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闲谈着,很快抵达了城主府内。
    仆役早已经收拾好下榻的院落。
    晚膳之后,秦诺还没有歇息,裴翎又上门拜访,送来了北军刚刚收到的军务急报。
    从南部战线飞鸽传来的捷报,比秦诺预料中的更快。
    南部六郡开城归降了!
    虽然早已经在预料之中,但这么顺利完成,也让秦诺惊喜。这一切得赖于那个人在南陈残党军中多年的声望,得赖于陈氏兄弟的表明态度,更得赖于民心,被战争折磨了这么多年,六郡的百姓确实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终于能够回归和平安定的生活。
    “臣理应恭喜皇上,南陈彻底平定了。自此至少二十年内,天下安定,不兴兵戈。”裴翎躬身笑道。
    秦诺收起奏报,笑道:“这还是有赖将军之功。”
    “哈,臣可不敢居功,此番大局平定,都是皇上一人谋划之局矣。”裴翎摇头笑道,“皇上登基至今,不过三年时光,就已经定朝纲,平南陈,征北朔。三年之内建立如此功业的帝王,纵观史册,少之又少。”
    “有这么夸张吗?”秦诺摸了摸鼻子,感觉有些脸红。
    “皇上习惯就好,如今只怕上奏恭贺的折子已经堆满半个乾元殿了。”裴翎笑道。
    秦诺想了想,这确实是可以预见的景象,顿时一阵头疼。这么想想,简直不想回去了。
    秦诺起身,走到廊下。短短不过三年,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想想自己穿越之初,一心只想当个闲散王爷的志向,不知不觉就走到如今了,简直不可思议。
    月明星稀,四野清寂。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安详宁静,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在每个战士和百姓的生命里。
    如今南部六郡平定,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忙碌,水师战船不久就要返回,海贸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
    秦诺忍不住转头看向裴翎,笑问:“将军不关心朕会如何处置陈氏兄弟吗?”
    “皇上仁慈之君,他们也算及时回头了。”裴翎冷静地说道,“况且,就算是自取死路,臣也不可能再求情一次。”
    秦诺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陈璃曾经送信给你吧,包括调动北军伏击济城之外的突毕族主力。”
    裴翎苦笑,“看来千秋把什么都告诉皇上了。”
    “千秋?就是那个贺兰缜的真名吗?”秦诺恍然大悟。“其实不必他说,朕大致也能猜得到。”
    陈璃设局想要离开北朔,返回南陈故地,但同时也想要偿还裴翎的恩德,送给他一场大胜,所以之前他通过贺兰缜,将突毕族的布局全数告知了裴翎。当然,他不发这个讯息,秦诺也会下令的。
    “他对将军也算是真心实意了。”
    裴翎神情微黯,没有说话。
    秦诺看着他,突然想起,当初陈璃被揭穿身份,裴翎入宫跪求自己饶他性命的那一幕。
    他低声说着,“是臣的报应……”神情凄凉而茫然。
    当时秦诺震惊之余,以为裴翎所谓的“报应”,是指他当年在征伐南陈过程中的屠戮。但是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慈不掌兵,裴翎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仔细翻阅他在南陈的战报,就知道他在南陈征战那过程中,该下手杀的时候,杀伐决断,毫不容情。没必要下手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枉造杀孽,屠戮生命。
    这样的战争,又有什么“报应”可言呢?
