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珊和载淳在养心殿用了早膳。
    席间蕴珊为了哄他,特意提点太监将白糖糕和烧鸭粥多进给皇上些。
    载淳欣喜道:“你怎么知道我爱用?这几日御膳里我记得可没上这些呢。”
    前世曾放在心上的事,细枝末节,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在她今生今世的骨子里。
    蕴珊道:“臣妾问下人们来着。”
    载淳见她对他上心,便很高兴。
    撤了膳,蕴珊要走,载淳拉住她手腕:“去哪儿?”
    蕴珊道:“回储秀宫去——不是臣妾不想陪皇上,只是养心殿的前堂是皇上读书理政的地方,臣妾不宜久待。不如皇上随臣妾一道去储秀宫罢,咱们呆着自在些。”
    载淳与她十指相扣,不许她走,说道:“今日无事,没有外臣来,你陪我在这读书便是。晚上咱们一道去皇额娘那里用晚膳,皇额娘若知道你带我读书走正道,只会赞你,不会嫌你的。只要开了今天这个头儿,后面你就能多来这里陪我了。否则你到时就算搬进养心殿,也只能在后殿那几间屋子里打转。”他总算有意识为她的处境考虑。
    载淳待她不设防,蕴珊自是感念,可她一想到他在权力上或许对其他人也防备不足,不免忧心。但面上仍欢欣答应着:“好。”
    两人在养心殿读书习字一整日,傍晚去钟粹宫陪慈安太后用晚膳,太后听说皇后带皇帝今日读了多少书,果然欣喜,夸赞皇后贤良:“你如此知书达礼,将皇儿交给你,我便放心了。”又道:“我也爱听故事,你得闲来时,咱们娘俩说话,你也说给我听。”
    刚撤膳,载淳和蕴珊还没来得及告退,外面通报说珣嫔来给太后请安。
    只见月绮穿了一件月白色暗花绉绸绣折枝花蝶纹衬衣,外罩大红色绸绣折枝岁寒三友褂子,容面上显然也刻意装扮了一番。
    向太后、皇帝、皇后请了安,月绮的目光明显在躲蕴珊,倒有些黏在载淳身上。
    或许是先前载淳两晚宿在她那里,给了她一些受宠的幻觉和希冀。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载淳见她来,没什么反应,仍是携蕴珊双双告退,走了。
    倒是回了储秀宫,他笑道:“是不是因为你选秀时穿了月白色?这几日宫妃都像抢着穿这颜色似的。明明谁都穿不出你的韵味,还硬穿。东施效颦,格外露丑。”
    蕴珊听他这般不在意的取笑,不免觉得月绮可怜。
    但看月绮存心来争她的宠,她心里也并非毫无波澜。
    她重生以来,自从入选进宫,拿定了主意要在这宫里斗出一片自己的天,与两宫太后斗出个胜负。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在她足够强大、能与太后分庭抗礼之前,她都要做个装在套子里的皇后,不管她再怎么舍不得,都要将载淳推出去,按慈安太后的话说,“分给”别人。
    可是她也有一颗心,一颗活着跳动着的心,这颗心每当她将自己的丈夫推到别人怀里时都会痛,痛得她一夜辗转难眠。
    她不想忍受这种痛苦。
    那么痛苦就必然会转嫁到其他人身上。她就要再次做一个被后宫妃嫔憎恨的恶人。
    这一切,怪谁呢。
    怪她霸占着载淳么?她不过是想有一个完整属于自己的丈夫。
    怪月绮么?月绮也无非与她一样有着相同的心愿。
    怪载淳么?载淳当初也并不想选什么一后四妃,他从最开始就只想要一个阿鲁特·蕴珊。
    怪谁呢?
