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沈长歌未食未眠,静静地坐在囚室的石榻上默然。
    囚室的光线极其的暗,四周仅有那已腐漏的小木桌上燃着一盏如豆的清烛。四周又凉又潮,扑鼻的潮气像是一层无形的水雾粘粘,沁鼻皆是酸腐破败的气味,似还夹着些许腥气。
    “少爷。”
    临霜将那狱卒所带来的冷饭仔细挑拣好,执碗走到他的身边,他却一直仿若未见,只一直静静地盯着那盏淡渺的烛火静默。轻轻吸了吸鼻子,她将饭碗轻轻放下了。一咬牙,倏地拂身跪下,声容俱泣,“少爷!”
    他颜容微微一动,微微低下头望了望她,不由蹙了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少爷,临霜求您了!您就算再纠结,也一定要正常吃饭保重身体!您身上还带着伤,临霜求您,吃些东西吧,求您!”
    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他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侧坐下,抬手拭了拭她的泪,轻哂。
    “我不饿。”
    “可是您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她的眼泪怔怔地坠下,怎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思?一边是忠君孝义,一边是他的挚爱至亲,沈长歆逼他在三日之内做出抉择,而无论是怎般的抉择,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万剐千割,他根本做不出选择。
    倦于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他轻叹息了一口气,目光盯了她许久,半垂在膝上的双手逐渐握紧。静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张了张口,话语极低,“临霜。”
    临霜抬起头。
    轻轻抚了抚她披肩的长发,他低低开口,目光温柔,“如果……我是说如果……”
    “……”
    “如果我死了……”
    霍然睁大眸!临霜面目惊愕。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静静说完了下半句,他微低了低眸,不再看着她。
    似乎是回忆起什么,他的心里化开一点微微的苦涩,目光逐渐幽远,低声道:“你记得,你要为自己而活,千万不要随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尤其是因为我……”
    “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努力去逃,离开京州,离开定国公府,往北走往南走都好,总之,一定要活着……”
    临霜的心中赫地一悚,有种不好的预感漫开,惊道:“少爷,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要做什么?!”
    他却笑了,似乎有些释然,道:“不管我做什么,这一次,怕是注定都要难逃死局。”
    沈长歆不会那么轻易应允的放过他,可是她与他毕竟还不一样。从一开始,他一直想方设法自临霜身上下手,目的都是为了能够更好的掣肘住他,那么他而今他已得手,故无论这封文书他写与不写,恐怕下场皆不尽相同。
    反手握住他的手,他郑重地道,声音淡渺而清晰,“听我的,临霜。”
    “无论这一次,结果如何,你一定都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你爹娘也好,你都要活着,努力活下去。”
    “……不……不行!”她的眼泪骤地滚落了,一张脸震惊而愕然,忽地一折腰抱住他,反令他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她止不住地哭道:“你不能死,你如果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他的眉宇间有了一丝动容,静了静,想要伸手安抚她的臂膀,可还未等手掌碰触到她的背,又不禁缓缓停住了。
    “傻瓜……”轻叹了一口气,他默默收回手,道:“死又不是什么很有趣的事。”
    更何况,上一世,她已为他死过那么一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静了静,他轻轻挪开她,眼神轻柔。
    “你放心,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努力活下去。所以,你也一定要努力的活着。等我写完那封信,我会让他们把你送出去。你等我,只要我活下来了,我就去找你。”
    她哭得却更凶了,眼泪噼啪地砸落,将整个袂袖都濡湿得透彻,只一直拼命地摇头。
    深深叹了一口气,沈长歌慢慢放开她,走到那个那个小木桌前,提起沈长歆早已为他备好的笔墨。
    烛光昏黄,将桌上那几页雪白的雪宣映得昏黄,深黑的水墨似一潭深渊,微微倒映着如豆的烛火,泛出萤亮的光。
    一侧的暗角,水磨方砖的墙壁处的一个机括十分隐秘。墙后似隐着一双精锐的眸,看着室内沈长歌的举动,无声无息合上机括,转身离去。
    ……
    第129章 宫变
    沈长歆步履匆匆, 疾步走到萧瑞的寝宫,脸上掩不住的兴奋。
    “殿下!”