    直到在雪烈族听了大祭司的一番话语,亲眼看到了雪烈族由盛转衰的惨烈遭遇,才知晓这些年来,裴翎心心念念的心魔,是什么。
    裴翎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秦诺忍不住想笑,他以为裴翎不会问了呢。他的大将军足够沉得住气,从那天巧遇之后到现在已过去不少日子了,两人见面商议公务也有很多次了。却始终没有再提起。
    就在秦诺以为他不会再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开口询问了。
    “是在天兴山的神庙之内,大祭司向朕提起雪烈族当年的往事,在偏殿书房中,朕看到了黎妥儿灵女的画像。”秦诺简单说道。
    裴翎立刻全明白了。
    “那位灵女殿下,应该没有死吧?”秦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裴渡年龄比自己还小一岁呢,只能说明,当时的黎妥儿在跳崖之后,并未死去。所以那个时侯,秦诺才会脱口问出大祭司是否见到灵女的尸体。
    大祭司的回答则是,万丈悬崖之下,哪里能找到尸骨。
    大概看出了皇帝的好奇心,裴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短暂沉默了片刻,他开始讲述这段缘由。
    “一切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记得是太清初年,趁着太清帝刚刚继位,朝政未稳,雪烈族在冬天倾举族之力攻伐北疆。那一战规模庞大,连续攻陷三座城池,将北疆十数万子民掳走北上,沦为奴隶,折损的财物更是无可计数……”
    伴着大将军清朗的声音,秦诺的心神也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
    在这些被掳走的人的当中,有一位是岭东何家的旁系女儿。她因为生得美貌,辗转被突毕族的一个富商买了,收为外室。
    这个漂泊的女子在南澜城生活了十几年,虽然给富商生下了一个儿子,却并未被家族承认,连那个孩子也只能随母姓,取名何解忧。而且那富商性情暴戾,对其非打即骂,这女子一直不甘心沦落为奴的生活,终于与北地的细作联络上,成了其中的一员。
    真正的何解忧竟然是岭东何家的女儿所生,这点儿倒是让秦诺意外。
    “当时的戊北将军程新悟是驻守北疆多年的老将了,他为人保守,不轻易动兵,却看重后方经营,在北地各部族广撒密探,我就是在那个时侯潜入北朔。”
    后来的事情不必裴翎细说,秦诺也大致能猜到。
    裴翎取代了那个名叫何解忧的少年,勾结觊觎富商财富的突毕族权贵,将富商弄得倒台,事成之后,何氏母子逃回了故土,而裴翎再用何解忧的身份,继续在突毕族活动,甚至在他们的授意下,假扮成一个年轻的商人,到雪烈族挑拨离间。
    同为五大部族,那时候的突毕族实力不及雪烈族,对四处攻伐的雪烈族极为警惕,安排了很多探子潜伏。何解忧是其中之一,却是最成功的一个。甚至为了配合他在雪烈族的步步高升,突毕族还专门设计了好几场败仗。
    雪烈族的人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武勋卓著的少年,实际上是突毕族的棋子。
    突毕族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对他们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少年,实际上是大周的棋子。
    将雪烈族攻伐的目标转向突毕族,从而让大周北疆的百姓和兵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是裴翎的最终任务。
    也许,承担这个任务的大周细作也有不少,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同裴翎那般出色,他近乎完美地混入了突毕族内,取得信赖,又成功地混入了雪烈族内,步步高升。
    最终,他成功地盗取了圣物北帝玄珠,然后将罪名和动机栽赃给突毕族。
    按照原本的剧本,之后就是两族大战,大周朝廷吃瓜看戏。甚至按照两族的实力对比,突毕族不可能是雪烈族的对手,说不定在数年的征伐之后,南澜城会变成雪烈族的领地呢。
    谁知道苍天作弄,天兴山正好在这个时侯爆发了,雪烈族一败涂地。
    好吧,这个结果对大周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一样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要知道,那段时期,正是太清帝末年,秦诺的这位皇爷爷晚年昏聩无能,朝政因为四王之乱闹成一团,连北方的粮草军饷都敢动手脚,甚至连横刀城都落入敌人手中。如果雪烈族持续征讨,还不知道北疆会乱成什么模样呢。
    正是雪烈族急剧的由盛转衰,北方众多部族忙于啃噬雪烈族的血肉。大周北方边关有了一段难得的靖平时间,
    不仅百姓休养生息,顺利完成了朝政更迭,景耀帝登基继位,甚至在继位之后数年,还能腾出手来南下征伐。
    也恰恰在南陈灭亡不久,北方穆氏王庭和突毕族瓜分雪烈族完毕,重整旗鼓,南下虎视眈眈。
    这个时间节点卡得非常巧妙,没有雪烈族的衰亡,大周不可能灭南陈,而现在的局面也许会更加艰难。甚至有可能在南北两面夹击中逐渐步入灭亡的深渊。
    可以说正是雪烈族的急剧衰退,成就了今日的大周。
    是天意带来的结果,也是这个人的功劳。
    从这点来讲,秦诺真的非常佩服裴翎,哪怕在最困顿的时候,他都能走出一条别人压根儿想象不到的路来。
    他看着裴翎。清冷的月光将他俊朗的眉目勾勒地纯粹冷冽,也衬得那一双眼眸越发深邃,仿佛阳光照耀下的冰泉,浮动着薄薄的光华。
    那光华是怅然,还是忧郁,秦诺看不分明。只是无端感到一种忧伤,就好像一坛沉淀了多年的清酒,滋味清淡,却深远。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个人身上停止了一般,至今他还是自己初见面时候二十七八岁青年的模样。
    让秦诺忍不住想,少年时候,这个人又该是怎样的风华呢?
