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孔安消失的第425天,我有一个心愿,能够再见他一面。”
    一个平和洋溢着花香的春日早晨,澧兰来到传说里的某个神秘海岸,对着一棵相传能通灵的古树许愿。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繁茂的参天老树参差的枝头挂着数不清的红丝带,标记着远道而来的人们许下的虔诚心愿。
    澧兰望着头顶那条自己刚刚挂上去红丝带,一阵风吹过,它俏皮地在半空中舞了个圈。澧兰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她仰起头来,双手合十,一脸真挚地问道:“你会帮我吗?我真的好想,好想见到他。”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声,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海了!”
    澧兰好奇地回过头去,只看见一艘正在近岸的游轮上跳下一个船夫,他拉着岸边的游人说道:“这儿有救援团队吗?刚刚我们船上有个人跳下去了,我们的救援工具坏了,快快找人来帮个忙。”
    岸边巡逻的安保人员没有责怪这只突然停靠的船只,而是迅速找来救援小组,沿着船夫指示的方向去救人。
    很快,专业的救援小组便在这风平浪静的海面把那个绝望跳海的失意人合力打捞了出来。
    然而,随后又是一阵骚乱,围观的游人们尖叫着往四周散开,只有少部分胆大的猎奇者仍停在原地围观议论。
    救援队也变得不知所措,他们看着这个浑身湿漉漉躺在沙滩上的人,不知是否应该用常规的急救方法去唤醒他。
    澧兰拨开人群,沿着曲折的缝隙探身进去,一片骇人的血色映入眼帘。原来这人的脸上身上均已被鲜血浸染,带着无数不属于大海的伤痕,在这片温和的蓝天下沉沉睡去。尤其是他的脸,海水与血水交织,遮盖了他原本的容貌,在逐渐明朗的日光下,几乎面目模糊。
    澧兰的心在这片骇人的血色中扬起了一丝莫名的悸动,她想起方才对古树许下的那个愿望,走出人群说:“我是医生,让我来。”
    救援队的人依照她的指示把药箱递给她,她拿着纱布细细地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确定了他所有伤处的位置后,才开始对他做心肺复苏。
    救援队和围观的游人均愣在原地,他们错愕地看着这个正在施救的女医生,不明白她为何一边施救,一边流泪,她哭着哭着,泪水都比那轻生者的血水还要多了。
    澧兰最后站起身来,泪眼模糊地问:“打救护车了吗?”
    “快了,快了。”身边人说。
    澧兰捂着脸避开人群,蹲在一旁等待,她的脸又开始疼了,她不该哭的,她想。可是,她看见了他,在这样一个时刻,看见了这样的他,怎能不哭?怎能不流泪?哪怕每一滴泪水都是扎在她脸上鼻腔的尖刺。
    即便是很多年后,澧兰回忆起那一天,都会忍不住流泪。她说,那天她看到他的时候,感觉整片天都要塌下来了。她捂着脸说:“我怎么舍得看到他这样?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孔安醒来的时候,脸上因海水感染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处理包扎,还有他的身体,在无数伤痕的侵蚀下也变得脆弱不堪。他没有力气自己坐起身来,用尽所有的力量也只是能够睁开眼睛,而在他的眼睛里,是一个陌生女人温柔而闪烁着笑意的脸。
    孔安问:“你是谁?”
    澧兰说:“康澧兰。”
    孔安并没有对这个陌生的名字产生什么兴趣或疑问,他只是说,很冷淡又很哀伤地说:“为什么要救我?”
