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神佛,诸法空相。
    而此时此刻,他仰头痴痴地问他的祖母,“求不得的,是命吗?”
    老太太没有回答他。
    第88章 昔时金阶
    他在慈宁宫前跪了一整夜。
    卯正时分天光已有些亮了, 难得清晓的紫禁城,并不是在又日新,而是在慈宁宫广场。群群白鸽飞过天幕, 飞进远处泛起的鱼肚白里。明月高悬,疏星散淡,连呼吸都泛着冷意。
    正殿紧闭的大门被打开,谨合规矩却又有些乍然,那是太皇太后起身的信号。苏塔预先让人给伺候盥洗、茶膳的宫人递话,毕竟宫人们来了,看见万岁爷这么失魂落魄地在慈宁宫门前跪着, 到底还是威仪有失。
    祖孙俩都是一个脾气, 认定了的路就不回头,犟!昨儿老主子下狠手,又是打又是骂, 关起门来不理他, 那一位才进西暖阁就止不住地揩眼泪,流了大半宿的泪也没睡着。而这位主子更了不得,早晨露寒霜重,万寿节过后头一天就受了这样的磋磨,那青石板是好跪的?寒气再浸上来, 不说咳嗽,膝盖还要不要?
    苏塔向皇帝行礼,温声道:“主子上午晌还要视朝, 您一宿没回养心殿,养心殿的人肯定急坏了。老祖宗虽然嘴硬, 心里还是最疼您的。老主子接不回人, 姑娘伤了心, 留在养心殿,该怎么办,在主子。您叫我一声玛嬷,我也觍起脸,与您说一句,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净土虽好,不如做个凡人。”
    苏塔亲自扶起皇帝,皇帝沉思良久,末了颔首道:“多谢玛嬷。”
    李长顺在台矶下探头探脑,苏塔又气又好笑,朝他点点头,他才敢快步上来,给皇帝磕头,皇帝已经起身,李长顺欲要扶,皇帝却淡淡地说“不必”,那些从不外露的脆弱到底如同惊鸿照影,转瞬不见。
    荣亲王与平亲王来时,皇帝方见完博答哈,荣亲王与博达哈相视一笑,殷勤道,“春色到了五六分,主子这几日召博大人召得勤,想来是好事将近?”
    博达哈忙说不敢,“是寒食清明将近。万物洁齐,吐故纳新,春和而景明。奴才已经盼着桐花万里,雏凤新声。”
    二人又互相见礼,博达哈这才在德佑的接引下,往养心门去了。
    平亲王听不懂他们在绕些什么,拽住荣王的袖子问:“寒食禁火,清明祭祖,你两个怎么还能聊得这么高兴?难道还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思,要把谁送进去?”他忽然福至心灵,“哦!他是舒公的学生吧!”
    荣亲王充满怜悯地望着他,“你这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平亲王虽然很不满他这大哥哥的故弄玄虚与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很好性子地接住他的话头,“谁啊?”
    荣亲王十分恭敬地将手拱了拱,遥遥回忆那人当年的风采,十分感慨,“当日乾清宫里撒泼打滚放屁第一人,抢了你画的好哥子。他没去上驷院前,约莫也就是你这个样子。”
    这话到底是夸他呢,还是笑他呢?按道理乾清宫里撒泼打滚放屁的确是一件比较威风的事情,等老了还能跟儿孙夸耀几句,至于什么强抢名画、去上驷院么,真不是聪明人能干出来的人事。
    平亲王还在这里左思右想,苦苦揣摩,养心殿的帘幔早已掀起,荣亲王没有再理他,径自往东暖阁去了。
    皇帝就站在御案之后,迎上明窗所透进来的天光出神。春天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早晨起来看天色,还以为又是个晴天,谁成想到了午后,云就渐渐厚起来。老爷儿不肯露出他的金面,躲在重重云翳后头,些微现出一个鹅蛋似的模样,白晃晃的。
    荣王并不着急见礼,却也心疼。当真是憔悴,强撑着体面见完博达哈,看这满面萧条的模样,应该没睡上什么好觉。
    荣亲王与平亲王纷纷向皇帝见礼,皇帝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扶着膝盖,恍惚地“哦”一声,慢慢转过身来,说“伊立”。他扶着御案的边沿,连声音都有些喑喑,垂眼问:“你们上午递牌子进宫来,是为了成明的事吧。”
    荣亲王朗声说是,“端亲王人在上驷院,无召不得亲来御前。奴才等斗胆为他求个公道。惊闻主子昨夜亲自领禁卫军查他的王府,此举属实让宗室惊骇,惴惴不安,还请主子,给咱们宗室一个交代。”
    交代?皇帝笑了,那笑意停留在唇畔,到底混杂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谁也说不明白。人人都追着他要交代,成明私自带他的人离宫,他却不能说,不能怨。绰奇额讷弹劾舒氏,要打要杀,要流放要下大狱,忠良怨他为君昏聩,是非不分,清流们一齐上折子嚷嚷着要归田,士子明嘲暗讽,他昧起良心几乎是被人逼着下旨意,她怨他恨他,他又该找哪个要什么交代!