    要说这个剧本之内有什么不完美的,也许就是黎妥儿对他的痴情了。
    “将军后悔吗?雪烈族的事情。”秦诺情不自禁问道。
    “并没有什么后悔的。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容纳私情的余地。”他垂着视线,给了秦诺一句公式化的回答。
    如果真的没有一丝悔意,为什么在回归北疆之后,没有公开这份显赫的功劳,反而将一切尘封。这句话,秦诺当然没有问出口。
    沉默了片刻,仿佛又想起皇帝之前的询问,裴翎继续说道:“我逃离雪烈族之后,忙于横刀城的战事,又返回京城,很久之后才听闻雪烈族的消息。我暗中返回了一趟,正逢大祭司带着族民进山躲避。她被共议处决,被迫登上了神庙最高层……我赶到山崖之下。可惜她受了很重的伤,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说到最后,裴翎的语调有些不自觉的凌乱。
    秦诺冷静地听着,果然裴翎那位出身山间的妻子,就是黎妥儿。只是她深居简出,北疆几乎没有几个人见过他。
    见裴翎神情黯然,秦诺忍不住有点儿后悔自己提起这话题了。
    为了自己的八卦之心……
    正愁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反倒是裴翎先开了口。
    “听闻皇上在军中吹过苓笛,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呃,这个……”
    “皇上不方便说就算了。”裴翎温声道。
    这样的善解人意让秦诺有些心虚,看着他满是怀念的神情,秦诺心念微动,脱口道:“朕吹给将军听听吧。”
    他转身进屋拿起了那只笛子,一路从西向东,万里之遥,这支笛子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算是这一趟北朔之行最珍贵的纪念了。
    站在庭前,秋风穿过回廊,卷起地上的落叶。秦诺将乐器凑在唇边,悠扬婉转的音调低低回荡在小院中。
    一曲终了,裴翎神情沉郁,良久不语。
    秦诺忍不住问道:“裴卿也会吹奏吗?”
    裴翎没有回答,从他手中接过陶笛,凑在唇边。
    悠长的音调响起,不同于之前秦诺吹奏的和缓,这首曲子更加浑厚大气,又带着三分苍凉,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天兴山皑皑的白雪,和山下忙碌的人群。
    听说苓笛的吹奏技巧,是神殿之内祭祀阶层才掌握的,他的苓笛,只怕是那位灵女殿下私底下教导的吧。
    秦诺坐在廊下,裴翎站在他身边。在悠扬的乐曲声中,两人的君臣分际似乎也不自觉地淡化了。
    一曲听完,夜色浓重。
    裴翎陷入了沉默,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过去了,却在这个意料之外的时刻,意料之外的人面前,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
    “我终究有愧于她,有愧于雪烈族。”
    “但是将军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北疆的百姓,也无愧于江山社稷。”秦诺接着说了下去。
    “将军其实不必如此愧疚,就算没有将军从中插手,雪烈族一样也会遭遇天灾。一样会衰退。”秦诺冷静地指出。
    也许不会那样惨烈,那样迅速就是了。
    毕竟,火山爆发是人力不可扭转的过程,雪烈族的兴起依赖着天兴山,而其衰退也是天兴山。这一切都是天意。
    裴翎苦笑,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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