    好像没有人可以怪。
    只能怪那虚空的四个字:祖宗规矩。
    怪只怪,这几千年来,幽幽深宫里,皇帝只有一个,男人只有一个,爱、权力、荣宠——所有这些东西的来源,都只有一个。
    偏偏女人却不止一个。
    为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女人们只能相互争夺。
    结果便是男人坐享其成,可以好整以暇地看女人为了他斗得头破血流,乐悠悠欣赏女人为争宠而露出的狼狈模样。
    蕴珊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说:“后宫姐妹们都是心里仰慕皇上,才去猜皇上喜欢什么,才会花力气挑衣服。皇上别这么说。”
    载淳不知她的心事,答应道:“也是。毕竟珣嫔是你姑姑,爱屋及乌,我是该待她好些。”
    蕴珊将下人们都打发出去,牵起载淳的手,去床边坐下,说道:“臣妾有一个心愿——不,应该说是两个——想告诉皇上,听一听皇上的意思。”
    载淳道:“你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蕴珊依进他怀里说道:“臣妾自从进宫,就有一个心结。因这个心结,我总不敢与皇上交心。之前也约略跟皇上提过的。”
    “嗯。”载淳答应着。
    “今天早上皇上恼我,我想,大概也是因为皇上聪明透彻,看得出臣妾不敢跟皇上交心,所以容易生误会,误会臣妾心里没有皇上的位置。”
    他闻言,搂她的胳膊紧了紧,下巴抵在她头顶。
    蕴珊道:“臣妾有两大心愿。其一,有朝一日,待时机成熟……”
    待时机成熟,将众妃嫔都遣散出宫。
    而在此之前,请皇上善待她们。
    可她话到嘴边,忽然又打怵、生怯,不敢开口。毕竟,这是前世和载淳那样情浓时都没有提出过的要求,现在他们成婚才几日,虽然她待他已有一世的深情,对于他来说,她毕竟只是一个进宫几天的皇后。他能为她做到几分?她不知道。
    别说是做,他听完会不会误解她?亦难说。
    她自认了解前世与她共历苦难的载淳,前世那个载淳也清楚明白知道她的心,但今世的这个载淳并不懂她。她向他隐瞒了整整一世的撕心裂肺的惨痛。这一世的她,比上一世要难懂。
    两人情分没到交心的那一步,提出这样的要求,怕是太冒进,会全盘皆输。
    就算他此刻答允了她的两个心愿,于“时机成熟”这四个字的把握,他恐怕并不懂得。
    现在的他全然是个无忧无虑少年郎,根本不知风雨为何物,只一味在儿女情长的事上与她使小性子。
    说到底,载淳有将这千年规矩都撕碎的魄力么?他没有。
    真要废掉这规矩,需像明孝宗,定得住前朝的百官,顶得住后宫的太后。他能吗?
    前世他对太后的反抗,也不过像一只小猫小狗,脖子上拴着锁链,不管怎么嚎叫着想要撕咬,最后什么都咬不到。
    更不用说他对外头朝臣的驾驭了。
    她爱他的不屈不挠,她爱他的执着和一腔孤勇,却也清醒地知道,他太过无力。
    至少现在,他的无力,和前世没有区别。
    今日是她一时冲动了。
    “珊珊,告诉我。”他见她犹豫踌躇,在她耳边柔声催问。
    他的温柔令她的心格外酸疼。
    在这宫里,温柔不可或缺,却也没什么用。
    她怕他从她脸色上看出端倪,埋头在他怀里,手臂将他抱紧了:“无非是盼着皇上疼我,再疼我多些。”
    她进宫以来始终像套着一个水晶壳子,从她适才难得出现的裂口里,载淳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知道她没说实话,知道她将实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但从今天一整日的事情里,猜到了一点。
    “好。”他轻轻拍着她,没有再追问。
    往后的两三个月里,皇帝几乎都宿在储秀宫。白天读书习字都要皇后陪。
    于读书一事上,因有皇后帮着温书,皇帝在师傅们面前表现大好,老先生们皆是感动涕零,交口称赞,消息传遍前朝,一时诵圣之声不绝,都称今上将是一代英主。皇帝亲政在即,群臣皆是振奋不已。
