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不做,静观其变。”
    在叶凤歌的注视下,傅凛不情不愿又抿了一口药茶,待缓过满嘴苦味后,才接着又道:“进京面圣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没太大影响,有则锦上添花,可少走一些弯路;若不能,那也无所谓。你跟紧些赵通那头的消息就是。”
    只要他能与少府达成改良战舰与火炮的交易,将来有的是面圣的机会,倒并不急于这一时。
    其实,傅雁回冒着欺君的大不韪,强行拦下了本该傅凛接的圣谕,此事算是个天大把柄。
    只需傅凛亲自往临川城面见宣旨官,任傅家再是树大根深也免不得要脱层皮。
    可如此一来,傅家势必也会不可不免要与他撕破脸。
    傅凛并没有打算在这时就与傅家正面开战。
    毕竟他虽自立门户,却又不是被逐出家门,对外他终究还是傅家五公子。眼下他还不清楚陛下宣召他进京面圣的真正意图,若贸然开启与傅家的冲突,对他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在大事上,他从来不会有冲动任性之举。
    或许傅雁回也正是算准了他这一点,猜到他就算知道圣谕被拦也不会贸然轻举妄动,才胆大包天地代接了属于他的那道圣谕,还压着消息不让人告诉他。
    “欺君,呵,”傅凛笑了笑,慢条斯理将散落在桌面上的小零件重新归拢回木盒子里,“她已经疯魔到不惜将傅家拖入死地了,不知她自己知不知道。”
    也不知傅家有没有人回过味来——
    定北将军傅雁回,心中有疾,已入膏肓。
    ****
    二月廿八下午,两名宣旨官及十二名金吾卫组成的仪仗车队出人意料地现身桐山。
    虽桐山并无宵小出没的先例,可闵肃做事一向踏实,多年来从不忘在上山道安排暗哨。
    这样大的阵仗,暗哨自然是立刻以鸟语哨音口口相传递回半山的宅中。
    闵肃将“一队仪仗车马正往山上来”的消息禀告傅凛后,傅凛从容地理好衣冠步出北院。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早起我眼皮就直跳,”叶凤歌脚步匆匆地小跑着跟了上来,“不行,我得跟你一道出去,不许拦我。”
    傅凛无奈笑笑:“要跟便跟,谁敢拦你?这家可是你说了算。我只是瞧你这几日都忙着赶画稿,不想耽误你进度才叫你留在书房的。”
    两人说着话,并肩出了北院拱门。
    才走到中庭,就见闵肃的一个小徒弟迎面疾奔而来。
    这小子慌里慌张,也没顾得上行礼,张口就道:“暗哨刚刚又传来消息,说傅将军正策马追着仪仗车队上山来!”
    闵肃站在傅凛身后,沉着地点了点头,示意小徒弟退下。
    傅凛转过脸,对叶凤歌笑道:“看来有人是要唱好大一出戏了,也不知会闹上多久,不如你还是回书楼去吧?”
    “这家我说了算!”叶凤歌倏地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他的掌心微凉沁汗,修长手指轻轻颤着。
    叶凤歌觉得自己胸腔内揪成一团,疼得不行。
    其实如今的傅凛已有足够的筹码与傅雁回甚至整个傅家正面相抗,可这会儿乍然要与傅雁回碰面,他还是会有隐隐的恐惧与不安。
    这绝不是他懦弱,而是源于年幼无助时死里逃生的阴影根深蒂固。
    就如猛兽若在幼时曾被捕兽铁钉刺穿血肉,那即便它长成威武的山林王者,每次再见小小的捕兽铁钉时,哪怕它已强大到绝不会再被捕兽铁钉伤到分毫,也仍会忍不住因恐惧而炸毛发抖。
    “别怕,”叶凤歌捏了捏他冰冷的手,软语浅笑,“我在。”
    她知道,傅凛叫她回书楼,是怕自己会在与傅雁回的冲突中有失控疯狂之举,他不想她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可她不愿再像从前那样,冷眼旁观着他独自强撑,独自面对。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事,她都会与他并肩而立。
    她要让他知道,曾经那种暗自忍受心伤煎熬、孤独压抑着心中惧与痛,强撑着站在心神崩溃边沿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傅凛轻垂微颤的长睫,面上僵硬的笑意终于掺进一丝暖融。
    “嗯,没怕。”
    叶凤歌是他心上甲胄,她一直在,他便坚不可摧。
    ****
    当仪仗车队在大宅门口停下,两名宣旨官依次步出马车站定,傅雁回也策马而至。
    “二位大人这是何意?”她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迎出来的门房小僮,语气强硬,“当日在州府府衙时已经向二位大人解释过,犬子自幼被寒症宿疾所困,此时正料峭春寒,实在不宜见客也不宜跋涉。二位怎的竟绕过州府与傅家单独上了桐山来?”