    一旁的平亲王也附和道:“是啊哥子,我那哥哥又没有做错什么,他都被罚去上驷院喂马了您还这样对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呢。而且他妈这一向病着,再吓着了真不好,您这未免也太让他没面子了吧!”
    皇帝的手抚着御案的一角,方方正正的桌面,桌角抵在手窝里,硌手生疼,他却仿佛不知痛一样,用力地抵着,抵地唇齿发白,脚底虚浮。
    荣亲王知道平亲王说话是有些过头了,可眼下的时局不出血不能成事。他再度叩首,替皇帝找台阶下,“主子若是忧心端太福金的病,又不好意思惊动,也不必漏夜登门的,禁卫军要保主子安全,主子一开始是好心,这么一闹,反倒闹成了大阵仗。主子改日叫上宗室们,找个合适的时候,到老主子跟前说一说,把事儿说明白,让成明别在上驷院喂马了。主子表了态,大家也就不悬心了。”
    平亲王忿忿不平,刚想说话,却被荣亲王暗地里拉住了,他到底没敢说。这位大哥哥真是主子忠心的好奴才,当真是会为主子描摹找补,这么能说,怎么不去天桥底下,高低给大家伙说一段,那也算是与民同乐呀!
    皇帝静静地听着,他眉宇散淡,分不出喜乐,天光照得他整个人都在暗处,底下的人跪着,不敢正眼看他,愈发显得遥不可及,煊赫巍峨。
    他忽然一嗤,问:“这算不算,天子狩河阳?”不等荣、平二人答话,皇帝自顾自道:“算不算,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他长长吸气,微微仰起脸,“朕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平亲王打养心殿出来尚且还在咕哝,他跟在荣亲王后头,与他一道走长街,从隆宗门出去。隆宗门刚好对着军机处,额讷就站在外头看天色,见两位亲王过隆宗门来了,按规矩迎上来见礼,“奴才请二位殿下安。”
    荣亲王一向与额讷交情平平。早年从阿玛口中听过几次他的大名,老荣亲王说这是个少年才俊,有澄怀,有大志,宽厚仁爱,只可惜生在那样的门楣,就注定他的人生只能有两条路,要么清醒而痛苦地挣扎离开,要么半醉半醒地浑浊同流。
    不过该有的礼数不能缺,荣亲王点一点头,客气地敬他作“额中堂”。
    额讷笑着推手说不敢,看他们来的方向,该是从养心殿来,他明知故问,“奴才斗胆,二位殿下今日是为的昨夜端王府之事,进宫面圣么?”