    皇帝去听师傅们上课或学习理政时,皇后便去慈安太后跟前尽孝,皇帝回后宫便也来太后跟前,一同用了晚膳,再接皇后走。慈安太后见皇帝婚后待她更孝顺亲近,自然看蕴珊格外顺眼,蕴珊不来时,她也派人召蕴珊来说话。
    蕴珊要么与皇帝作伴,要么在慈安跟前,如此,慈禧虽然不停给蕴珊软钉子硬钉子碰,却始终没有太过火的举动。
    帝后二人,说得上是出双入对、朝夕不离。
    除此之外,皇帝夜里只是偶尔去景仁宫。
    忽有一日,载淳翻了珣嫔牌子,去景仁宫用晚膳,却见瑜嫔也在。
    自从选秀之后,载淳便没怎么见过瑜嫔的脸,不太分得清她和瑨贵人,还是从珣嫔嘴里听出来是瑜嫔。
    珣嫔今日穿一件雪青色一树梅紫竹衬衣,罩一件藕荷色四季花卉纹坎肩。瑜嫔则穿一件湖绿地梅竹双清氅衣,头上攒着几朵粉色团菊,配几支重瓣菊花金簪,花心点缀着红宝石,手里捏着一柄绛色纱贴绫绢花鸟图面竹雕花柄团扇。称得上是雅素可爱。
    这是珣嫔有心替瑜嫔牵线,不惜自身打扮得低调俭素,衬得瑜嫔光彩照人。
    载淳不瞎,也不是不知趣的人。
    但仍打发瑜嫔下去了。
    月绮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惶恐,惴惴不安地在旁侍奉他,却也没看明白这小皇帝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说皇帝真的宠她宠到对瑜嫔视若无物,她不觉得。
    可今日的瑜嫔明艳妩媚,是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嫉妒的美貌,皇帝看了却淡淡的。
    若她胆子大些,便可以撒个娇,问皇帝怎么不留瑜嫔来陪。可她没有这个胆量,皇帝也没有给她这个底气。
    所以她只能将这疑窦存在肚里,然后在旁静静陪着皇帝,看着皇帝。
    皇帝话不多。在她这里时,常常发呆,有时是望着什么东西发呆,有时则是对着一片空气发呆。
    要么,就是问她一些娘家的事。
    除此之外,便是例行的“近来如何”、“有什么想要的”,然后临幸。
    她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哪里觉得不足够。
    若说皇帝待她不好,那并没有。皇帝待妃嫔是温柔的。
    在家时,阿玛和额娘相处也是如此。两人说话不多,额娘伺候着阿玛吃了饭,给阿玛捏捏肩捏捏腿,晚上就吹灯睡了。
    只是皇帝来看她的次数,不如阿玛到额娘院子里来的次数多,仅此而已。
    但也已经不少了。大婚以来,皇上总共就宠幸了两个人,而她是其中之一。每五六天就有机会见皇帝一面,比起每次眼睁睁看着皇帝进景仁宫却不去她屋里的瑜嫔、比起皇帝从没踏足的永和宫的两位,境遇已经是好不知多少倍。
    她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也就不再去想。
    直到她除夕夜在宫宴上,听见皇帝脱口叫了皇后一声“珊珊”。
    不是“皇后”,不是“阿鲁特氏”,甚至不是“蕴珊”,是“珊珊”。
    皇帝唤了皇后“珊珊”,自己没觉得哪里不对,是皇后红了脸给他打眼色,皇帝才意识到,然后也红了脸,又悄悄冲皇后吐吐舌头。
    皇帝从来没叫过她“月绮”。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她闺名。他从来没有问过她。
    也没有用“阿鲁特氏”指代过她,因为他另有一位“阿鲁特氏”。
    他从来都只叫她“珣嫔”。
    因为“珣嫔”两个字对他来说就已经够用了。
    为人妾室者苦。她从小就知道。
    虽然额娘也是做妾,但阿玛至少唤额娘一声“玉茗”。
    她入宫为嫔,看似尊贵,却连自己的姓氏、名字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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