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瞬静默之后,晏无咎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
    “阿姝既想去通天殿,明日咱们便去通天殿。”
    目的达成,目光回转,宋姝扯着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视线下意识的落在屏风后的梳妆台上——那座雕花小柜里,她用血兑着朱砂画成的焚火符正静静的躺在其间。
    孙青书当初命人修建通天殿的时候,正值清风道在河北道发展之初,手中的钱不像如今这般宽裕,最初的通天殿也远没有今日这样风光,一间长宽十余丈的空屋,供了两尊天尊像,点燃一炉香便算是那么回事了。
    但随着清风道在河北道的势力不断的阔大,进入孙青书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这通天殿便也越扩越宽,越建越高,到了如今,已是一座伫立于妫州一隅的庞然大物。
    从宋姝与晏无咎居住的顺辉院东边,可以看见通天殿主塔高耸的塔尖,四角飞檐入云,似是直通天霄,四脊上十兽镇守,象征皇权,尊无二上。
    晏无咎如约将她带到了通天殿外,来来往往的教徒行色匆匆,布置桌椅,搬弄屏风,庆功宴张灯结彩的热闹模样已初见模型。
    清风道权利中心的几百人不日便将汇聚于此,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多恢弘的大殿,多热闹的场景。
    庆贺的,却是晏泉的死。
    多荒唐,多好笑。
    宋姝站在大殿门口,越发觉得好笑,甚至笑出了声来……晏无咎闻声转头,只见她静凝着眼前的一切,似是在看什么荒唐事。
    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晏无咎叹了一口气。
    “看也看了,咱们回去吧。”他道。
    宋姝摇头,声音淡淡:“既来了,我要进去看看。”
    望着她一脸执拗,晏无咎拗不过她,只得将她带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正中,孙青书的主座已然摆好,金玉雕刻而成的鹤兽龙身之兽缠在桃木椅上,似乎是对坐在座位的人屈首相服。
    座椅旁,四展屏风上蜀绣细腻,浩浩荡荡的万里江山图一针一线细致入微,红日映山,沧海起浪,便连那江面渔翁蓑衣斗笠的倒影都清晰可见。
    清光太子光复门楣,雄霸天下的愿念倒是初心如故,几十年从未改变。
    一早准备好的借口,宋姝适时摸了摸头上的钗环,故惊道:“我的步摇不见了。”
    她口中的步摇,是晏泉送她的那支翡翠月季步摇,这几个月她一直簪在头上。晏无咎望向她,这才发现她头上空落落的,的确是少了些什么。
    “应当是落在来的路上了,你快帮我去找找!”她脸色焦急道,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晏无咎,似是催促。
    一瞬间,晏无咎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她的一次考验。
    在宫里,他第一次看见宋姝带上那支步摇的时候,险些将她掐死,如今倒是能坦荡荡的与之和平共处了。
    甚至在此时,她还能开口唤他去寻回那步摇。
    他不由在心中感慨,人的适应力,真是无穷无尽。
    “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他抬眼对上宋姝的一双眸子,那双眼睛是如此坦荡,直勾勾的看着他,眼里似乎只有焦急。
    那声“不”字甚至还未能成声,他的口舌精神已经先与思想,快一步的再次向她妥协。
    “你别急,定是丢在来的路上了,你在这儿别乱走,我这就去。”
    这回答自然而快速,话出口,他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却是转过身去逃也似的往殿外快步离开,不知是真心想要为她寻回那支钗,还是想要逃开自己在她面前丢了最后一丝尊严的样子。
    望着月白身影从殿门外飞似的消失,宋姝没多去想晏无咎纠结的心思,转过身去走到了殿中左侧那只双耳鎏彩花瓶边上。