    澧兰微笑着回答他:“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对他说,她喜欢了他好多年,从大学第一年见到他起,到今天,已经差不多快十年了。
    孔安闭上眼睛,并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澧兰却还在讲,讲她关于他的过去,讲她对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旖旎爱恋。
    澧兰对孔安的爱,始于十八岁那年。那时候,她的样子还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她又黑又矮,大脸盘,单眼皮,肿眼泡,塌鼻梁,厚到有些畸形的嘴唇,还有前平后平、上下一样长的身材。她的腿很粗,为此不敢穿裙子,连裤子也只能穿宽松的大码运动裤,生怕显露出她真实的腿型。她还是天生的近视眼,从小学到中学戴了十多年的眼睛,眼球变得外突,需要用厚厚的镜框挡住。她的牙齿也不好看,怎么刷也刷不白,还总是乱糟糟的,一点儿也不整齐。青春期同龄人戴牙套的时候,她的妈妈说:“戴那东西既浪费时间又不方便,女孩子不要总把心思放在这些外在的东西上。”就这样,澧兰直到大学也还没矫正过牙齿。
    不只是牙齿,在任何可以令澧兰变美的事情上,母亲都持否定态度。她是一个固守传统的“内在美高于外在美”真理的女人。
    说来奇怪,澧兰的父母都不算丑,虽称不上什么英俊美丽,但绝不至被人视作相貌丑陋。作为容貌正常的普通人,他们能够相对平稳地享受社会的各类资源,过上不算精彩也不算糟糕的生活。
    而澧兰却不同,她一出生就有着异于常人的容貌,这种异常不是美丽,而是丑陋,是异于当前整个社会审美观的丑陋。从头到脚,从脸到身体的每部分,都非常地不尽如人意。
    澧兰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六岁即将步入小学那一年,开学前很多小朋友跟着妈妈去商场买衣服,大家都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学。
    母亲为澧兰选了一套运动服,澧兰不同意,她嚷嚷着要穿裙子,店员不顾母亲的反对为澧兰拿了一套热卖的粉色连衣裙,热情地为澧兰换上,并送给她一连串违心的赞美。
    澧兰之所以觉得店员违心,并不是因为她的职业表现有什么疏漏,而是她在照镜子时,发现同样的裙子在自己身上仿佛变了张脸,与相邻镜子前的其他小女孩完全不同。如果说这条裙子在其他女孩身上是天上仙女的纱裙,那么在她的身上就是妖洞里狼外婆的黑披风。
    澧兰悻悻地脱下那条裙子,听从母亲的建议选择了那套普通但规整的运动服,不为什么,只为自己能丑得不那么明显,丑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中考结束后,澧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兴冲冲地对母亲说她想要去割双眼皮。
    母亲听了十分生气,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她说:“我是怎么教你的,不要那么注重外在,多读书,充实心灵才是最重要的。”
    澧兰哭着说:“你们又不长我这样,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实上,澧兰的处境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很坏。她虽然常常听到有人悄悄在背后议论她的容貌,或是在第一眼见到她时露出一些难以言说的表情,但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老师都相对礼貌温和,从来没有人因为她格格不入的丑陋相貌而当着她的面嘲笑或欺凌过她。但澧兰依然不快乐,依然耿耿于怀自己的外表,这是源于她自身从内心深处萌发的对美的感知。她想,美会使人愉悦,丑会使人心烦,每当她看到镜子或照片里的自己时,都会被抑郁、惆怅、悲伤、愤懑、哀痛等数以亿计的负面情绪包围。她想,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这种境况。人生而平等,凭什么只有她长成这个样子?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她要用毕生的努力,去变得美丽。
    高考结束后,她凭借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入学奖学金。得到这笔钱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做了双眼皮手术。割双眼皮,只是第一步。她知道,对于美丽的人来说,双眼皮和单眼皮都很美。但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就算拥有了世俗审美里高人一等的双眼皮,也无法变得美丽。她的塌鼻梁,小眼睛,厚嘴唇,糟糕的身材和肤色,都是阻碍她变美的多重大山,而想要一一扳倒它们,还需要很多的钱财,很长的时间,以及越来越复杂的手术所带来的巨大疼痛。她看着术后肥肿的眼睛,不禁感到有些气馁。贫穷的学生生活也暂时中断了她的变美之路。她只有依靠最便宜的健身和瑜伽,去锻炼修整自己的身材,提升气质,尽管收效甚微。
    变美是个极艰难的工程,特别是对于澧兰这样处于工程最底层的人来说,没有强大的决心和毅力,很难坚持下去。澧兰常常想,如果没有遇到孔安,她也许早早地就放弃了。
    澧兰第一次见到孔安,是在大一下学期临近暑假的一个晚上。当时,有些考试早的同学已经提前离校,余下的还在为剩余考试奋战的同学也大都集中在教学楼和图书馆,因此,较之平常,夜晚的校园里显得十分的宁静和空旷。
    那天晚上,澧兰在自习室复习得饿了,便出来买东西吃。为了变美,就算是饥饿,也不能依着对美味的渴求而随心所欲。她规定自己晚上只能吃水果。
    可是,高强度的期末复习令平日里还算饱腹的苹果变得绵软不堪,怎样也无法满足空虚的脾胃。
    就在澧兰犹豫着是否要破戒买一根路边香喷喷的烤肠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头顶传来,伴随着夏日的芳香,在清风的吹送下于不期然间与澧兰相遇。这场与音乐的偶遇,是澧兰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她原本枯燥单调的人生也因为这一美妙而奇异的时刻增添了不可磨灭的艳彩。
