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厨房,孟筠瞧见两个八九岁的小丫头站在灶台前熬粥,一个矮胖的婆子坐在她们身后的小杌子上打盹儿,角落的木桌上堆满残羹冷炙,散着两套赌盅骰子,酒气熏天,已有几分恼怒。
    她看向烧火丫头,问:“柳嫂子到底是病了,还是醉了?姨母不许下人赌钱,你们连规矩都忘了么?”
    烧火丫头还不及回答,云苓便抢先几步,掀开隔间的帘子,往里头瞧了一眼,冷笑道:“小姐,柳嫂子和那几个没来的婆子都在这儿,也不知昨夜闹到多晚,这会子还在睡呢。”
    一个睡得口水直流的婆子被人声吵醒,揉了揉眼睛,看清云苓的脸,当即清醒了一半,慌慌张张地叫道:“哎呦,这不是云苓姑娘吗?您贵人踏贱地,不知有何吩咐?”
    云苓劈头盖脸地讥讽道:“我可担不起什么贵人,倒是你们,连点卯都不肯露面,两位小姐第一天管家,就劳动她们亲自来请,摆这么大的架子,才是真真正正的贵人呢!”
    婆子一听这话,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把柳嫂子几个叫醒,又是整头发,又是理衣带,从隔间钻出来,跪到地上请罪。
    江宝嫦听完她们的狡辩,看向孟筠,问:“阿筠妹妹,你认为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孟筠平日没少受厨房的奴才们克扣,想在晚膳中加一道菜,都得槿儿好言好语地央告半日,因此心中早有不忿。
    她沉思片刻,促狭地道:“依我看,柳嫂子和几位妈妈既犯了懒病,不如以毒攻毒,将床抬到日头底下,让她们躺在上面睡个够。”
    这话一出,许多人偷笑出声。
    也有不少人意识到,孟筠这位表小姐不如她们以为的一样软弱可欺,想起以前做过的恶事,神情变得不安。
    孟筠不知道自己出的主意是否合适,听见众人的笑声,更生忐忑,不自信地望向江宝嫦。
    江宝嫦淡淡地吩咐左右:“阿筠妹妹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照她的意思办。”
    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妇果然照着孟筠的意思,合力把床抬到门外,逼着柳嫂子等人脱鞋上床。
    柳嫂子最会溜须拍马,平日里借着宋妈妈的光,没少在府里作威作福,如今被两个年轻小姐作弄得颜面无存,早把她们恨到了骨子里。
    她掩去眼底怨毒的光芒,跪在床上,左右开弓狠狠抽了自己十几个巴掌,打得发髻散乱,磕头道:“宝嫦姑娘恕罪,阿筠姑娘恕罪,奴才猪油蒙了心,才干出这种蠢事。求两位姑娘看在奴才忠心耿耿地服侍夫人十几年的份上,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孟筠被柳嫂子披头散发的模样吓住,听她提及何氏,又生出三分怯意,对江宝嫦道:“宝嫦姐姐,要不……要不……”
    江宝嫦对她微微摇头,使仆妇们把那张堆满剩饭剩菜的桌子抬出来,从白芷手里接过筷子,挽起衣袖,在汤汤水水里挑挑拣拣。
    孟筠惊异地睁大眼睛。
    江宝嫦从一碗烧鸭子里夹起透亮的“粉丝”,道:“太太新得的极品龙须雪燕,总共只有六两,阿筠妹妹咳嗽得厉害的时候,才喝了一盏,如今却出现在你们的碗里。”
    她又从一只汤盅里捞出几片鱼翅:“都说柳嫂子厨艺精湛,我看你将这碗鱼翅烹制得状若脂饼,色如软金,便知道所言非虚。不过……”
    她撇下筷子,用帕子轻轻擦拭双手,抬眼看向柳嫂子,似笑非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忠心耿耿吗?”
