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妖怪,田鼠妖怪。
    武祯用拇指擦了擦嘴唇,往周围的环境打量一圈,忽然朝几人咧嘴一笑。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自从郎君被掳走, 武祯想象过很多次他可能会有的处境,比如说被那个腐烂的恶妖困在某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屁股底下连根稻草都没得垫;或者是被那家伙绑在柱子上, 只等着她带上东西去交换, 这几日只能吹风淋雨,总之如何可怜的场景遭遇武祯都想象了一遍, 越想越是觉得心疼,觉得郎君可遭了大罪。
    但她万万没想到,郎君这过得, 似乎,还不错?
    武祯的目光从轻薄软绵的青纱帐,转到脚下铺的织锦花大软垫,又从旁边散发着幽幽香味的黑沉香小几, 转到这室内其他精巧华丽的摆设,着重看了几眼不远处桌上摆着的色香味俱全,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最后再次看向围在自己周围的几个妇人。
    住的这么好, 吃的似乎也不差, 还有几个妖怪化形的仆妇照顾, 这怎么看都比她这几天过的舒心多了。
    武祯摸着下巴不言不语, 只是笑的奇怪, 几个田鼠妖怪化作的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苦口婆心的劝道:“夫人, 您还有着身子呢,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孩子想想啊。”
    “是啊是啊,夫人既然被主人带来了这里,就好好的在这里过下去吧,主人控制着这里的一切,您是逃不出去的,不要再试图逃跑了。”
    还有一个妇人满眼怜悯试探着拉过她的手,柔声劝道:“夫人也别怕,主人将您带回来,让我们好好照顾,看上去心中对您也是在意的,我们作为仆人的,虽然不知道您和主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但既来之则安之,您千万不要忤逆他,说不定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要不是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武祯都要以为自己是进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身体里面了,听这些妖怪们的话,怎么怪怪的?
    武祯心想,自己奔波费心想救郎君的这几日,郎君怎么过的宛如一个被恶人强夺金屋藏娇的贞烈人.妻……
    她舔舔唇,意味不明的目光慢慢的在身前几个妇人的身上脸上扫过,硬生生把她们几个看的噤了声,再也不敢说话了。
    那几个田鼠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前这位夫人,好像突然之间就变了个人似得,之前几日被困在这里,冷若冰霜的,对她们也不假辞色,几次想要逃跑,吓人得很,可现在呢,不吵不闹的,还笑的这么好看,就是感觉渗人了些。
    也不知怎么的,先前这夫人冷冷淡淡的对她们黑着脸,她们也不觉得如何可怕,但现在被她带着笑这么一打量,反而后背冷汗直冒,有种好像遇到天敌的惊悚感,她们都忍不住颤抖。
    稍稍显露出些威压把几个妇人吓得瑟瑟发抖,武祯终于稍微舒爽了些,果然还是自己的身体更好用。
    “你们的主人,现在在哪?”武祯试着问道。她觉得这些小妖口中的‘主人’应该就是那抢人的腐烂恶妖了。
    妇人道:“主人从将夫人您带回来后,就又回了那里去,一直没出来呢,您就算想见主人,我们也没办法啊,没有人敢去打扰主人的。”
    武祯:“哦。”她哦了声,也不多为难这些明显听命行事的小妖怪,站起来就往外走。
    几人想拦又不敢,和大土豆似得一串缀在武祯身后。武祯出了门,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间的小庄子里,周围群山环抱,抬眼望去一片绿意葱笼。门外还有些奴仆,无一例外,都是妖怪所化。
    若不是有这些非人的奴仆,这里看上去和长安权贵们在山间建的避暑山庄,当真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且,她方才在常羲观,明明是夜里,可这儿却仍是白天,可见这里很可能处于另一方天地之中。
    武祯左右看看,身后有妇人诺诺的道:“夫人,您可不能去打扰主人,还是回房间去吧。”她们都以为她是要去见主人,急急忙忙的劝。
    武祯笑了一声,“房间太闷,还是外头好。”说着她发现不远处竟然有个小湖,湖边开满了粉白的莲花,幽香都飘到了这边来。
    这地方风景不错。武祯欣赏了片刻,忽然指了指莲池旁边那一个平台,对身后的几个妇人道:“给我准备榻摆到那边去。”
    这话说得几个妇人一愣,武祯不紧不慢的继续说:“给我找个软榻,我不喜欢华木梨的,那个味道难闻。还有,给我点一炉香,这里有没有月合香?”
