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查分在下午叁点。
    李慧君早上就给胡笳打电话,语气笃定如定胜糕。
    “佳佳,今天查分紧张不紧张?我跟你说,你不要紧张,尽量放轻松,我相信你,我的女儿是最棒的,就算考得不好也没事,你们这个表演专业是不是文化分要求很低啊?文化分要求低还怕啥,不怕的。”
    隔了一个多钟头,李慧君又打电话过来了。
    她絮叨说:“啊唷佳佳,我看到你们今年这个艺考改革了嘛,怎么办哦,文化分要求这么高,没事、没事,你不要慌,妈妈钱拿到了,我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实在不行就再来一年,再不行,妈妈送你出去留学,吃点洋墨水回来啊。”
    等胡笳吃过中饭,她手机又响。
    李慧君的声音虚得像清水鼻涕:“不行了,佳佳,我、我实在紧张,我心慌得不得了,你这个成绩几点出来?下午叁点?哎呀,我真受不了,我这个心脏砰砰跳,要进医院了。”胡笳咬口雪糕,含糊说:“妈,你是又偷喝霸王茶姬了吧?你要不让小沉阿姨给你喂两粒保心丸?”李慧君听了,隔着电话线路啐胡笳。
    胡笳笑着挂了电话,和阗资说:“还是过去查吧,我妈要急死了。”
    回了家,李慧君在床上掐人中,阗资安慰道:“没事的,阿姨,佳佳模拟考都考得很好,再说他们校考还有破格录取,问题不大。”那李慧君像是被灌了参汤,两眼放光:“真的?还有这种事?破格录取?”胡笳给她喂块西瓜:“好了,安静点,你心跳再快点就真要送你去医院了,不开玩笑。”李慧君只好安分躺下。
    真到了叁点,阗资和李慧君都安静得没有声息。
    胡笳打着自己的准考证号,朝他们瞥了眼:“咦,怎么这个时候都不说话了?”
    李慧君紧紧绞着被单,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不要闹。胡笳笑笑,低头把密码输完,按下按键,成绩蹦出来了,李慧君紧张得只剩一口气飘着,她死死盯住胡笳的脸看,胡笳眼神木剌剌地看屏幕,眼睛里是蓝淡淡的电子光,李慧君揣度不出来她的成绩,问话的声音也抖了:“怎么样?多少分?”
    胡笳抬起头,声音掺着懵懂的欣喜:“六百分……正正好好六百分。”
    李慧君呆愣愣看了她两秒,猛地拍手惊叫,床头也晃了晃:“啊唷哇!六百分!你怎么会考出来六百分!老天保佑,我女儿这么厉害!六百分!要命了!我想也想不到!”李慧君欢喜得花团锦簇,阗资说要庆祝,李慧君马上说:“吃!吃顿好的!妈妈给你转钱,你和小阗出去吃我妈卡塞(omakase)!”
    胡笳笑说:“别了,阗资晚上在家里做顿饭,也是omakase,你就吃吧。”
    胡笳的高考成绩很够她用了。
    对于她来说,想上北电还是中戏都没有问题,胡笳权衡利弊,选了中戏。
    六月底,谢师宴,胡笳进了包间,入眼是辛辣的发色,她的同学都报复性地染了发,奶茶白亚麻金电光蓝,仿佛有什么食用着色剂打翻了。王富春见了胡笳,开玩笑说:“喔唷,未来的大明星来了,快快快,跟老师合张照。”
    王富春是老派人,拍照要喊茄子,胡笳笑笑,陪着他喊。
    既开了个头,班里女生也过来和胡笳要合照了,几个人笑得像下午四点半的阳光,胡笳听见后头有男生在低声嘟囔:“去啊,别怂啊,现在不去可没机会了!”“不是吧兄弟,你看着浓眉大眼的,胆这么小?你不是还帮她打架了么?怕啥啊?”
    胡笳扭过头,看见钟仪站在后头,青涩又笨拙。他触到她的眼神,深吸口气,把心一横,走过来说:“咱俩拍张照呗。”
    胡笳笑了,攥起拳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行呀,没问题,我上次还没谢你呢。”
    钟仪像是被她摁开了按键,整个人涨得通红,“哦……那啥,应该的。”
    人到齐了,王富春讲话,这是他最后的讲话。
    徐锐说:“害!老王!那什么,你讲快点啊——我都快饿死了!”
    王富春作势要给他个爆栗:“臭小子,就你着急!”众人哄笑,王富春端正脸色,又说:“现在我说两句啊,这个高考结束了,有人考得好,有人考得不好,这都没关系,很正常,我在学校里总是和你们强调高考是个分水岭,实际上,它确实是,但它能决定你的人生吗?不可能!同学们,你们的人生正要开始,路在你们脚下,怎么走,往哪走,都看你们,老师在这里祝你们前程似锦,祝你们万事胜意!好,不说了,吃饭——”
    菜过五味,班里男生把王富春团团围住,跟他敬酒。
    徐锐差点把啤酒倒到王富春鼻孔里,王富春笑骂:“你小子,公报私仇是不是!”
