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交接之际,铺满漆黑的画布逐渐被鱼肚白浸染扩散。在红日初生之前,缓缓放射的辉光使海面由暗转明。
    微风拂起浪花,这艘沉默的巨型邮轮压着海浪,岿然不动。
    天光破开残留的白雾,像揭开舞台的帷幕般逐渐将甲板照亮。
    依旧穿着舞会服饰的人们挤在船头,华美的盛装团簇出无声的死寂,滑稽又诡异。
    所有目光都投向船舷上方正在工作的起吊机,绳索与滑轮摩擦偶有一声咯吱,变成心头一点点汇聚的惶恐不安,如同心脏被拉锯,锋锐刺耳的折磨笼罩着每个人。
    这漫长的一切结束于男人长靴落地,踏在甲板上一声稳重而沉闷的声响。
    “公爵大人。”
    一直等候在旁的船长打破静默,恭敬地发出第一句问候。
    而他出口的头衔向拥挤的人群砸下惊雷,炸出沸腾却又细微窸窣的惊疑议论。
    “……难道是传言中那位奈欧莎的公爵?”
    “他怎么会来这儿?”
    “不会是来惩戒我们的吧?”
    “等等……这不是克罗托军的科尔曼上将吗?”
    “什么?!好像真是……他的照片登过报!”
    “克罗托军的风格不像阿特洛波斯军那样残暴,他应该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吧……”
    “大不了就把一切事情都推到梅尔凯身上,这也是他们的船!”
    “对……反正,他们已经死了……”
    被人群远离的甲板上隔出一片空地,并排放置着盖了黑布的尸体。
    血迹在地板蔓延,脏污了旁边妇人昂贵的裙摆。可她只是身体虚脱般瘫坐,双目无神地看着眼前面容相似的两具男尸。
    军装挺拔的男人眼神冷漠,视线扫过死状不一的尸体,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骨微屈,放在鼻下掩了掩与咸腥海风混杂在一起的腥臭味。
    “都是枪杀。梅尔凯伯爵被铁链勒过脖子,有窒息过的特征,伤口处留有锈迹。他的长子米勒·梅尔凯只有眉心的弹孔。”
    穿着卫队制服的男子俯首报告,他对新公爵臣服的姿态像是一直以来都如此行为般熟稔。惊慌失措的贵族们如果曾留意过,就会发现这是最初跟着梅尔凯家上船的卫兵。
    可没有谁会注意这样一个人。
    而所谓的挪亚方舟上,卫队、水手、侍从,包括平民,都混有这样的人。
    从一开始,就属于阿德里安的人。
    黄铜色的弹壳夹在男人的两指之间,拇指碾了碾,他的目光转移到地上僵冷的父子。
    行凶者用的是这个国家的地下市场,也就是俗称黑市中流通的最常见的转轮手枪。
    哪怕不用钱也能获得的武器。
    很适合用来暗杀。
    弹壳坠落,反复弹跳的清鸣刺向每个人的耳膜。
    在场的贵族虽然对这位声名远扬的上将并有可能的新任公爵有所忌惮,但他的到来,首先是国家军上将身份带来的安全感,足以驱散心头对死亡的恐惧。
    枪响后被发现的尸体,未知的凶手,无法逃离的海上巨轮,没有比昨日半夜更可怕的经历了。
    有爵位较高的贵族率先站出发声,“尊敬的科尔曼上将,我们都是奈欧莎的居民,在场有不少受过封的勋爵,希望您能安全护送我们回家。”
    说到底,“公爵”的存在都是金斯利侯爵传出来的,王室并未下达文件,奈欧莎也没有正式公告。
    所以他巧妙地忽略了这个身份,反而作为“勋爵”向将军施压。
    站在上将大人身后的格雷文闻声投去目光,这位语气高傲的贵族是头发半白的艾温侯爵,爵位比船主梅尔凯还高。
    也是个盘踞在奈欧莎的老勋爵了,家族根底深厚,整日只知道奢靡享乐。
    对此,阿德里安的反应是淡淡地睨他一眼,或者说是扫视了一遍那群人,旋即收回视线。
    “那是谁?”
    他看向另一处,在两名卫兵的“保护”下身体瘫软在地的男子。
    那人目光呆滞,愣愣地盯着甲板上的死者。奇怪之处在于,他浑身血污甚至比尸体更甚。
    杰森道:“梅尔凯的小儿子,米勒的三弟,韦伦。”
    阿德里安暂时失去兴趣。
    船头被无视的艾温侯爵愤愤将手杖锤出几声重响,却又在那些浑身杀伐之气的军人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涨红着脸噤声。
    他身边年轻貌美的贵妇拍着他的胸背低声哄劝。
    这也让一众贵族更不敢有所行动了。
    “其余人都在下面?”
    刚刚一眼扫过众人的阿德里安只在里面发现寥寥数个穿着简朴的人,按理说船上平民的数量不该那么少。
    杰森点头,“是。那边……准确地说是楼梯口,还有一具尸体。”
    阿德里安微微蹙眉,如果存在没有统一挪来主甲板的尸体,那定是有什么情况让他们无法搬动。
    他提步,一言不发地朝着船楼方向走去。
    杰森连忙快步上前带路,领向通往下层甲板的楼梯。
    转过拐角之前,有细微人声传来。
    “……莉莉不见了?她会不会坠海了?安娜她……莉莉不可能不来。”
    阿德里安脚步一顿。
    一行人随之停滞。
    走在前方两步的杰森也疑惑地停步回头,然后看见依旧神情漠然的公爵大人突然加快步伐,长腿一跨,已经越过他走在了最前面。
    众人又赶紧跟上。
    比甲板上更粘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视野明朗,最先看见的是两名女士的背影。刚才的话就是出自她们的低语。
    视线下移,令所有人为之怔然的是大面积的暗红。
    她们无可避免地站在血迹中。
    透过两人背影,勉强能看到躺在血泊中心的女性和伏卧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瘦弱身影。
    暗色衣裙被殷红浸染,脏乱、破损,甚至已窥探不出它原本的华贵。
    金色长发形如卷曲的海藻,染上黑灰的脏泥和鲜红的液体,散乱地铺在她们身上,部分发尾还浸泡在微凝的血滩之中。
    两具躯体同样了无生气,让人无法判断死者的数量。
    她们正好挡在楼梯口,阶梯上站满了面色哀伤的平民。其中一个形貌苍老的中年男性跪在最前面,悲恸地看着地上血尸,黝黑的脸上泪痕交错。
    在刚才本就开始猛烈跳动的心脏骤然一缩,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掐握。
    几乎是在看清那片黯淡的金发与少女身上残破污损的暗蓝长裙一刹那,阿德里安胸口一窒。
    他再次停下脚步。
    好像只要不靠近,就可以短暂地不去揭露这种情形下难辨生死的她的真面目。
    ——他心中已有答案的,他梦中出现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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