    妇人傻傻的问:“月……月合香?”
    武祯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很好说话的样子:“没有?那就随便,要清淡点的香就行了。还有给我准备些吃的,饿了。哦对了,吃食不要辣味的,不要油炸的,太腻了,上些蒸的水晶丸子三花角,金乳酥和银雪团,鹿鱼脯之类的就行了,最后给我上三坛好酒。”
    说到这,武祯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想起来自己肚子里似乎还有个孩子,于是忍痛改口说:“算了,好酒……一坛就够了。”
    她这些吩咐听得几个妇人一愣一愣的,武祯看她们那样子,也不急,想了想又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会唱歌跳舞的?弹奏乐器的?给我叫几个来解解闷。”
    “愣着干什么,去吧。”她挑眉打了个响指。
    过了一会儿,武祯就舒舒服服的坐在了那莲池旁边的白石台上,那里已经被仆人利索的铺上了软垫毯子,放上了榻和几,摆着一水儿的吃食饮品。一个长得妖妖娆娆的娘子跪坐在她脚边给她斟酒,还有几个身材高挑婀娜的身影在不远处随乐声起舞,那轻薄的裙衫在山风中飘摇如仙,配着此时的乐声和满池莲花,着实是一副美景。
    武祯尝了尝美酒,发现是自己从未喝过的,顿时更加乐滋滋了,靠在软垫上欣赏歌舞品着小酒,惬意的喟叹了一声,一手拿了根筷子,随着乐声击打节拍。这些妖怪们的歌舞,与她在长安常听常看的那些不太一样,很有些可取之处,回去之后,可以给相熟的几位娘子们指点一番。
    “夫人,可要奴为您捏捏腿?”一个浑身散发着莲花香的小妖凑过来笑嘻嘻的问道。
    武祯嗯了声,笑纳了这殷勤,那莲花小妖就坐到一边给她捏起腿来。倒酒的小妖也连忙柔柔的举起酒壶,“夫人,来,奴给您满上酒。”
    武祯啜了一口酒,嘴里哼了几个调子,忽然朝那弹琵琶的妖怪赞道:“这琵琶真不错。”
    那妖怪便站起来朝她行了一礼道:“夫人见笑了,奴是琵琶妖。”
    原来如此,难怪弹得这么好。武祯打量了她一下,有点想把她带回长安去。相信只需要稍稍调.教,定能成为当世大家。
    那几个跳舞的也是真不错,比长安海春和吴玉两个舞乐坊里的娘子们也不差。
    “夫人,奴也会唱曲儿呢,奴为夫人唱一曲如何?”
    “好啊,唱来我听听。”
    “夫人,奴也会……”
    武祯摆手,“一个个来。”
    ——
    梅逐雨眼前一黑,旋即一阵头晕目眩,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后,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十分的熟悉。他诧异了一瞬,发现这竟然是自己从前在常羲观中的住处。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被绑在身后,梅逐雨坐起来,手中一使劲,就将那粗粗的绳子给直接挣断了,他也不管那绳子,眉头紧锁的走向门。门被锁住了,他又是用力一推,门就发出喀拉一声响,半扇门被他直接给扯开了,将门扇摆到一边,梅逐雨神色如常的走了出去。
    外面夜色沉沉,果然是常羲观没错。可是,夫人怎么会到了常羲观,还被绑在那?梅逐雨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想夫人可能受苦了,脸色不太好的往外走。
    这里他很熟悉,哪怕周围昏暗,灯光稀疏,他也准确的避过了那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因为老旧凸出剥落的墙石。
    迎面有两个小道士走过来,见他出来了,忙上来,走到近前发现梅逐雨脸色沉沉眉头紧锁,都是下意识一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小、小师叔?”
    梅逐雨朝他们点了点头,越过他们继续往前走。
    两个小道长看着他走远的高瘦背影,一个傻傻问:“师祖说要把小师叔绑起来,现在他挣脱了,我们还要不要绑?”