    这巨大的花瓶足有一人高,乃是一对,一左一右的摆在殿中,两旁还摆着两只檀木小柜,上头放了两盏精雕细琢的侍女鎏金灯。灯烛并未点燃,两盏鎏金仕女像没有了暖色烛光的照耀,冷冰冰的模样。
    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顺利。很显然,她和晏无咎的到来引起了大殿众人的兴趣,那些人趁着抬头低头的时候,不住打量着站在角落的她,众多的视线错落纷杂的落在身上。
    宋姝拧了拧眉,正在发愁之时,殿内传来一声低吟:“大仙官。”
    旋即,原本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一齐朝着门口的人躬身行礼。
    时机恰好。趁着周围忙碌之中的人忙忙碌碌之中无人注意,宋姝将一早准备好的黄符扔进了了花瓶之中……金纹绿纱袖口翩跹,动作一气呵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位“大仙官”身上,宋姝也不例外。
    清风道原没有什么所谓的“大仙官”,所有武侍,无论等级,皆被称作“仙官”。然,就在连山之战过后,便有一人脱颖而出,让孙青书破例赐下了“勇敬仙官”的称号。
    也不知是哪一个阿谀奉承的下人,为了将他与其他的仙官区分开来,带头叫了一声“大仙官”,往后,这妫州大院里的所有人都这么喊开了。
    没错,所谓的“大仙官”,正是在连山斩杀晏泉的人。
    宋姝遥遥望去,只见在一众躬身的下人中,那人身着一袭玄色锦纹高领长衫,高领之上则是一张格外简单的金面具。那面具上没有丝毫的繁复纹路,干干净净,光可照人。
    在众人恭敬声中,他逆着光静立在门口,若不细看,那模样还以为是一尊金雕像。
    宋姝听晏无咎说,这人带着晏泉的锦囊和断发从连山重伤而归,脸上身上没一块儿好皮,走进总舵的时候,浑身都在淌血……生死地狱里走了一圈儿,不仅伤了身,似乎也伤了脑子。
    宋姝只见那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对众人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各做各的事去吧。”
    那声音干涩难听,像是年久失修的木门被寒风吹出的声音,听得宋姝不由皱眉……不远处站着她的仇人之一,可那人似人非鬼的模样却让她少了许多即将大仇得报的欣喜。
    她静站在原地打量着那雕塑似的人,忽然,那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头望了过来。
    金雕像干涩的扭动着他的头颅,那双面具上的两个洞黑漆漆的望着宋姝,丝毫的光也不见,却让她莫名的觉得一阵战栗,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从后颈处冒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推了一小步,自言自语似的咒骂了一声:“真是邪了门儿!”
    话刚落,却看见那“雕塑”迈步往她这边走来……
    第六十九章
    “雕塑人”大步流星的朝她走来……
    不知为何, 宋姝觉得那人朝她走来的脚步似乎并不像是刚才那样机械,反倒越发流畅。眼看那人就要逼近眼前, 宋姝皱了皱眉, 不自觉的又往后推了几步。
    正当时,“雕塑人”身后传来一声高呼:“勇敬仙官!”
    是晏无咎。
    他快步走向宋姝和那雕塑人,而后立在了两人中间。宋姝的视线被他的背影遮挡, 只听他道:“勇敬仙官奉道主命督办庆功宴,我与阿姝好奇前来看个热闹,还望仙官海涵。”
    那语气客气极了, 声音却冷冰冰的,若往细里听,似乎还带着丝怒气。
    似乎, 是在恼怒这位勇敬仙官惊吓到了宋姝。
    月牙白的锦缎上, 银丝云鹤纹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宋姝抬首望着眼前人的背影,不有自主的想着——若是早点儿该多好?
    若晏无咎早些这般在意自己,他们今日是不是便会处于完全不同的境地?
    然这想法只出现了一瞬, 宋姝便开始唾弃起自己来。
    晏无咎是仇人, 她又怎么可以妄图去想象在仇人身上得到爱?