    柳嫂子面色惨白如纸,像被人抽走浑身筋骨似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径直昏死过去。
    江宝嫦将柳嫂子调离厨房,打发到佛堂干一些洒扫粗活,其余几个婆子也各有发落。
    孟筠跟着她回到花厅,明显地感觉到仆妇们的态度变得恭敬起来,请示时有条有理,不敢含糊,领钥匙和对牌的时候,无不弯腰低头,用双手接过。
    孟筠强忍到江宝嫦忙完正事,屏退丫鬟们,小声问道:“宝嫦姐姐,我方才出的主意是不是不妥?”
    江宝嫦不答反问:“阿筠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挑柳嫂子下手吗?”
    孟筠答道:“是……是为了拿她作筏子,杀鸡儆猴吧。”
    “没错。”江宝嫦笑着点点头,“阿筠妹妹冰雪聪明,出的主意也不能算错,只是不够周全罢了——经过今天的事,柳嫂子一定会对咱们两个怀恨在心,若是继续在厨房当值,难保不在吃食上做些手脚,而我不能把这个隐患留在身边。”
    “阿筠妹妹,你记住,打蛇要打七寸。”她的美目中闪过一抹锐利的锋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绝不能给她反咬的机会。”
    孟筠恍然大悟,看向江宝嫦的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钦佩。
    她郑重地施了一礼,道:“宝嫦姐姐愿意教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多谢姐姐照拂。”
    “阿筠妹妹不必客气,你心思敏锐,一点就透,并不需要我费多少心思。”江宝嫦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半逗弄半认真地道,“不过,再过几年,妹妹便要嫁做人妇,性子还是刚强些的好,该立的规矩得立起来。”
    孟筠羞得满脸通红,嗔道:“姐姐跟妙颜姐姐学坏了,就知道拿我取笑!”
    江宝嫦一边躲她呵痒的动作,一边故作正经地道:“到时候也不知道是该叫你嫂子呢,还是该叫你妹妹呢?妹妹别恼,先给我答疑解惑才是啊。”
    两个人倒在临窗的矮榻上,笑成一团。
    过不几日,后宅被江宝嫦和孟筠料理得井井有条,风平浪静,前头的院子却出了点儿状况。
    这天晌午,孟筠避着人把崔行策领进江宝嫦的书房,道:“宝嫦姐姐,行策哥哥有事求你。”
    崔行策和哥哥崔行舟不同,最是懂规矩,轻易不进后宅,因此与几位小姐并不亲厚。
    他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江宝嫦的书房,见这里毫无脂粉气,多宝格上摆满珍宝古玩,墙上挂着四幅颇有野趣的渔樵耕读图,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香炉瓶器,无一不精,无一不雅,难免心生好感。
    江宝嫦搁下手里的毛笔,笑问:“行策弟弟找我有什么事?”
    崔行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迭得四四方方的纸,双手托着交给她,道:“姐姐容禀,去年春天,父亲看我读书还算刻苦,腾了个小书房给我,母亲把瑞明……就是宋妈妈的儿子,派过去当书童,又赐下不少笔墨纸砚,这是我当时悄悄记下的清单。”
    江宝嫦打开单子,细细看了一遍,问:“青瓷镇纸一对、马上封侯端砚一方、澄心堂纸一刀……这些物件为什么要用红笔圈起来?”
    “不怕姐姐笑话,圈起来的物件,都是这两个月无缘无故丢失的。”崔行策的表情有些焦急,“母亲身子不适,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她添堵,又实在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只能求姐姐出手,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江宝嫦沉吟片刻,道:“行策弟弟的意思是——书房出了家贼,还很有可能是宋妈妈的儿子?”
    这个弟弟倒是内秀,心细如发,机灵乖觉,对自己书房里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又专挑她理事的时候挑破脓疮,避免和嫡母正面对上。
    崔行策只觉江宝嫦的眼睛又黑又亮,照得他那点儿小心思无所遁形,脸颊不知不觉热起来,放低姿态,对她行了个大礼。
    他低声道:“不敢欺瞒姐姐,正是这个意思。我在府里处境艰难,既不能发落瑞明,又害怕哪一日东窗事发,他倒打一耙,把偷东西的罪名混赖在我头上,左思右想,只能找姐姐和阿筠妹妹帮忙。”
    江宝嫦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她点点头,重又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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