    另一个小道长苦着脸,“我不敢去,师兄们说了,小师叔打人可疼了,比师祖打人还要疼。”
    打人很疼的小师叔梅逐雨,就这么靠着冷淡的眼神和表情,一路通行无阻的来到了师父四清道长的门外。
    此时四清道长和几个白胡子徒弟正在商谈梅逐雨的事情。只听四清道长大嗓门在屋内说道:“那人胡说八道不能信,先关两天再说。”
    有一位师兄担忧的说:“万一她说的是真的,谷雨师弟真的遇到了危险,可怎么是好,不如咱们亲自去看看?”
    四清道长大笑了两声说:“怕什么,谷雨徒儿那么厉害,轻易死不了,咱们晚两天,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等到他危难关头出现,不是更能凸显我这个师父的英勇吗,到时候……”
    门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开了,露出门外梅逐雨一张脸。唾沫横飞的四清道长正对上小徒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无比熟悉的神情,瞬时让四清道长带着得意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四清道长心中忽的冒出四个字:吾命休矣!
    四清道长此人, 土匪出身, 年轻时候还有个义匪的名头, 后来因为这行当不好做,也不知怎么的就去当了道士, 常羲观的大祖师, 也就是四清道长的师父,乃是个严厉冷漠的道人,一心想好好改改四清道长这身匪气,用了好些年才让他好歹是像个样子了。
    四清道长的师父是个德高望重的道长, 四清道长却一心想称霸道门, 让常羲观成为道门巅峰, 压下那几个与常羲观地位相当的道观,出他娘的一口恶气。早些年他师父还在时,四清道长怕他得很,什么都不敢做, 后来他师父去了, 四清道长就飘了,开始广收徒弟,想教出几个合心意的,师徒齐心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
    本以为愿望达成指日可待, 可他没想到, 这么多年, 收了一堆徒子徒孙, 却全都是不争、不抢、清静、养生,每一个都是还没步入中年就开始了老年状态,地地道道的一群道系,实在让霸道系的四清道长失望不已。
    精心养出的几个徒弟全都朝着他理想的方向背道而驰了,四清道长一次次被打击,也就有些心灰意冷,好些年没再收徒弟。当年梅逐雨被他父亲送到常羲观的时候,四清道长因为早年的恩情,答应了教导这个孩子,原本只是随便教教,也没太上心,反正按照约定,梅逐雨迟早会下山去,不能一直在这里当个道士。
    可四清道长又没有想到,这个随便教教的孩子资质竟然如此之好,而且与他的几位师兄不一样,这个被他赐号为谷雨的弟子,行事风格,非常对他的胃口。徒孙们不听话了,谷雨的师兄们说着“算了没事顺其自然吧”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冷着脸,二话不说就是揍。
    没几年下来,不只是徒孙们,就连他的师兄们都有些怕他,这小家伙从小到大就铁面无私的,心中有自己的戒律规则,若是触犯了,不论是谁,他都不客气,包括他这个当师父的。
    四清道长是越看越喜欢,收他为最小的弟子的时候,还乐滋滋的想着说不定这次能称心如意了,结果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他这个小弟子虽然不声不响,但骨子里确实也是个霸道系的,只可惜,他没有他称霸道门的野心,不仅如此,他还学着他的师兄们一齐劝他,要知道,这个小弟子的‘劝’可不像其他徒弟那种苦口婆心软绵绵的劝,小弟子劝起人来,轻则让人腰酸背疼,重则让人断手断脚,四清道长心里苦。
    这辈子,四清道长怕过的人除了那个早些年死了的师父,就是自己的小弟子谷雨了。因为在某些方面来说,他这个小弟子和他那个师父,非常的像,越长大越像,导致四清道长每次看到他就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刚来常羲观那会儿被师父狠狠教导的日子,心里就是一个哆嗦。
    四清道长一面怕这个徒弟,一面又满意的不得了,甚至想干脆毁约将他一直留在常羲观,以后继承观主之位算了。可是,梅逐雨却依照他父亲的遗言,终究是下了山,四清道长又气又恼,梅逐雨下山时,他还叉着腰站在观门口吼着有本事以后就别回来了,再不是常羲观弟子之类的话,吼得整座山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可惜梅逐雨心性坚定,都没多看他一眼,和送别的师兄师侄们简单交代告别后就淡定的下了山。
    之后果然就一直没回来,只是偶尔托人送信,告知最近的状况。四清道长伤心自己大业无人继承,又终究是心疼这个小徒弟,心情无比复杂。
