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淡淡评价:“是步好棋。”
    “是啊,倘若南越当真领了这个冒牌货回去,届时南越尽归我手,何愁没有与你抗衡之力?我们不惜暴露,冒了这么大的险,不就是图谋以后?可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眷顾你。”二皇子咬牙道,“外人不知道惠王妃的真容,却瞒不过我的眼睛。从见到南越王女的画像和冒牌货手里的玉佩起,我就知道,这步棋,我们走错了。我想过,你会查到林疏言身上,却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怀疑上我。”
    “就算到了此时,我还抱有着一丝期望,想着你能卑鄙一些,将错就错地让南越带走那个冒牌货,可惜……”
    二皇子捏着手中的棋子,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局棋败,我认了。”他将手中的棋子轻轻一扬,正落在棋盘上,打乱黑子的攻势,满怀恶意地道,“但你也没有落到便宜。不得不斩断和赵明彰的手足情谊,这滋味,不好受吧?”
    太子似无所觉,定定看了下混乱的棋局,慢慢收起黑子。
    见太子不为所动,二皇子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兴味索然地问:“说说吧,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南境王府,洛之蘅一五一十地道:“殿下知道此事皆是林小公子一人所为,念在林大人多年鞠躬尽瘁,又在不久前的平川战事中立功颇大,特意让我提醒你,不要让林大人插手此事。”
    “我知道。”林岁宜通情达理,顿了下,难以启齿般地问,“那小弟他——”
    “害命未遂,通敌有证,惩处如何,自有大理寺秉公以断。孤不会干涉。”太子语调淡淡,收拾好棋盘上的黑子,起身道,“二皇兄,好自为之。”
    二皇子低眸看着棋盘上孤零零的白子,喃喃道:“可真是大义凛然……”
    “三弟,”二皇子抬头望向他离开的背影,“我所害之人可不止你一个。”
    太子头也不回:“不论是谁,皆由大理寺公断。”
    “若那人,”二皇子一字一字,似笑非笑地出声,“是你的母后呢?”
    太子的步伐倏然停住。
    第87章
    “不信吗?”二皇子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暖玉棋子,不慌不忙地笑了下。
    “父皇是多优柔心软的人,他一时酒醉违背了诺言,不敢叫母后知道,又狠不下心打掉秦贵妃腹中的胎儿以绝后患,只好一直拖着,将秦贵妃有孕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偌大的宫里,知道此事的,只有贵妃宫中的宫人和为贵妃诊脉的太医,就连父皇的心腹都被蒙在鼓里。如此密不透风,偏偏还是叫母后撞见父皇对秦贵妃嘘寒问暖的情景。”
    二皇子声音一顿,似笑非笑地望向太子:“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太子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动作僵硬地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二皇子,眼神沉如浓墨。
    看到一向风轻云淡的人终于有了情绪起伏,二皇子忍不住畅快大笑,声音满含恶意:“都是因为我啊,三弟。”
    “你都不知道,秦贵妃那个女人有多蠢。父皇让她隐瞒有孕的消息她就听从,父皇让她孕时不要擅自出宫她也听从。明明有大好的机会离间父皇和母后的感情,但她一心在意父皇,丝毫不敢违逆。”
    “‘没有了皇后,陛下还会心悦其他人’,‘陛下高兴,我就心满意足’,瞧瞧,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二皇子讥讽不已:“既然她不肯动手,那就只能我亲自来安排。”
    “我只是暗中命人稍加怂恿,便有人在父皇来看望她时为她鸣不平,说有孕之人不能长久闷在殿中,容易心怀郁结。父皇果然心软,带着秦贵妃去散心。”
    “至于母后,她本就天真好动,尤其是到那个月份,又有太医嘱咐要多走动,将她引出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父皇自以为带着秦贵妃去了偏僻之地便能万事大吉,可皇宫就那么大。”二皇子惋惜地叹了声,意有所指地道,“只要有心,何愁碰不见。”
    太子一阵头晕目眩,耳边的声音混沌渺远,脑海中嗡嗡直响。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皇后之死只不过是场不幸的意外。甚至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议论,是皇后无能,没能保护好腹中皇女;是皇后善妒,容不下皇帝宠幸她人……
    那些或怜悯、或谴责的话铺天盖地地袭来,伴随着母亲小妹的离世、父亲的背叛,将当年的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痛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旁人一场居心叵测的完美策划。
    太子如坠冰窟,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勉力克制住朝他挥拳的冲动,好半晌,才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母后当年,对你不薄——”
    “是对我不薄。”二皇子痛快承认,“否则你以为,皇女接连早夭,怎么就你幸运,能够平安降生?”
