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着得王印不易,毕竟皇后那般智谋的妇人,既将豫章王带在身边,王印想来早早藏了起来。然转念一想,有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徐良,且将这事交于他,也不需太久。待实在寻之不到,再实行武力。
    结果未曾想到,徐良寻遍未央宫、北宫都不得王印。
    腊月三十这日下午,天色阴霾,贺兰敕入宫至贺兰敏处,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不想在殿外先遇见了阿梧。
    “殿下在此处作甚?”他问道。
    “母后在小憩,孤出来透口气,亦想偷偷向皇祖母问个安。”阿梧看他一眼,“三舅公可是来见皇祖母的,孤闻她才用药歇下了。这会倒也不好去叨扰。”
    贺兰敕颔首,拱手道,“那臣于此侯一侯。”
    阿梧推车离去,许是因为雪后难行,半晌没有推动轮椅,“劳三舅公推一把。”他抬眸唤人。
    贺兰敕过来帮忙。
    阿梧道,“先给孤掖一掖腿上的毯子。”
    贺兰敕给他掖过。
    “往左一点,再一点。”
    贺兰敕本想给他唤个宫人来伺候,却见左边毯子掀起处,用黄布包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三舅公这几日不是在寻此物吗,还不赶紧拿着。”阿梧笑道,“拿好了,掩着些,到底不是光明事,别太大意了。”
    贺兰敕看那物,又看面前孩子。
    “母后藏得紧,孤好不容易寻来的。”阿梧凑身道,“孤晓得,徐将军这两日都在寻此物。孤也听到了,这一年多来,唯有舅公处日日为孤争储君位,结良缘。然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
    “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两日后晌午,元嘉正月初二,谢琼琚发现王印丢失,四下寻找。却得阿梧一句莫再寻了。后得他上头如斯话语。
    一时间气血翻涌,只觉同贺兰泽多时谋划,赴水东流。
    闻外头兵甲声阵阵,踩正步围宫而来,她久盯骨肉的凤眸几欲沁出鲜血,只拂袖狠扇了他一巴掌。
    长乐宫中,还有去岁未归的妇人。
    而未央宫里,昔日持剑的女子即将成为皆下囚。此刻,独自面对着千万甲胄。
    甚至,对面站立的还有她的嫡亲的儿子。
    “司空、 少府,尔等这是何意?”谢琼琚站在丹陛之上,虽知其所为,却仍旧问其事。
    “陛下崩于南线,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前来请豫章王继位,以固国本。”贺兰敕手中拿着昨日前线送来的军情。
    分明是报喜的捷报,竟然生生被他颠倒黑白,说成了丧报。
    只能说王印得的刚刚好,眼下发给京畿重臣的文书,或停他们职位,或将他们以莫须有罪名投入牢中,拟天子诏书,加盖豫章王王印。
    而即便南线大捷,军报也是落于他们贺兰氏之手。东线处的兵甲已经出动,缠上天子军队,届时即便贺兰泽有命回长安,却还需面对这京畿一万守城军。
    纵他再厉害,也是强弩之末。
    甚至在前两日推演谋划中,族中子弟提出,贺兰泽半道知晓京畿状况,许会掉头不再入今,反而去寻求援军。毕竟凉州幽州两处,还屯着他的心腹将士,数万人手。
    然亦有部分人当场否定,贺兰泽一定会入长安。因为长安城中有谢氏女,有他的皇后。他绝不可能扔下她,势必回来救她。
    自以为的后盾,今成了最大的掣肘。
    “陛下崩于南线?”谢琼琚丝毫无惧贺兰敕,只笑问,“那如何孤接到的是大捷喜报,陛下正在归来途中?”
    “你如何还能接……”贺兰敕虽诧异,却懒得多言,只同周遭数位贺兰氏族亲彼此看过,笑意愈浓,“皇后不必诈臣,便是南线大捷又如何,陛下总归回不来了!东线贺兰氏三州兵马调出,想来这个时候已经同陛下交锋。”
    谢琼琚颔首,看向对面茫茫兵众,列列领头的数十贺兰氏将领,只颔首道,“这处无有旁人,皆为贺兰氏人。可是与尔等不同道的诸臣已困与尔鼓掌之中,如同陛下遭了尔贺兰氏的围剿?”
    这话实属不好听,句句皆是以下犯下的谋逆话。然此时此刻,贺兰氏何俱其他,为首的贺兰敕只笑回了一声“是”。
    伴随着从东边长乐宫赶来的太后,急怒攻心喊出一个“不”字。
    太后从辇轿跌落,颤颤巍巍连声道“不……”
    “徐良,去请皇后入殿,好生看管。”话落,贺兰敕与贺兰敦同往太后处,将她扶起,安慰道,“继位者你皇孙,辅政者你手足,一样保你荣华。此间只亡你儿一个,然你依旧不负先太子,不曾辱没梁皇室,最重要的乃回馈了你母族,不负贺兰氏。此间真正的两全!”