    五日前在州府府衙,她便是用这番说辞替傅凛接了圣谕,并表示会亲自上疏给陛下说明傅凛无法进京面圣的缘由。
    当时两名宣旨官并无异议,之后这几日也一直安生在州府官驿待着,接受州府大小官员的宴请,半点都没有要亲自见到傅凛的迹象。
    这就让傅雁回大意地以为事情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哪知今早她刚起身,就接到消息说两位宣旨官趁着天不亮出了临川城,似乎是往桐山方向的。
    她虽立刻就策马追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让他们到了这宅子门口。
    其实她何尝不知,既这两人既都到门口了,她追上来也是徒劳。可她要阻止傅凛出现在京城的执念太深,心怀侥幸地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若能在傅凛露面之前将这两人劝回去……
    两名宣旨官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上前半步,从容道:“傅将军稍安勿躁。既傅五公子病体不安不宜跋涉,我等也不会为难傅将军慈母爱子之心。只是职责所在,总该登门探望一二,如此,若回京后陛下问起傅五公子病况,我等也好有个交代。”
    “二位大人有心了,”傅雁回敷衍抱拳,笑意不达眼底,“犬子病况详情,本将会亲自上疏陛下细细说明,就不劳烦二位大人了。二位大人毕竟是官而非医,即便当面看了,只怕也……”
    那宣旨官执礼笑道:“傅将军所言甚是。正因我们二人皆不通岐黄,心知便是见了傅公子,回去也无法向陛下说清他的病况,是以才在官驿等了这四五日。”
    他用了“等”字,这让傅雁回心中警铃大作。
    “二位大人今日是等到了哪位神仙?”
    宣旨官回身一抬手,便有金吾卫从随行一辆马车上请下一人。
    傅雁回还没瞧清那人样貌,就听得宅门口传来一声惊喜又诧异的甜软轻唤——
    “师父!您怎么也来了?”
    傅雁回脸色铁青,脑中轰然。她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白折腾了——
    要说这天下间谁最能说清楚傅凛的病情,自然非妙逢时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努力告别修仙,嘤嘤嘤~~
    第八十五章
    去年初冬,妙逢时来桐山替傅凛换过新药方后,原本是与叶凤歌说好,会在临川的大通绣坊等她,师徒二人再当面谈谈叶凤歌与傅凛的事。
    但几日后叶凤歌赶到大通绣坊,却被师兄邝达告知师父接了消息,急匆匆进京去替一位病人看诊了。之后这三四个月,叶凤歌一直没再得过妙逢时的消息。
    今日乍见自家师父与京中来的宣旨官一道出现在门口,叶凤歌自然是又喜又疑。不过碍于此刻形势微妙,妙逢时笑着点点头后,叶凤歌便没有再多嘴问下去。
    傅凛自是与叶凤歌一道出来的。
    此刻他负手立在她身旁,虽沉默无言,神情姿态却是一派平和从容的清贵雅正。
    前一刻傅雁回还在两名宣旨官面前言之凿凿,仿佛傅家五公子正命悬一线;这言犹在耳,下一瞬傅凛就活生生在门口亮了相。
    虽他的气色还谈不上多么生龙活虎,但却也不是病弱怏怏的模样——
    什么话都不必说,什么事都不必做,只需站在那里,就如同一记响亮耳光甩到傅雁回嘴边。
    两名宣旨官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精,对叶凤歌及她身旁那个长身立在门前阶上的那位俊公子并未表现出任何诧异与好奇,对于傅雁回丕变的脸色也视若无睹。
    一时间,场面陷入尴尬的静默。
    当然,旁人主要负责静默,尴尬的是傅雁回。