    那不切实际的少女情思,实属天方夜谭, 可笑至极。
    她收敛了目光, 沉默的站在晏无咎身后, 等着他结束这场闹剧。
    勇敬仙官干涩的声音响起:“灯,位置不对。”
    宋姝微微侧头,只见那黑袍正指向自己身后案几上那两盏侍女灯。
    勇敬仙官又道:“要, 对称。”
    宋姝看了眼身后的灯, 又看了看大殿正对面的摆设, 恍然大悟。
    侍女灯本该一左一右对照着摆在案几两侧,却被那个粗心大意的仆人摆到了一起去。
    原来他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灯去的。
    真相大白,宋姝轻呼了一口气。她方才还以为这勇敬发现她往花瓶里扔符纸的事情了。
    倒是虚惊一场。
    勇敬话说到这里,晏无咎自是也没了原由多家责怪,草草寒暄两句,便带着宋姝离开了。
    秋日夕阳在石砖地上映出一偏橘红,宋姝走出大殿,不由回头又往殿里看了一眼。
    里头的人仍在忙碌,大殿门口,原本背对她的勇敬仙官却忽然转过身来。黄金面具上那一双黑漆漆的洞静静的凝着她,那股战栗再次爬上了她的脊柱……
    “阿姝,”晏无咎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回过身去,只见那支翡翠步摇正静静的躺在晏无咎的手里。
    “诺,掉到梧桐道上了。”
    他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温柔笑容一直不曾从他脸上褪去,仿佛对这步摇的过往失去了记忆似的。
    宋姝皱了皱眉,从他手中接过步摇。
    “多谢。”她道。
    晏无咎眼睛一弯,夕阳在那双琉璃瞳下映出浅浅笑纹,声音温柔:“你我之间,无须说谢。”
    初冬的阳光不算是暖和,宋姝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微微抬头,一眼也望不见这通天殿的最高处,只觉是被一通天达地的巨兽压得喘不过气来。藏在袖袍下的手不由收紧,那只沾了血的穗子被她藏在袖口里,干涸粗糙的触觉让她稍稍定神。
    “阿姝,走吧。”
    晏无咎在她前方几步之处,转过头来才发现她站在通天殿前迟迟未动。来来往往的教徒穿着相似的道袍,不由朝两人递来了些许诧异目光。
    宋姝回神,快走了两步来到晏无咎身边,细凝了他一眼,忽觉得眼前人今日似乎是与往常有些不同,可再一看,却又觉得是自己出了错觉——男人细弯的眉眼,微翘的薄唇,就连那笑意的弧度都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宋姝心里揣了事,轻易地就将那点儿诧异抛在了脑后,随他往殿内走去。
    天尊像被移到了楼上,一楼大殿在这几日已经被改成了设宴之地,两人进去的时候,丝竹管乐已尽数作响,舞姬身子摇摆,动作妖柔。
    清风道五百教徒按照等级高低分坐两侧,透过舞姬袖间薄纱,宋姝绰约间看见了大殿正中巍巍而坐的孙青书。
    半张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男人那张斯文儒雅的的脸,飞眉入鬓,宽袖翩翩,那双琉璃色的瞳透过那片红色的薄纱与宋姝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那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傲慢,是父亲对女儿绝对的掌控,是男人对女人高高在上的蔑视。
    宋姝眼中有火,那火却被她小心的隐藏在了一片空洞之后。
    微微火苗,却可燎原。
    满堂的清风道教徒都按照等级,穿着绯,青,绿,白不同颜色的道袍,满堂之中,出了宋姝与燕无咎,只有坐在孙青书身侧的四五人是个例外,穿着锦袍锦靴,似是常人装扮。
    宋姝的目光在几人身上停滞了一瞬,晏无咎的声音适时响起。
    “阿姝可知他们是谁?”
    宋姝摇头,随着慢悠悠的走到了大殿尽头,坐在了孙青书下手的矮几边。
    晏无咎勾唇一笑,似是嘲讽,淡淡道:“坐在最左边的,是河南道节度使罗送,依次往右乃是巡察使,妫州刺史和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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