    恭敬将那一封信笺呈上,他面上的神情是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激动。
    萧瑞怔了一怔, 目光一眼轻瞥到那信封之上的“沈长欢”三字上, 神思有一瞬的凝固。
    “他竟真的写下了?”
    劈手将那封信取过,他忍耐不住便要拆封阅读。沈长歆轻笑, 目光落在信笺之上,笑道:“殿下一看便知。这一次, 只要拿到了镇远军兵符, 我们便再无后顾之忧。”
    信笺张开, 洁白的雪宣之上跳跃的正是沈长歌的笔迹,笔触苍劲利落。信中所书写的内容正是沈长歌声称自己徒然翻悔,以定国公府世子的身份, 向沈长欢重讨镇远军兵符,并令其半月之内必快马加鞭将兵符呈予京州。他字句干练简洁,意思鲜明,正是沈长歌以往的行文风格, 丝毫无令人疑惑。
    反复默看了许久,他确凿了这信中绝对无恙,终于放下心, 将纸页重置于信封之中,难以抑制心中的振奋,萧瑞眸光闪亮,精神抖擞而高昂。
    “好, 好,这一下真是太好了!只要镇远军的兵符一拿到我的手中,这太子之位,这皇位,便无疑都会是我们的了!好!太好了!”
    沈长歆脸上带着莫测的笑,胸口似也澎湃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这将近二十余年来的隐忍与蛰伏,等待与不甘,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破土生芽,令他看到了成功的终点。顿了顿,他倏地一撂衣摆屈膝跪下,朝着他郑重叩了三首,凝声道:“臣,沈长歆,恭祝陛下,马到成功!”
    萧瑞的神思瞬时怔了一怔,“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只是笑,微微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眸隐含冷锐,“陛下,万岁万万岁!”
    整个大殿静了一刹,倏地爆开一阵大笑,笑声放肆而贪婪,他骤地甩袖大步走到高座之上,摩挲着手中那枚锃亮的扳指,眸目生光。
    ……
    ·
    十五日后,一则自大梁北境传递而来的信物悄然到达京州。
    第二日,僵滞了近半月之久的朝局终于有了破冰之势,紧闭的宫门再次打开,恢复了这自太子谋逆的消息传出后,首次的朝堂。大梁朝内的文武百官齐具,皆惑此次这宫廷骤变背后的真相,
    整个朝殿辉煌而庄严,百官无声纵列,齐聚一堂,殿堂的高位之上,那居上的龙座却始终无人到临,四周的气氛严肃而紧凝,似隐隐含着刀光剑影的森冷。
    “三殿下到——”
    默待了许久,大殿之外忽然一声高唤传至,萧瑞一身锦墨四爪蟒袍的太子朝服,自殿门之外静静步入,他大步走到众臣之前,目光睥睨,轻微动手,命身后的随侍的太监上前。
    那太监得令步上前来,自袖中取出一封明黄的圣旨,静静打开来,放声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萧珏,品性无端,谋逆罔上,不法祖德,不遵朕训,专擅威权,鸠聚党羽。今昭于天下、宗庙,废其太子之位,以正朝纲。令,朕今时年迈,体质抱恙,三皇子萧瑞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即今日起,由其理政监国,以固朝纲,重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钦此——”
    话音方落,整个大殿之上骤时哗然!满堂色变。
    “这——”
    “怎么会……”
    大殿之上,萧瑞笑颜淡淡,默默看着殿下的众臣惊愕地议谈,他轻松一笑,径步行至众人的身前,冷然说道:“众卿,可还有何异议么?”
    “不可能!”一声高斥之音徒然在大殿之中彻响。
    大殿两旁的臣子之中,一位已上了年纪的文臣定然走出队列,面庞凝重道:“太子殿下俊秀笃学,德才具备,乃举国共知,怎会是此等奸恶宵小之辈,陛下若要废黜太子,那么该当由陛下当众立旨才是,怎可这般草率而为?”