    在场所有人似乎都在这霎时心意相通,意外默契地闭口不言,只交错传递着心照不宣的古怪笑意。
    这让下不来台的傅雁回几近崩溃,脸色由青转红。
    ****
    很显然,两名宣旨官在临川官驿看似闲散地滞留四五日,以及此刻妙逢时凭空出现在仪仗车队,都是有人故意给她下的套。
    而有能力下这个套的人选,无非就是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小皇帝,抑或是……那个人。
    傅雁回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边沿狠狠掐进掌心。
    她生来就是临川傅家最受宠爱、期许的姑娘,又在还不到二十的年纪就凭定乱之功荣封煊赫,虽非家主却实际掌控着大半个傅家,虽未担任实权官职却对临州官场举足轻重,一生至此可谓顺风顺水。
    这二十年来她被捧得太高。坊间之人对她多是颂扬与敬服,家中众人对她几乎百依百顺,临州官场人人让她三分,这般境遇将她骨子里原有的那几分任性骄纵滋养成了专横独断,以及与年龄、身份极不相称的倨傲张狂。
    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在这件事上算计她,一路由着性子将自己推到此刻这丢脸到下不来台的地步。
    她从不是个懂得反躬自省的人,此刻满心里只有愤懑狂怒,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就在她即将发作时,妙逢时突然上前两步,随意地向叶凤歌身旁的傅凛执了礼:“傅五公子瞧着气色不错,想来冬日里的新方子多少见了些成效。”
    “新方子成效显著,早前那些旧方子的抽丝剥茧也功不可没,”傅凛目不旁视地回望着她,唇角勾起温和笑弧,“这些年有劳妙大夫奔波费心,活命之恩,没齿难忘。”
    “傅五公子抬举了,医家之心,本当如此。”妙逢时说这话时,眼角余光颇有深意地遥遥睨向侧边的傅雁回。
    一名宣旨官闻言,执礼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傅五公子,幸会。”
    在妙逢时的穿针引线下,双方正式互通了身份,按应有的规矩仪程彼此见了礼。
    傅凛又回头唤了管事宿大娘,吩咐派人请两位宣旨官及妙逢时一道往前厅奉茶。
    从头到尾,傅雁回被所有人冷冷搁置在旁,仿佛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场面从头到尾都称得上是平静从容,没有人出言指责,也没有人明目张胆地嘲讽,甚至没有人质问她一句“为何要谎称傅凛卧病不起”。
    可众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对心高气傲的傅雁回来说,已是淋漓尽致的羞辱。
    ****
    其他人能这么将傅雁回晾着,宿大娘却不能。
    宿大娘从前是傅家老太君傅英跟前的人,在临川傅家大宅那些年,也少不得要对傅雁回照拂一二,说来也算看着傅雁回长大的。
    待傅凛与来客们一道进了大门后,宿大娘赶忙下了台阶迎过来:“大将军可要……”
    恼羞成怒的傅雁回拂袖举步,打断了宿大娘圆场的话,自顾上了台阶,大步流星地迈进门槛,走向抄手游廊下那个独行的纤丽背影。
    原本叶凤歌就只是担心傅凛面对伤他至深的母亲会躁郁失控,这才跟着出来。方才见傅凛还算平静,言行皆从容得体、游刃有余,便不准备继续掺和,打算先回书楼去画画,晚些再找自家师父叙旧。
    于是便没有跟着傅凛一行去往前厅方向,而是在游廊分道处独自转向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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