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论是先帝那封遗诏,还是皇帝留下的真传位诏书,都曾在他手中停留过不少时日,足够他以此为蓝本,做出这封假诏书来。
    靖国公转身看向身后的屏风。
    漆金雕花绣百鸟朝凤的屏风后面,是他从自己儿女手中夺回来的妻子。
    此刻宫人正在给她梳妆,再过一会儿,他安排来勤王的兵马就会将城内叛军尽数镇压,她也能凭借着这一份遗诏,名正言顺登上帝位。
    林歇若还想翻盘,已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她要杀了庆阳。不然就算是把他杀了也无济于事,但是林歇不会杀庆阳。
    绝对不会。
    一来,对林歇而言,是庆阳把她带走,她才有机会进入长夜军。
    不然她只会和她的妹妹林安宁一样,空有一身极佳的根骨,却因为被困在她大伯家中,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就更别说之后救林渊,护北宁侯府。
    所以,哪怕成为长夜军的滋味并不好受,哪怕她因此过上了与林安宁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对庆阳,始终都是感恩的。
    凡事先记别人对自己的好——这是林歇的优点,也是林歇的弱点。
    二来,他们是打算让君葳两个上位的。
    靖国公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多憎恶自己。
    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分散庆阳的注意力,对那两个孩子的恶意让那两个孩子从潜意识里就不亲近自己甚至害怕自己。
    之后自己又利用对他们而言十分亲近的未央,所用的诸多手段也让他们渐渐接受了别人要杀他们父亲的事实。
    最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太后的死与康王府的灭亡。
    太后虽然不是庆阳的亲生母亲,却是庆阳的嫡母,对庆阳的好远超庆阳那个为了讨好先帝,不许庆阳出头的母妃。
    庆阳能步入朝堂,也少不了太后的扶持,那两个孩子也一直把太后当成亲外祖。
    康王府与长公主府虽然来往不多,但康王毕竟是他们的舅舅,君鹤阳作为他们的表哥,对他们更是照顾有加,君葳君蕤在御书院的时候,君鹤阳也没少通过自己的关系帮助他们。
    从小就缺爱的孩子,对善意与好感都是十分依恋的,他一口气除掉了太后与康王府,那两个孩子在得知内情之后已经恨毒了他,也从最开始的不会阻拦别人杀他,到恨不得亲手将他杀死。
    可庆阳不同,庆阳虽然也曾对他们不管不问,可仅仅只是比起他们更加在意公务,并不是不爱他们。
    庆阳会因为君蕤在书院打架而头痛,也会因为君葳仗势欺人而反省自己,更会总结办法,让这两个孩子成长起来。
    也许方法并不好,但她也是在意他们的。
    若林歇杀了庆阳,君葳姐弟的心里必定会埋下种子,说不定哪天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名为仇恨的大树。
    所以林歇不会通过杀庆阳来阻止他,林歇身边的人也不会。
    宫人替庆阳梳妆完毕,行礼后安静退下。
    靖国公迈开脚步,绕过屏风走到了庆阳身后。
    庆阳被打扮得很漂亮,一身皇室中人才能穿的杏黄色衣物,头戴华美的金冠,精致的妆容一如既往的明艳,甚至比平时还要霸气几分。
    庆阳,他的庆阳。
    靖国公又靠近了几步,怕弄皱衣物,所以他只是放下诏书,从背后轻轻抱住庆阳,说道:“开心吗?”
    庆阳透过镜子看着他,没有说话。
    靖国公从对夏衍的父亲夏启燕下手开始就知道,庆阳一定会反对她,甚至是震惊他的所作所为。
    靖国公无法接受来自自己妻子的反对与疏离,便先下手为强,把庆阳给囚禁了起来,并用药让她忘却了前尘。
    之后便是向庆阳灌输虚假的记忆,让她在一切结束后,理所当然地登上帝位。
    只可惜中间出现了碍事的人,庆阳也被夺了回去。
    不过没关系,庆阳还是只依恋相信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他,对和她道明真相的君葳姐弟十分戒备警惕,也并不相信他们的话。
    之后他不过稍加解释,改了原先的说法,从她本就是皇帝,改成了她本就是顺利成章的皇位继承人,好让她能亲自参加登基仪式,而不是让假货替她。
    什么都不记得的庆阳很轻易就相信了他。
    “怎么不说话?”靖国公问。
    庆阳挪了挪位置,转过身来抱住靖国公,小小声唤道:“明德……”
    “嗯?”
    庆阳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唤着:“明德……”
    “我在。”
    “明德……”
    靖国公有些想笑。
    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所以他知道庆阳现下的反应代表着什么——
    她在害怕。
    毕竟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待会就要去面对全然陌生的朝臣。
    靖国公安慰她,轻声哄道:“不怕,就算你什么都忘了,不还有我在吗?我一定会一直在你身边……”
    噗哧一声突然响起,是利刃扎透衣服布料与皮肉的声音。
    靖国公抱着庆阳的手臂突然就收紧了,力道很大,直接将庆阳身上平整的衣服勒出了皱痕。
    “……庆阳?”