    太子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都是你做的?”
    “是我。”二皇子抬眼望着他,“父皇千辛万苦地找凶手,那些宫妃都以为是后宫陷害,谁又能注意到我呢?”
    “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一个未及十岁的稚童会有如此恶毒的心肠。”太子冷冷出声,看到他得意洋洋,直觉刺眼,明明猜到了缘由,还是忍不住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二皇子倍觉好笑地重复,“三弟,你是这些年太顺风顺水了所以才如此天真吗?她们挡了我的路,当然该死,哪有为什么?皇家之中,不是向来如此?”
    “她们不过是呱呱坠地的婴孩儿,能挡你什么路?”
    二皇子慢条斯理地靠在椅背上:“谁让她们是父皇期待的孩子呢。”
    太子像是被他的丧心病狂震惊到,半晌才拧眉喃喃:“那可是你的亲人……”
    “亲人?”二皇子“哈”地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言,兀自笑了许久,眼角都笑出泪来。他抬指勾掉眼角的泪珠,“这偌大的皇族,谁把我当亲人?”
    “父皇眼里,我是微不足道的蝼蚁;秦贵妃和大哥眼里,我是不得不仰他们鼻息才能残喘的走狗;至于你——”
    二皇子顿了顿,更觉好笑:“你骄矜清贵,仗着嫡子的身份和父皇的愧疚,满心满眼都是你死去的母后和妹妹,又将哪个姓赵的放在了眼里?”
    “仅仅是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太子哑声道,“你就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懂什么?”二皇子不屑,愤恨道,“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大哥生来就有母妃关照,有父皇疼宠;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太子,这么多年百般忤逆父皇都纵着你宠着你?凭什么我就只能默默无闻,在大哥身后当一个不起眼的摆设?凭什么!”
    太子:“他继位后,给了贤娘娘追封。”
    二皇子:“追封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我母亲到死都是东宫的宫婢?一个封号而已,不过是父皇用来展示贤德的幌子,谁又放在了心上?世人眼中,我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宫婢之子!”
    太子动了动嘴,然而看到二皇子眼神中的癫狂后,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二皇子似无所觉般,肆无忌惮地道:“帝位之下本就白骨累累,我给它多添几条冤魂又算得了什么?比起历代帝王,我已经仁慈许多了。”
    “不知悔改。”太子的眼神中没有了丝毫温度。
    “成大事者,本就不拘小节。我只是运道不好,失了老天垂怜,才被你看出破绽。”二皇子平静下来,“成王败寇,我输了,甘愿受死。”
    太子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才还大放厥词的二皇子,此刻神情分外淡然。他谨小慎微得久了,如今卸下伪装,反倒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风采来。不知情的人,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声一表人才。
    谁又能想到,看上去这般无害的人,蛰伏十数年,手上居然沾了这么多条人命?
    “孤不会让你死。”太子缓缓出声。
    二皇子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收起你那泛滥的怜悯之心,我不需要。”
    太子丝毫没有被激怒:“你方才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求速死?”