    “不、不……”贺兰敏青丝华发参半,只望向谢琼琚,重复一个“不”字。
    “徐良,怎还不动手?”贺兰敕回神,见尚在不远处的将领,巍巍如一座石砌的雕塑,岿然不动。
    他要囚了这妖后,养她在深宫,
    做胁迫贺兰泽的人质,亦做他穿心的利刃。
    待他来日攻城时,便将她挂于城楼,先毁他心防。
    赢一场心战,再论兵甲杀伐。
    “徐良!”贺兰敕又呵斥一声,却是微微变了脸色。这心腹的将领,一心栽培的良婿,今日怎听不到自己的号令……
    “司空,他不会应你的。”对面孤身站立的女子开口,目光从贺兰敏身上移向贺兰敕处,“他只会应孤。”
    谢琼琚话语落,又起,“徐将军。”
    “末将在!”如山静默的儿郎声如洪钟。
    “给孤将这群眼里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就地收押。”
    “末将领命。”
    一瞬间,只闻抽刀拔剑的出鞘声,带出真正寒芒明晃晃的光,刀剑扬起落下,齐齐驾在十数贺兰氏将领脖颈上,逼回他们将将回神欲要拔刀的手。
    而他们身后,原本由徐良统领的数前守卫军齐齐站到了皇后的身前,只在中间留出一条道,让皇后走出。
    谢琼琚看左右被押下跪首的贺兰氏后辈子嗣,看东侧里徐良带心腹亲手囚住的贺兰氏兄弟,看无力倒地的老妪,从始至只念着一个“不”字。
    徐良,才是贺兰泽走时真正留给她的一亦是把刀。
    亦是多年前,插入贺兰氏心脏的一把刀。
    贺兰敕看着面前的贤婿,顿悟。
    当年娶她女儿的阿七,明明白白是公孙缨的侍卫,贺兰泽的人。
    用来监视他们。
    他们回神后,便将至清除,只当内部干净,还在嗤笑贺兰泽到底年轻。
    却不想分明是一出连环计。
    后贺兰芷遇见徐良,满心托付。实乃前头的阿七是迷烟,这徐良才是真正入他们贺兰氏替代贺兰泽的一双耳目。
    怪不得贺兰芷多年无子。
    怪不得大军西征,徐良却留在了谢琼琚所处的千山小楼。
    怪不得徐良被提拔三品中领军。
    怪不得他领着三千禁军,可随时出入宫廷。
    怪不得昌华公主可以在徐良监督的禁军中离开皇城救援。
    怪不得可随时出入宫廷的徐良,寻不到豫章王印。
    ……
    “但是到底,豫章王印还是被我贺兰氏得了,不算输得太惨……”
    昏厥呕血大的太后被挪走。
    谋逆的臣子被关押。
    忠心的将军领兵甲退下,如常守卫。
    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回荡着贺兰敕依旧狂妄的话语。
    还有一对母子。
    话在彼此耳畔萦绕。
    轮椅中的孩子,面色虚白,痴痴而笑。
    拖着疲乏步子走到他身前的妇人,又扇了他一巴掌。
    她牟足了劲,直将他打翻在地。
    轮椅倾倒,人儿跌出,他残却的右足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居高临下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只一把抱起他,跌跌撞撞入宫阙。将他藏在自己的殿宇中。
    然后她奔去帝王理政的宣室殿,奔去御史台,奔去司空府,夺来还未发出的文书或是抢回已经发出卷宗,理出所有盖有豫章王印章的册子,在自己的殿中,甩开一众女官的阻拦,关紧殿门。
    捧起凤印,一本本加盖上去。
    盖的太急、太快,纯金的凤印砸在指头上,她却连眉都未骤一下,反倒是隐在屏风旁的少年,看之心颤又心惊。
    在她抑制不住的泪水中,生出难言的心疼。
    这些谋逆的诏书,盖了豫章王印,椒房殿凤印的诏书,两日之间,从何处来,又回何处去。
    纵是杜攸想帮她倾数寻回,也已来不及。
    是故,正月十二,天子领兵入宫城之际,得贺兰氏谋逆之罪证,自得妻儿双印加盖的罪证。
    是日,雨雪霏霏,洗不净人世铅华。
    椒房殿门口,跪着真正脱簪谢罪的皇后。
    玄氅银甲的帝王站在她面前,听她口述自己的罪行。
    她说,“妾育子不严,至其不遵君父;宠子无度,随他共行背弃之举;内无兴宗室之德,外无辅弼之才。今自愿摘后冠,交凤印;豫章王如是,不堪为王,自愿为庶人。唯望陛下,念结发之情,留妾母子性命。妾愿带他赴豫章,戴罪立功。君若不平怒意,妾亦愿终生不入长安。今日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妾甘受之,铭感五内。”
    话毕,她深叩首,长跪君前。
    正月竟起雷鸣,闪电劈在她纤细的脖颈畔,将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照得更加清楚。
    贺兰泽回想她片刻前说的话,见匍匐于地的瘦弱身形,青丝里夹杂的银发,一双星眸染血色,持卷宗的手现出青筋,太阳穴突突地跳。
    直将满怀的文书砸向她身畔。
    从雪水里溅起的冰凉泥浆溅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何其可怜。
    殿内外的宫人,随天子而来的侍者,都为这个同君王携手十数年,外界传闻得椒房盛宠的皇后,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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