    萧瑞神情淡漠,笑道:“废太子萧珏,伙同定国公府世子谋逆罔上,冲撞君威,迫使父皇气血攻心,昏迷不醒,乃是众人所知的事实。父皇身体抱恙,无法亲临朝殿宣旨,特亲笔书此文书,昭告天下,这般事实,张卿也心有疑忌吗?”
    他轻一反手,自太监的手中将那圣旨取过,轻掷与众臣的面前,高声道:“这圣旨之上,乃有我父皇的君印,业有我大梁的国玺,这等,难道也可存伪不成?”
    “我不相信!”那被唤作张卿的老臣怒一摆手,眉眼骤厉,神态刻板而坚决,“陛下病重,当该由储君监国,太子殿下谋逆一事,皆只是道听途说,并未有人亲见。而今,仅凭你一人信口徒说,我不相信!太子殿下如今究在何处?我要见太子!”
    “对,我要见太子!”
    “我们要见太子!见太子!”
    ……
    他的话音铿锵而有力,方才定落,立即引得周侧数人出声应和。萧瑞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目光一丝冷讽闪过,眉目凌厉。
    忽地一声击掌之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暗号,大殿的门外,一大批的军队骤然如洪疯拥进来。空气中一阵拔刀相向的锵鸣之音,雪亮的刀剑阴森冷然,顷刻便将众人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领兵者,正是姿容淡然的沈长歆,整个场面突然僵滞,气氛紧凝。
    众人刹时大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惊骇万分!
    “三殿下!你——”
    张姓老臣大惊失色,惊愕地望着四周罗列如山的队列,眉目紧蹙。目光掠过沈长歆,他神情一闪似是恍然间明悟了什么,大骇道:“是你们要起事试图谋权篡位,是你们诬陷太子殿下与定国公世子谋逆,你们这是造反!”
    萧瑞的眸光顿时一冷,左手微微摆弄着那右手指上那枚翠亮的翠玉扳指,轻轻一转。那正对着老臣的侍卫便猝地拔刀,寒光轻闪间,一缕鲜热的血便突然喷溅出来,飞溅到周侧的群臣身上。
    “你——”
    那老臣蓦地睁大眼,整个身体瞬间颤了一颤,苍劲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你……”他颤抖着指着萧瑞,愤厉的眉目间夹蕴着说不尽的愤慨与痛恨,支吾道:“你……你……欺君罔上……绝不会……不会……”
    身体突然一倾,他整个人刹那笔直向后倒去,砰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整个大殿都似乎突然乱了,周围的臣子惊慌失措,然而却因有那些兵戈长剑的士兵阻着,也无人再敢作何动静。萧瑞容色淡然,静静地看着倒地的尸体轻笑,道:“不知众卿,这一次,可还有异议?”
    众臣面面相觑,虽仍有人心存不甘,却再不敢擅自多说什么,只心有疑忌地盯着他沉默。
    静站在萧瑞的身前,沈长歆微然轻哂,狭长的眸锐利而明亮,声线不急不缓,自大殿之上缓缓回荡。
    “三殿下承储君之位,乃天命所归。而今太子谋逆,陛下病危,唯三殿下可主持大局矣。不知诸位心中,对此可还有何疑问,或是不甘?”
    众臣默然,处在当下的局势之下,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整个大殿静刹了片刻,一个身影率先屈膝而跪,俯首称臣,“臣,郝兴宏,参见太子殿下——”
    那人正是如今大梁的国相郝相。经他这一举,周侧终于有人跟随着稀稀拉拉慢慢跪下去,恭敬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
    萧瑞得意微哂。
    殿中仍有人刚阿不拗,尽管冷刃架颈,仍旧执拗地不肯下跪,直言士可杀不可辱,宁愿去死也坚决不肯俯首反贼。沈长歆面庞狠厉,半垂的手缓慢抬起。刹时间一阵兵戈相击之音肃然惊起,数把长剑冷冷对应准了那执意不跪的数名朝臣,一触即发。
    眉眼间飞快掠过一抹凌厉,沈长歆慢慢放下手。
    然而还未等他的手臂挥扬而下——
    “报!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士兵忽地连跑带喊地跑上殿来,高声传禀。
    “启禀太子殿下!城外……城外大军压境!已入城门,马、马上就要攻破皇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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