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一二是二的态度,即使我有大力神萨姆逊之力,自然也难以企及。现在映入园子眼中的、符合我性格的一个黏黏糊糊的男人的影象,激发了我对此的厌恶,使我认为我的整个存在一文不值,把我的自负击得粉碎。我变得既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与意志相关的部分是假的。然而,这种重意志的想法,自然也是近于梦想的夸张。即便是正常人,也不可能完全依靠意志行动。就算我是个正常人,我和园子也并非完全具备能过上幸福生活的结婚条件,说不定这个正常的我也要作出“多半吧”的回答。就连如此易懂的假定也故意视而不见的习惯,沾上了我。如同不忍放弃每一次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无路可逃者驱使自身走向自认倒霉的安居之地的惯用伎俩。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说:

    “没事的。丝毫伤不到你的。我每晚都求神灵保佑呢。我以前的祈祷都挺灵的。”

    “真够虔诚的。难怪你显得这么安心。简直可怕。”

    “为什么?”

    她仰起黑亮而聪明的眸子。碰上这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提问一样的视线,我立即心乱如麻难以回答。我本想晃醒她,冲动地晃醒看上去沉眠于安心之中的她,但是,园子的眸子反而摇动了我那沉眠于内心的东西。

    ——要去上学的妹妹前来告别。

    “再见!”

    小妹要和我握手,但她用小手猛地胳肢了一下我的手掌,逃到门外,在透过稀薄枝叶的阳光下,高高举起有金色勾扣的红饭盒。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都来送行,车站上的离别轻松天真。我们说笑着,显得若无其事。不多时,火车到了,我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满心只希望火车早早开动。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意外的方向呼唤我。正是园子的声音!这个迄今为止听惯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远处传来的新鲜的呼唤,震动了我的耳鼓。“这声音确实是园子的”这一意识,像早晨的光线一样射进我的心房。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车站人员进出的门近来,手扶着靠近月台的、火中残存的木栅栏。花格布的无扣衫中间,涌出许多条随风摆动的花边。她的眼动情地望这我,一眨不眨。列车启动了,园子似乎要说什么,可她终于没有启开些许沉重的双唇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晃动一次我就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这名字每重复一次我的心就刀绞一般疼痛。伴随着那名字的重复,犀利的疲劳感如同惩罚一样逐渐加深。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是绝无仅有的,难以理解的。即使我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也难。因为它远远脱离了人类应有的感情的轨道,所以,我甚至难以把这种痛苦感觉为痛苦。若是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在明亮的正午时分等待午炮响起的人,时刻已过却仍然没有听到动静而企图在蓝天的某一处寻觅到午炮响起一样的痛苦。真是可怕的疑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正午时午炮没有响。

    “完了。一切全完了。”我自言自语。我的叹息恰似考试不几个的胆小的应试生的叹息。完了!完了!出错全是因为那个x忘了解。如果先解了那个x,事情肯定不会这样。关于人生的数学,如果我有多大本领就使出多大本领,和大家用呕吐能够样的演绎法去解就好了。首先错在我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上。失败就失败在只有我一人使用了归纳法。

    我的迷惑和错乱太厉害,前排的乘客不由奇怪地审视我的脸色。一名身穿藏青色制服别红十字袖标的护士,另一名像是护士的母亲——一个贫穷的农妇。我觉察到她们的视线后,把目光投向护士的脸。这一来,那脸像灯笼草的红果实似的胖乎乎的姑娘,为遮羞,马上向母亲撒起娇来。

    “妈,我饿了。”

    “时间还早呢。”

    “不嘛,不嘛,我饿了。”

    “真不懂事!”

    ——母亲经不住缠,掏出了盒饭。饭盒里的东西,比起我们在工厂里难以咽下的饭还要差一大截。小护士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夹着两块咸萝卜满是山芋的饭来。哪里知道人类吃饭的习惯竟如此没有意思,我不禁揉了揉眼。不久,我找到了产生以上看法的原因:原来是我自己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啊。

    当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思考起自杀来。想着想着,认为太麻烦,转念觉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败的嗜好。况且,在那如同丰硕的秋收一样的死人堆里,什么我身边的数不尽的死:战祸之死,殉职之死,在前线病死、战死、轧死的某个死人堆里,不会不预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杀。想来想去这是个不宜自杀的季节。我等待着什么东西杀死我。可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东西放自己一条生路是一样的。

    我回到了工厂。两天后,收到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感觉到了妒忌,感觉到了人工珍珠从天然珍珠那里感受到的那种无法忍耐的妒忌。话虽这么说,可是普天下有对爱着自己的女人,因为被她爱的缘故,而感觉妒忌的男人吗?

    ……园子和我告别后骑车上了班。因为总是发愣,有几次把文件整理错了。同事们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过午饭后,上班顺道又拐向了高尔夫球场并扎下自行车。她看了长有黄色野菊花的地方,见还是一片被踩的老样子。接下来,看见火山的山脊,随着山雾的退去而逐渐把带有明亮光泽的黄褐色推向四周。还看见浓雾仿佛要再次从山谷升起,那两棵模样温存的白桦树的树叶若有些许预感似地抖动了。

    ——当我正在火车上为逃避自己种下的、园子对我的爱而殚精竭虑的同一时刻内,有几瞬我曾委身于可能最接近诚实的可爱的口实而心安理得。这口实是“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必须逃避她”。

    之后,我向园子写了几封调门既没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草野被批准第二次会面了。我接到通知,说是草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队探望一移驻东京的草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议的是,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非逃避园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见她不行了。我们见了面,面对着丝毫未变的她,我发现了彻底改变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说不出。从我的这种变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亲仅仅看出了我的拘谨。草野露出了一贯亲切的目光对我讲的一句话,使我战栗。

    “最近要向你发严重通牒,好好等着吧。”

    ——一周后,我利用厂休日回母亲住处的时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体显示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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