    荣亲王面上还是笑着的,近前半步,掖起手,“这是咱们宗室的事情,往小了说,是罗穆昆氏自己的家事。中堂是外臣,这些年游弋于朝堂,也算个积年。自然比拿起子不懂事的,要更知道分寸,也更明白,什么话讲得,什么话讲不得。”
    额讷不过一笑,“主子受万民供养,活在世人注目之下,一举一动皆是公事。奴才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着端王爷的下场,昔年在四九城里何等威风的人物,还不是主子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要查起来,半点动静都没有,禁卫军就围在门前。便有些,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叹。”
    “中堂行得正坐得直,背后自有托奇楚氏赫赫功勋来倚仗,家里姑娘在主子跟前得脸,与咱们是大不相同的,自然也就不必,白白物伤其类。”
    额讷不置可否,恭送二位亲王从眼前走过。他直起身来,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官服,响当当威赫赫的一品仙鹤,白鹤振翅,翱翔云端,针线繁复靡丽。
    郁葱兮卿云,仙鹤兮不群。
    这一生,他终归是做不到了。
    皇帝到了傍晚,便间续地咳嗽起来。御前的人屏声静气,李长顺好几次劝着要请太医,都被骂了出去。皇帝披着件外褂,在东暖阁明窗下瞧折子,炕几上的奏章换了一遭又一遭,垒成一座高墙,批复完的拿走了,又有新的递进来。时光便在起起伏伏里悄无声息地流逝,等好容易瞧完,自鸣钟摇摇摆摆地,指向子时半。
    皇帝面上潮红,扶着炕几细细喘气。李长顺着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见茶水上的锦屏进来送羹汤,趁着这个机会,好声劝道:“主子就算机务再重,也要保重圣躬。您昨夜就没有歇息好,万方臣民,皆仰仗着您呢!”
    皇帝接过锦屏奉上来的莲子银耳羹,不着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他却并不急着喝,顺手将茶盅搁在炕几上,“你与她说了什么?”
    锦屏没料到皇帝会这样突兀地发问,她背脊发凉,跪在皇帝靴前,叩首下去,“主子圣明。”
    皇帝重复着她的话,语调也有些森然,“圣明……你是从前跟着毓景的,却没学来她半分好处。御前的人忌讳多嘴,更忌讳生一些虚妄的念头,朕早就与你说过一次,想来你是,过耳就忘。”
    第89章 当时唤渡
    李长顺虽然不明根底, 字里行间,却也知道锦屏是犯了错。早就说过这丫头心比天高,当初罚去四执库, 就该让她在四执库待一辈子。只因毓景念在师徒情分上,变着法地替她开路,才让她重新回到御前当差。如今主子爷冷不丁这样发问,想来昨天晚上的事情,与她脱不了干系。
    李长顺顺势道:“主子,按规矩……”皇帝却打断他的话,只说, “退下吧。”
    皇帝偏头, 望向窗外,禁城的夜晚,只能看见一半的天幕与一半的高墙。他心下凄凉万分, 又觉得头昏脑胀, 仿佛生生世世都不得超生一般。皇帝说,“拿一盏灯来。”说话间已然下了炕,往殿外走,他走得快,李长顺跟在后头, 赶忙接过四儿递来的一盏琉璃宫灯,恭恭敬敬地递给皇帝。皇帝默然接过了,却并没有往穿堂的方向走, 反倒是往宫人的榻榻里去。他穿得单薄,外罩的石青色褂子悬在肩头, 愈发显得整个人憔悴清瘦。
    德佑、四儿相互对视一眼, 都没敢说话, 李长顺踌躇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你们都别跟着。明儿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把刘太医请来养心殿。”
    榻榻里寂静,隔着十步远挂一盏灯,将皇帝的影子拉得长。乌鸦立在树枝上,振着翅膀,扫得树叶哗啦啦地响。透过窗隙,却看不清她睡了没有,睡得好不好。明明只隔着一扇门,他却不敢进去,更不敢惊动。他缓缓伸出手来,想要去触碰什么,惟有夜风绕过他的手指,他的手伸到一半,隔着窗户,终究收了回来。
    他竟然对不住她,这样多。
    皇帝到底是病倒了,从白日里开始发烧,整个人都是倦倦的,没了精气神一样。李长顺伺候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子爷,以前哪怕再累,再难,他的稳定恒常,是让人安心的所在,仿佛只要有主子爷在,哪怕外头兵临城下,也自有解决的办法。
    可如今这样,哪个能来劝他呢?五内郁结,积郁久了逼出病来,药石医得了身子,医不好心。
    因着圣躬抱恙,免了常朝。各部大臣得了消息,按照惯例要在这种时候表一表孝心。于是请安的折子足足比寻常多了两三倍,折子上来,该批复的还是皇帝,纵然是病了,纷纷扰扰的政务从来不会忍心给他一点喘气的时间。
    太皇太后得了信,就算先前生皇帝的气,到底捺不住性子,亲自来养心殿看皇帝。昨夜三更天的时候下起雨,春雨绵绵,闹得人也好没精神。太皇太后由苏塔与芳春搀着下了步辇,李长顺得了信,一早就迎在廊下等候。老太太见这他就指着鼻子骂:“冻着了也不赶快请太医,非要由着他的性子,熬到这一日。须知这病拖不得,愈拖愈坏。你们跟前的人,未免太不上心!”