    澧兰追随着琴声抬头望去,那是学校的学生活动中心,平日里夜间总是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社团在这里活动、排练。只不过,在这个临近假期的考试周,这里已不似平日那般热闹,一到三层灯光灭了大半,唯有四层几个零星的窗口还亮着灯,那美妙的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在此之前,澧兰从未走进过这座白色典雅的大楼。在迈入大学的整整一年,她与任何学生社团绝缘。这当然与她异于常人的容貌有关。开学时有礼仪队的学姐到宿舍宣传招新,同宿舍的五个女生均被漂亮学姐们热情地问候强拉入“群”,只有她,被一个学姐认真地盯了许久后,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学妹,你的身高可能不太合适。”
    的确,身高不合适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缺点。
    当然,这位学姐还算是比较委婉。澧兰后来有次去面试一个大型活动的志愿者时,所遇见的面试老师就相对直接了,她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活动需要接待外宾,所以对形象会有些要求。”
    澧兰知道,“形象好、气质佳”已经成为大多数需要与人交流的实践活动参与者的招募条件之一,在日后的工作中更是如此。她的形象不好,气质也不佳,所以只能每天呆在宿舍、教室、图书馆与实验室。她很喜欢去实验室,因为在实验室里,她只需要对着小动物,不必对着人,不管是死是活,动物们都不会对她露出什么异样的眼光,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委婉的话术来提醒她不佳的外表。这也是她在入学时选择动物医学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被送来做实验的小动物们都不是人类卖场上最得宠的样子,他们大都不怎么好看,所以会被人类世界早早的淘汰,从而辗转来到这里为他们同类的健康做贡献。所以,每当澧兰看到这些其貌不扬的小动物时,心里就好像找到同类般生出了些许暖意。
    因此,面对这座洋溢着热情歌舞,彻夜长明的大楼,她从未敢踏足过一步。
    而今夜则不同,这座白色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大楼失去了往日的喧闹,于一片宁静中向她敞开温柔的怀抱。
    澧兰穿过黑暗中空旷宽敞的一楼大厅,沿着舞台边狭窄的旋转楼梯上楼——因为琴声是从这里传来,她担忧从另一个近门方向的大楼梯上楼会迷失了方向,从而错过这场美妙的相遇。
    旋转楼梯上亮着金黄色的灯光,就像平日里大厅舞台上专为文艺晚会的表演者、表彰大会的获奖者等专设的荣耀之光一般,暖洋洋地洒在澧兰的脸上。澧兰迎着这片夜里的暖阳走着,在旋转楼梯上转了几个圈,终于到达了四楼的琴房。她沿着一排或大或小、并不规整的房间走过,感受着那股梦幻般的动人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地环绕在耳畔,心情也愈发地忐忑。
    终于,她在一个半掩着的琴房门口止步,这是这层楼里最大的一间房,从门缝处望去,里面还杂七杂八地堆着许多其他乐器。不过,澧兰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乐器上停留,而是在穿过门缝,投入这间琴房的那一刻,便无法更改地停留在了钢琴前的那个男孩身上。
    在澧兰的视野里,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一点点侧脸,但只有这一点点的目光所及,便无可救药地开启了她为他缱绻半生的旖旎爱恋。
    事实上,多年以后,那天晚上孔安穿了什么,澧兰已经记不清了。她对我说,那天晚上的孔安,颠覆了她对美的认知。从前,她以为,美是需要一步一步去打造的,所以她为自己制定了许许多多详细的规划,比如先做双眼皮,再开眼角,垫鼻梁,以及长期规律的减肥,瑜伽等等。但是,当她看到孔安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美并不是这样一步一步拼凑出来的。她说,美其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有时你觉得一个人美,却不见得能说出来他美在哪里。孔安就是这样,他没有传统男性审美里那样深邃的五官,但你也不会觉得他的容貌单薄,他不浓重,也不寡淡,他有时清雅得像春日的梨花,有时又闪亮得像夏夜的星星,他很生动,他的美是动态的。尤其是在他对你说话的时候,对你笑的时候,或者仅是远远看了你一眼的时候,都仿佛带了一种神奇的魔力一般,让你一瞬间变得飘飘欲仙。这种感觉就像是罂粟,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然后你就会爱上他,永生永世地爱上他。
    澧兰说,从那一刻起,她想要变美的理由里又多出一条,那就是她希望有朝一日与孔安站在一起的时候,能够不破坏那一刻画面的和谐。
    同样地,她决定加快自己变美的步伐。她果断地从动物医学专业转到临床医学,为了弥补专业的隔阂,不惜重读一年大一。专业分流以后,她终于如愿得到深入学习整形外科的机会。她说,那时候,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她觉得变美不是那些被众多商家大肆宣传的整形或医美项目,那些被拼凑起来的零碎宣传充满了商人谋利的机械,她说她不能在对变美的原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盲从那些浮于表面的被拼凑的美丽,她要真正地深入这一行业,这一学问,然后才能为自己怎样变美的路径做出科学而清晰的规划。
    在陆陆续续修补了几处小不足之后,二十五岁的澧兰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大型手术,这场手术的选择基于她作为学生在医院实习三年的经验,而在她的计划里,这场手术以后,她将会到韩国的医学院继续深造,她热切地渴望着去接受世界上最先进的整容技术。
    这场手术很成功,澧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露出了自己能够称之为“美丽”的笑容,尽管脸部的肌肉要为此承受非一般的疼痛。但是这种疼痛相对于她内心的愉悦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同样地,也是在这次手术之后,她更加坚信了自己所选道路的正确,她决定从今以后,不仅要把自己变美,也要去练就一双能够创造美的手,去帮助更多人实现变美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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