    二皇子神情一僵。
    “一死了之是最便宜不过的事,孤不会让你如愿。”太子语气淡淡,“枯守皇陵,忏悔余生,才是你的归宿。保重。”
    太子最后一次这样叫他:“二皇兄。”
    *
    黄昏时分,天边云霞艳艳。
    洛之蘅倚在窗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探进窗来的绿枝。
    “郡主,”半雪瞧见这情景,惨不忍睹地道,“您这是修剪花枝,还是辣手摧花?再折腾下去,花枝都要秃了。”
    洛之蘅一垂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本来枝繁叶茂的绿枝,如今叶片簌簌而落,只剩下光秃秃的花骨朵坚强地屹立在枝头。
    放在往常,她定然要手忙脚乱地想办法补救,然后今日却兴致寥寥,只放下剪刀,绕回绣凳上坐下,撑着腮,心神不属地叹了声。
    半雪大奇,正想问问郡主因何反常,便见南境王大步流星地走过,没过两步,又怀疑地退回来,问洛之蘅:“你怎么还在这儿呆着?”
    洛之蘅一脸困惑。
    南境王比她还要困惑:“往常他一来,你不是积极得很?”
    洛之蘅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阿兄过来了?”
    “对啊,就在演武场。”南境王顺势回答,又蹙眉,“你不知——”
    话没说完,便见方才颇有些郁郁寡欢的闺女瞬间满脸喜色,高高兴兴地说了声“多谢阿爹”,就兴高采烈地往演武场的方向跑去。
    “……”
    南境王半是心酸半是好笑,最后长长叹一声,摇头晃脑地道,“年轻人呐。”
    *
    演武场空旷开阔,兴许是提前得了吩咐,附近不见人影。
    洛之蘅远远便看见太子姿态随意地坐在武器架上,手中似乎还举着什么东西,无意识地轻晃着。乍一见,颇有些孤零零的。
    她缓了缓,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背对着他坐下。
    太子似有所觉,偏了偏头:“怎么不出声?”
    洛之蘅沉吟着,一本正经地道:“没出声,阿兄不也知道我来了?”
    演武场安静得不像话,纵使她动静再细微,也瞒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太子不由笑出声,附和点头。
    洛之蘅静静地看着他,太子笑着笑着,忽然有些笑不下去。
    “我照阿兄的意思,和岁宜说明了原委。”洛之蘅状似无意地移开视线,“她会好生劝一劝林大人,不让他搀和到林小公子的案子里。”
    “行刺通敌皆是大罪,纵使林坤有意插手,也无济于事。”
    “但阿兄不是不想让朝中失去一位栋梁之才吗?”
    太子无声莞尔。
    黄昏的微风吹散闷热,带来些许晚夜的寒凉。
    太子的视线落于虚空,许久,慢慢出声:“虽然我怨了他这么些年,但平心而论,他这个父亲做得还算称职。即便我是储君,他也没忽视了两位兄长,力排众议给了他们历六部事的机会。大皇兄成婚,选的是永州徐家女,五代世家,虽然如今不再入朝为官,但底蕴深厚。二皇兄,虽然生母早逝,却也无人慢待了他的婚事,两朝太傅,又兼祭酒,文官清流,他为何……”
    说到这里,太子自嘲地勾起唇角。
    “权势动人心,阿兄不是早就看透了?”
    “我只是没想到,”太子艰难道,“他竟心狠手辣到,连未出世的婴孩都不放过。”又讥讽一笑,“我竟然还是因为他手下留情,才有幸存活至今。”
    婴孩、因他心慈手软得以存活的太子……
    洛之蘅想起早年皇帝接连夭折的两个皇女,明白太子话中的含意后,登时心下骇然:“二皇子他——”
    太子闭着眼,将二皇子的所作所为尽数说给她听。
    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得到印证后,洛之蘅还是不由心神俱震。
    那么小的年岁,旁人都苦于学堂课业,二皇子却已经谋划了那么条的人命,整个后宫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么深的心计……
    洛之蘅久久难言。
    “那三公主——”她迟疑着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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