    徐锐喝多了,脸上蒸出油,整个人冒热气,他油头滑嘴地陪笑,手往口袋里摸香烟,竟递烟给王富春:“老师,您消消气,抽根烟。”王富春愣了两秒,咬牙骂:“好哇!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抽烟!抓了你几次都抓不到!看我怎么收拾你!”周围人哈哈笑,擒住徐锐,把他拷在王富春前头,嘴里说:“罚他写检讨!写一万字!”徐锐求饶说:“行行行,我写,我写还不行吗!”话说到后头,徐锐心里空得像病番薯,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写检讨了。
    谢师宴是告别宴,他们不是高中生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是了。
    七月上旬,胡笳的录取结果出来了。
    毫无悬念的,胡笳考上中戏了。李慧君喜得容光焕发,挨个给亲戚打电话。
    胡海文给胡笳打过两次电话,言语躲闪,问她考试如何,知道她考上中戏了,嘴里就说要给她包红包,又说要给她出学费,胡笳觉得无趣,没说几句话就挂了。后来她问了李慧君,李慧君哂笑说:“别理他!你爸是想让你认祖归宗呢!他现在和他老婆处不好了,我看他们迟早离婚,还有他那假女儿,捧得跟块宝似的,还不是高考考砸了?要我说,他现在肯定觉得你最好,你硬气点,别理他!”
    胡笳笑说:“行了,我不理他,你也少说两句,我看你眼睛都要喷火了,你想把我烤熟呀?”
    胡笳被录取了,心也就定了。
    她和阗资联系了律师,准备和卖她视频的男生打官司。
    那女律师说:“放心吧小姑娘,跑不了他的,这种人渣进去了还要挨揍呢。”
    胡笳点头:“那很好,多揍揍,我看他就是欠揍,有点什么事马上就吓蔫儿了,躲在家里不敢出去,高考都没去考。最好让他关久点,明年的高考也别考了。”律师说:“你说的还真有可能,等案子判下来,日子一拖,他明年的高考也别想了,人生最关键的日子都在牢里,他还能干什么?”胡笳弯弯嘴唇,爽,真的太爽了。她没被毁掉,他倒是被毁了个干净。
    至于她的视频,阗资全举报了。
    现在是清朗行动,国家对这种黄色网站的打击力度本来就大,这些网站被取缔了,传播淫秽视频及他人隐私视频的犯罪者也吃了牢饭。律师和胡笳说:“别怕,我退一万步说,以后就算还有谁把你的视频翻出来说事,你也别慌,你就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财神爷来了,我就这么说吧,等那个男生判完,你这几年的学费都有着落了。”
    胡笳说:“好,我不怕,该怕的是他们。”
    过来几天,周琮又久违地给胡笳发短信。
    短信上,他说:这几天有空吗?我回甬城了,出来见见?
    胡笳本想说,你怎么有脸给我发信息的?想了想,她回他:行啊,警察局见怎么样?叫上你那个前女友,我就当财神爷来了。周琮看了,马上吓得不敢和她发短信了,但这没用,胡笳上警察局报警了,周琮和他前女友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胡笳呢,她正好没事做,那就打打官司赚钱呗。
    录取通知书到了的这天,胡笳拉阗资去水库游泳。
    对于胡笳来说,游泳就是种庆祝。现在是夏天,水库外都是人,白花花的人。
    胡笳叫住个大叔问:“这水库不是不开放么?怎么现在大家都能下去游了?”大叔是北方人,对她呵呵笑:“这不到夏天了嘛,大家都热,上面领导就把水库开放给我们做泳池,还修了个公共厕所和换衣间叻!”阗资含笑说:“野泳不安全,这倒很好。”
    胡笳唔了声,拉阗资往水库里头走,等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她和他才下水。
    天空萤澈,月亮亮极了。
    此地很安静,胡笳能听到远处小孩的嬉闹声,声音尖细,像是瘙痒。
    胡笳看着月亮,轻轻对阗资说:“时间过得好快,你记得么,去年九月份,我约你到水库。”
    阗资莞尔:“怎么可能忘?我还以为你淹在里头了,吓得要救你,谁知道你是个小骗子,游得比我还快。”胡笳扬起眉头笑,朝阗资泼水,他是沾了水会更好看的类型,她说不清楚为什么。
    阗资游过来抱她,问她说:“今天还吓不吓我了?”
    胡笳看着他,她眼睛里是波光粼粼,隔了会,她轻声说:“你信不信——”
    话刚说了个头,胡笳不说下去了,她眼神望向远处,阗资看着她,温声问:“信什么?”
    胡笳低低说:“那天我是真的挺想淹死的。”话说出来,在这孔雀蓝的天地里,只有水声在他们耳畔,轻轻地,轻轻地荡着。像是怕尴尬,胡笳笑着对阗资扮个鬼脸:“骗你的,我才不想死,我就想骗骗你。”阗资注视着她,他眼里是澄明的月亮,或者说,阗资就是月亮,他温柔、坚定无比地对她说:“没关系,我会救你的,不管多少次,不管真的假的,我都会跳下来救你。”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很长的时间里,在成年之前,他们都像是在做痛苦无比的夜泳。
    好在天要亮了,好在他们有彼此,好在他们学会了游泳,胡笳现在只想快乐地笑。
    她对阗资说:“不说矫情的了,咱们好好玩吧,你和我比赛,看谁先游出去,输的人要请客吃冰粉啊,我看到外面有卖的,叁,二,一!”话音落下,他们游出去,胡笳笑着,月亮高悬着,他们怎么游都是亮的,怎么游都是快乐的。现在是夏天,现在是他们的夏天,热烈,勇敢,势不可挡,未来光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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