    太皇太后就要进去,李长顺跪在老太太跟前,望了四周一眼,低声说,“老主子,主子爷正在里头跟人议事呢。”
    “议事!”这话倒把老太太回懵了,凤头鞋迈了一半,没好气地收回来,瞪着李长顺,“都这样了还议事!议的什么事?有什么大事非要没眼色赶在这种当口来议?”
    李长顺燥眉耷眼,小心翼翼地回话,“是宁古塔那头的事。”
    太皇太后便不则声了。老太太站在风口上,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轻轻叹一口气,苏塔托着她的小臂,她却茫然地偏过头来看着苏塔,喃喃问:“我是不是错了。”
    苏塔知道她心里苦,事情变成这样,人人都苦。宫墙之下的哪个人不是可怜人,人人都有自己的苦,只是没法说,也分不出什么对与错。
    太皇太后又道,“我知道是催逼他紧了,他有什么错,摇丫头又有什么错?我知道他在前朝看似威风,实则势单力薄。宗室们纵然向着他,也有自己的私心。绰奇与额讷的事他没有办法,就连强行为舒宜里氏求个清白,都是困难重重,一个世家能抵得过两个?若没有他护着,估计舒氏到了宁古塔,几乎没了人。我懂得他的难处,我想她也懂得,可是有什么法子,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苏塔安慰道:“先前忌惮着托奇楚氏与鄂硕特氏,纵然受欺负,也不敢声张,怕误了大事,打草惊蛇。老主子,主子是您一手带起来的人,您得信他,每一步棋,都有他的思量。”
    东暖阁里出来个人,太皇太后定睛一看,是当年力图替硕尚说话的徐惟直,那时他凭一己之力,在朝堂上公然顶撞绰奇,继而摘帽取翎,自请放归。皇帝虽然万般不忍,也没有法子,准他回建州老家。
    太皇太后仿佛瞬间了悟,什么颓废什么宗室离心,什么病重废朝什么不见太医,她的孙儿比谁都明白如何暗度陈仓,如何借力打力。
    徐惟直向太皇太后揖首问安,老太太含了气定神闲的笑,亦朝他颔首,“徐公一向还好?乡野之乐固然留人,隐于其间,不如致君尧舜。”
    徐惟直笑道:“托老主子、主子洪福,一切都好。臣子昔日不懂事,做了祭仲,好在迷途知返,效身于君,尚不算太迟。”
    老太太进去时,皇帝正在理折子,见她来了,从炕上起身,太皇太后却说不必了,挥挥手,让东暖阁的人都下去,一扇门内只留下祖孙两个。老太太今日穿着一身雀梅色的春袍,老人家怕冷,在外头罩上件黛色方领对襟褂子。她提袍往炕边坐下,锦屏进来奉茶,是她吃惯了的六安茶。太皇太后端详起皇帝的神色,皇帝本就清俊,这几日消磨得瘦了好些,反倒多了些朗然的风骨,老太太啜口茶,慢慢道:“我却不知该说你糊涂,还是说你聪明!”
    皇帝眉目平和,“孙儿的心思,再瞒不过玛玛。”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日你问我,求不得,是命不是?如今我只能告诉你,是。生在天家,这就是你的命。”
    皇帝默然半晌,炕桌上原本摆着一大束桃花,到底委败了。他迟迟不肯换,可是天下间哪有长盛不衰的花呢?