    靖国公的声音染上了迟疑和困惑,他微微低下头,正好对上庆阳长公主通红的双眼。
    在他们之间,一把匕首被庆阳长公主握着,直直捅入了靖国公的腹部。
    庆阳长公主仰着头,问他:“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沙哑的声音不复刚刚的清澈,带着轻微的颤抖,一开口,便让眼眶里满满的泪溢出,顺着脸颊滑下。
    靖国公始终都没有放开长公主,哪怕刚刚被她捅了一刀,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将长公主抱紧而非推开,此刻看到了长公主的眼泪,他更是没有去管自己受伤的腹部,而是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问她:“庆阳……你恢复记忆了?”
    长公主没有回答,靖国公却自己想到了答案:“是寻医阁对吗?”
    他用药让他的庆阳忘却过往,寻医阁又让她回想起了一切。
    果然——
    “我当初不该因为寻医阁无害,就对其放任不管的。”
    秀隐山和长夜军他都有插手左右,唯独寻医阁与世无争,只专心治病救人,他就从没管过,现在看来是他错了。
    长公主闭了闭眼,用力咽了咽,然后才道:“你到现在想的,还都只是这些吗?”
    靖国公:“我只是想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我不想!”长公主嘶吼道。
    “这是你想要的,你和我说过,我记得的。”靖国公说着,有血从他唇角溢出,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只低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庆阳的额头。
    长公主猛地愣住,突然就想起那年自己难得因做错事被太后责罚,安明德来找她,却因无法帮她而向她承诺,以后一定要让她做太后那样尊贵的女人,绝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当时的太后还是皇后,行事还是要看先帝的脸色,于是她便说,皇后没有皇帝尊贵。
    之后她便将此事忘了。
    废帝在位时,她也一心只想着救出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陛下,知道了诏书上是陛下的名字,也只想着让陛下登位。
    直到陛下疯魔,不管不顾地对废帝余党甚至是与废帝有关的人赶尽杀绝,就连不曾参与夺嫡的废帝母族的外祖家都因此受到了株连,导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未央与长夜军更是背负无数骂名,她才在无法接受中,起了要夺位以匡扶社稷的念头。
    可原来那并不是一切的开始,正真的开端,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长公主的眼泪流得更加凶了,她抓着安明德的衣襟:“我不想了,明德……我现在不想了,我错了我不想了,你把母后还给我好吗,你放过她的孩子好吗?”
    靖国公轻笑:“可是已经晚了,庆阳。太后死了,康王死了,陛下也死了,就连清河公主的丈夫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长公主几乎要被这个现实给逼疯,她喉头发出哽咽,眼泪不停地落下,扬起的脖颈如同被猎犬咬住的将死的白天鹅,脆弱而凄凉。
    她爆发出一声哭嚎,凄厉的哭声中,句句泣血道:“我好恨!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要遇到你!!为什么要招惹你!!我恨!!我恨啊!!!”
    长公主这副模样终于吓到了靖国公,他慌乱地想要擦掉她眼睛里不停溢出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嘴里甚至还依旧哄着:“不哭,庆阳不哭了,不要哭。”
    长公主猛地将他推倒在地,扑在他身上,拔出他腹部的刀,举起后用力落下,一刀一刀,插进她曾经依偎过无数次的胸膛。
    溅到她脸上的血与泪混到了一块,靖国公从头到尾都不曾反抗过,只在意识即将远去之时,费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拂去她脸上的眼泪,不停往外溢血的口中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
    “庆阳……不要哭啊……”
    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午后,被罚跪的庆阳倔强地觉得自己没错,就算哭得泪流满面身体颤抖,也死死地梗着脖子不愿低头。
    从摘星楼密道偷偷跑进皇宫的安明德蹲在她身边,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哄她:“庆阳,不要哭啊。”
    庆阳的匕首落在了地上,她低着头看着安明德渐渐失去光彩的双眼,再一次,痛哭出声。
    门外君葳与君蕤背对着大门,握紧了对方的手。
    许久之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君葳和君蕤一同转身,看到了脱去杏黄色外袍,摘掉了身上头上所有首饰,长发披肩,并用水将妆容全部洗去的母亲。
    洗去妆容的长公主其实有一张温婉素净的脸,只是不想在朝堂之上被人小看,自己本身走的也是激进的路线,这才会总是把妆画得特别浓,让自己看起来极具攻击性。
    如今洗净铅华,她不再介意自己真正的容貌,并等候许久的君葳和君蕤道:“在此处等我。”
    君葳与君蕤:“是,母亲。”
    长公主去看了陛下。
    她早就知道了夏衍与君鹤阳的筹谋,所以她知道陛下一定还活着,可她一想到安明德刚刚的话,还是不放心,就去了安置陛下的地方。
    那是皇宫内一处及其偏僻的宫殿,没有出入口,只能从泰安殿的密道进去,是太后曾经用来偷偷安置夏夙的地方。
    她进去之后就见到了坐在屋外石椅上的陛下,毕竟那一剑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险,陛下不过是在被送入后殿之后就被迷晕掉包了,死的那个是假扮成皇帝,会用龟息功假装自己没了气息的长夜军。
    陛下醒来后,长夜军们不敢见他,就一个个都躲了起来,整个宫殿看起来只有皇帝一个人。
    看到长公主,皇帝因失血过多变得惨白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勾起的嘴角满是嘲讽:“皇妹好能耐。”
    长公主微微低下头,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不敢辩驳。
    皇帝却没这么轻易就放过她,而是问她:“皇妹接下来打算如何,是杀了我?还是要将我囚禁一辈子?”
    庆阳飞快地抹了抹没忍住掉下的眼泪,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皇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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