    这份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现在,看到小徒弟正正常常的再次出现在面前,四清道长没有自己想象中那种生气,而是……心虚。
    “师父。”梅逐雨走进了房内,盯了四清道长一会儿,直瞧得他背后一层白毛汗。不等四清道长开口说些什么,梅逐雨又一一和屋内久别的师兄们打招呼。
    花白胡子的大师兄欣慰的看着他,“没事就好。”
    笑的一团和善的微胖师兄说:“这回回来就发现你长胖了些,看来在长安也过得不错,大家都担心你在山上日子过得久了,去那种热闹的地方会不习惯。”
    梅逐雨:“劳烦师兄们惦记。”
    他对几位师兄们的态度可比对师父好多了,因为他年纪小,又是几岁就到了常羲观,几个年纪大些的师兄师侄们,简直是拿他当儿子孙子在照顾着。
    眼看着他们气氛和睦的在那说话,四清道长心里嘀咕着这么久没见到师父了也不多慰问几句,着实是不孝子。
    这时,有个沉默些的师兄忽然问梅逐雨:“先前那是怎么回事,你的身体里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这话一出,所有师兄都看着梅逐雨等他回答,四清道长也在一边竖起了耳朵。因为众人都不错眼的盯着他,也就清楚的看见了这个一向冷淡的小师弟,忽然柔软了神情,眼中露出温柔的光。他说:“那是我的夫人,她叫武祯,是长安人士。”
    几位师兄们先是因为他的神情而讶异,随即便欣慰的笑了,原来果真是夫人,看样子,小师弟心里是很喜欢的,喜欢就好。
    想到这,回想起之前师父把人家绑了起来关在房间里,几位师兄就忍不住去看自己师父。这人家第一次上门来,虽说形式奇怪了些,但好歹也是小师弟的夫人,却被绑了起来,这,这怎么看都太失礼了。
    四清道长注意到这些目光,虎着脸,声音威严:“我不是说过了,行事要谨慎,怎么能随便听信他人的三言两语呢!为师这么做,当然是没错的,再说了,也没干什么啊,饭都让她吃饱了,也没打没骂的。”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发虚。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么算来,梅逐雨的夫人就算是他儿媳妇,人家第一次上门给绑了起来,好像确实不太好,这不是损了他当长辈的面子吗。
    四清道长想着小徒弟往日行径,有点担心他要欺师灭祖上来揍自己一顿,但是他却没有,只是忽然说了句:“观中的饭食都太辣了,她可能不爱吃。”
    四清道长:这种时候还关注这种小事干什么!
    几位师兄对视一眼,一位入门较晚,年轻时曾娶过夫人的师兄想到些往事,看着小师弟的目光带上了些调侃的和善笑意,温声对他说:“那是招待不周了,下次你带她来,我们再好好招待。”
    梅逐雨就露出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咳嗽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简单聊了两句,几位师兄就一齐离开了房间,他们都能看出来小师弟说话时眼中的忧虑和凝重,他一直没和师父说话,大概有些话要单独和他谈。
    离去关上门之前,大师兄温和的看着梅逐雨说:“谷雨,若是有为难之事,不妨与师兄说,师兄们都会帮你。”
    梅逐雨对着他点点头,但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等到关上门,房内就剩下梅逐雨和四清道长两人。梅逐雨走到四清道长面前,四清道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就听噗通一声,梅逐雨跪在了他面前。
    四清道长神色变幻不定,最后重重叹息一声,看着小徒弟的头顶,有恨铁不成钢,也有骄傲和疼爱。
    梅逐雨不说话,四清道长终于是认命的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语气不太好,粗噶的说:“你这混小子,跪我干什么,难不成你要想做什么,我还拦得住,从小到大,我这个师父说的话你听过吗,现在跪什么跪。”
    梅逐雨:“师父,我知道,这些年是你在代替父亲守着那个木盒里的东西,那个人没找来,也是因为有你在。”
    “他终究会找来的。”梅逐雨的声音很冷静,“他杀了我的爹娘,迟早也会来杀我,既然他已经出现,不管如何,我要解决这件事。”
    四清道长哼哼,匪气十足的叉腿坐在了长榻上,“你解决他,说什么大话,别以为你几年前重伤了他,现在就能杀了他,要是那么好杀,老子早他娘的找上门去剁了他,还用得着你现在在这瞎鼓捣。”
    梅逐雨:“师父,木盒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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