    皇帝掩面嗽了一阵,沉沉叹了口气,他的目光澹然,如同云雾中的山岚,他答道:“孙儿知道,孙儿还是那句话,没有办法。既已种下前因,就必要承担后果。她的玛玛已经没有了,我只想要她好好的。纵然恨我、怨我,也比没有念想好。如今不过是偷来的时光,能有一日是一日罢了。如今我拼尽气力,偿还清楚,等尘埃落定之后,她是去是留,孙儿都不会强求。”
    寻常午歇的时候,皇帝惯常歇在东暖阁的次间的随安室内,明黄帷幔重重低垂,苏合香升腾四散,无声无息。
    摇光在东暖阁里收拾折子,她近来总爱在窗前枯坐发呆,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念什么。惟一的执念也没有了,真的到这一天,眼前竟满是深凉的苍白。
    素纸裹黄绫,一折折叠在一起,再收归到匣中。明黄云龙纹的坐榻,紫檀雕八仙送寿玉云头如意,上用之物,尊贵无极。
    细细风来细细凉,间闻雷声成阵,明明桃花都落尽了,他竟然还没有让人换掉。
    四儿从随安室腾挪出来,悄悄在隔断前唤她:“姐姐。”见她转过身来,他伸手往帘幔中一比,说话的声音跟送气似地,“姐姐,我师父让我办事,您帮我守一守。”他也不等摇光回话,十分夸张地作了个大揖,头也不回地溜出去了。
    皇帝睡得并不安稳,就连睡着的时候,双眉都是紧蹙的。床榻前放着盆冷水,他额上搭着毛巾把子,想来是还在发烧,烧得脸上现出奇异的潮红。
    自从那日回来,这是第一次见着他。
    本以为会大恸,本以为会撕心裂肺的恨,可是都没有,没有鲜明的爱恨,没有曲折的悲喜。
    可是她能恨谁呢?找个人全心全意地恨起来也好啊。恨额讷?恨绰奇?还是恨他?
    她不会恨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恨不起他。他在她窗前的每一夜,她都知道,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去打开那扇窗。她累了,没有力气再去恨,也没有力气再去爱了。
    摇光轻轻将皇帝额上的毛巾取下,在盆里浸透,换了冷的,重新搭上去。随安室里静得很,连风吹拂帷幔的声音都听得清晰,再静下心来,东暖阁里自鸣钟“嗒、嗒”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重重帘帷之间,她忽然听见他唤“错错”,就像一个丢失了至爱的无措孩童,一遍又一遍,茫然地唤着“错错”,他喃喃念,“别不要我。”
    仿佛是心中有什么东西霎时断了,猛地一钝,生出无数细密的痛,铺天盖地,不可断绝。
    她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随安室。
    第90章 霭霭停云
    皇帝的病缠绵了半月, 那一场雨也稀稀落落地下了半月,总以为要晴了,第二日却总是阴着, 春天不就是这样吗,人算不过天公,在红尘里作茧自缚。
    黄昏时分雨渐渐地停了,荣亲王府亮起灯,从银安殿蔓延至后头亭台楼阁。荣亲王有自己的雅好,下雨天爱点明瓦灯,在后花园拙湖上的风月平分亭四角挂上明瓦灯, 云母片在夜色中朦胧如月, 隔着霞影纱的帘幕,别有一番疏慵的美。
    使女则提惯用的羊角灯,将客人引到亭中来。荣、端二位亲王早已候在亭中许久, 端亲王面前的瓜子儿早换掉几盘。还是荣亲王警醒, 看见遥遥而来的一星灯火,赶忙提溜他起来,两个人将马蹄袖扫下来,低首问安。
    皇帝披着蓑,李长顺在前厅没让跟来, 他自己将伞收了交给使女,又接过她递上来的羊角灯,提袍拾阶, 到亭中来。
    风月平分,还是当年高宗皇帝赐的字, 荣敏亲王跟得了宝贝一样, 教人做成梅竹双清纹的匾额, 悬在后花园亭上。皇帝仰首,看着匾额上的四个字,神思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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