亡。”
    “不管他是不是自取灭亡,这回都是华苍得了头功,孤要去给他庆功!”
    “去……给他庆功?”赵梓心头一紧,察觉到不妙。
    果然,少微下一句话便语出惊人:“此次三国协同鏖战,终得大胜,孤已发了庆功帖,邀渠凉和摩罗的君主在昕州会盟,共襄盛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能守着他便可,哪儿来那么多顾虑。
    第65章 庆功宴
    赵梓谏言:“千金之躯不坐垂堂, 如今战乱初歇,陛下若要庆功,犒赏三军便是, 何必亲身前往?三国会盟, 情势错综复杂,难保不会出事, 望陛下三思。”
    少微审阅过尚书令草拟的诏书,心情很好:“三国会盟, 是为庆功封赏, 亦是为协定战乱后的诸事, 近几年各国均有动荡,正是该聚首言和的时候。孤此番发起会盟,渠凉王和摩罗王都已回应, 他们尚且愿意前来我昕州赴宴,孤作为东道主,难不成还要瞻前顾后么?”
    “陛下……”赵梓隐在袖中的手攥成拳,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为何总是如此任性!”
    少微挑眉看他:“赵宗正何出此言?”
    “庆功封赏也好,战后协定也罢,俱是朝堂之上可以了结之事, 缘何要大动干戈前往昕州?陛下口口声声国之大计,说到底不过是为一己私心吧。天子威仪,却要为一人所用,此等作为, 与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有何区别!”
    少微冷笑道:“原来孤在赵宗正的眼中,竟是个糊涂至极的昏君哪。”
    “陛下贵为君王,与那人终归是不能……”
    “何为不能?”少微打断他,“言说不能的是世俗礼法,是旁人愚钝,这些糟烂的东西孤从不在乎。孤未曾有负于天下,天下有何颜面批判于孤!”
    “陛下不在乎,那人也不在乎吗?君臣伦常,当真可以无所顾忌?”
    “赵宗正未免管得太宽了些,若说君臣伦常,先掂量掂量自己才是。”少微行至赵梓面前,眸光森然,“今日你所言,治你一个犯上之罪绰绰有余。”
    赵梓牙关紧咬,退后两步,俯身下拜:“臣……知错。”
    西境边关。
    白千庭把玩着一颗南海黑珠,懒散道:“我从北境赶来这么一遭,是奉命来支援你的,你就让我天天巡城?”
    连日来并肩作战,华苍已与他相熟,话便多了起来:“呼维斜我替你杀了,那个折磨你父亲的降将古达也留给你手刃了,你还有何事?不想巡城回北境也可以。”
    “军令不到,我如何回得去?再说了,这边离我的家产近,我还得好好看看账。”
    “随你。”
    白千庭把黑珠抛上抛下:“话说回来,你倒真是个将才,这仗打得如此漂亮,不服不行。我看哪,这回陛下肯定要重重赏你。”
    华苍不置可否,瞥了眼那颗圆润光滑的黑珠,问:“这珠子怎么卖?”
    “两百年的南海珠,还是纯黑的。”白千庭放到他面前,“瞧瞧这成色,珠体圆滑,光泽莹润……啧啧,这要搁在摩罗商局,少说要五百两白银,给你么,一口价,二百两。”
    华苍从钱袋里掏了掏,丢给他五两碎银:“那个什么古达抵一百九十五两,卖我。”
    白千庭:“……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这是抢,这珠子我原准备上贡给陛下的。”
    华苍不理,招招手示意他把珠子呈上:“你卖我,我送他。”
    “哦哟,我贡给他和你送给他,反正最后都要到陛下手上,有什么分别?”
    “卖给我,你还能得五两,他若知道你不肯卖我,呵。”
    白千庭利落地一手拿钱一手交珠:“您收好。”
    华苍仔细打量黑珠,只觉华贵无匹,又能与少微那颗破雾珠相映成趣,不由十分满意。
    白千庭财大气粗,亏了这颗珠子也不甚心痛,感慨道:“听闻陛下要来昕州举办三国会盟,这兵荒马乱刚刚停歇,怕是有不妥啊。”
    “有何不妥,他想来便来,我与他许久未见,此为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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