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船厂明面上是萧泽和漕帮开的,但实际上真正的拥有者是景宁帝,他占了十分之五,而剩下的五则是萧泽四而漕帮一,如今谢家若要加入,等于萧泽就只剩下十分之二的股权。
    萧泽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谢怀卿不慌不忙:“小侯爷的资金不够了吧。”
    萧泽心头一惊,谢怀卿没有说错,虽然说有景宁帝的私库做后盾,但也不可能为了一个船厂就将景宁帝的私库都掏光啊,何况景宁帝的私库也并非完全给萧泽使用。然而研究这个却比萧泽想的要费钱许多,到了现在,连最基础的钢板还没有研究出来,前期的资金就已经花掉了大半了,虽然萧泽在尽力节省开支,但也还是捉襟见肘。
    而且萧泽也很担心,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景宁帝愿意全力支持他,是因为景宁帝远见卓识,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谁知后继者是否有这般见识呢?
    本心来说,萧泽是很愿意接受谢怀卿的橄榄枝的,毕竟谢家有钱,又有太子的支持,但若是这样,只怕就要将武安侯府绑在了太子的战船上了。
    萧泽对朝堂争斗了解的太少,但也知道这是武安侯一直避免的一件事。更何况,还有之前的种种事件,太子和谢家的嫌疑尚未洗清,这在萧泽心中也是一个疙瘩。
    谢怀卿看着萧泽皱起的眉头,似有所觉,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萧泽面前。
    萧泽没有接:“这是什么?”
    “小侯爷当初在宫中险些被一个宫女陷害,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萧泽震惊地看着他,然后将信拿过来,展开之后便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
    谢怀卿也没有说话,只等他看完,才道:“这件事虽然是我谢家内部的争斗引起的,幸赖太子殿下及时补救,这才未曾造成大的影响,但我谢家毕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涉事之人已由谢家家法处置,在下也愿意竭尽所能补偿小侯爷。”
    萧泽心情复杂,他当然不可能全盘相信谢怀卿的话,但却没法怀疑他的诚意,事实上,谢怀卿不说,自己反正也查不到,他说了反而会令自己多想,但他还是不惜揭露家丑说了出来,这对于从来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的世家来说,是多么稀有的一件事情。
    谢怀卿自然看出萧泽动摇了,他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见好就收:“小侯爷可以慢慢考虑,在下便先告辞了。”
    萧泽只能先送他们两人离开。
    在回宫的马车上,太子问谢怀卿:“你觉得阿顽会答应吗?”
    谢怀卿摇摇头:“不瞒殿下,我没有把握。”
    “竟然有你也没有把握的事情?”
    “殿下,这位小侯爷不同常人,他心思单纯与世无争,这样的人是没法用世俗的利益去说动他的,他的反应也是我等难以揣度的,他在想什么,他会做什么,事实上,我也不知道。”
    太子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将之前那件事说出来,就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
    谢怀卿点了点头。
    太子轻叹一声:“委屈你了。”
    待到送太子进了宫门,谢怀卿又换了马车回到自己的住所。谁知刚进门就迎来了愤怒的父亲。
    “爹,您怎么过来了?”
    谢章言一身风尘,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世家族长形象完全不符,他却根本顾不上去梳洗,冷笑着对谢怀卿道:“我再不过来,只怕谢家都要被你卖完了!”
    谢怀卿却恍若未闻,只是吩咐下人道:“把主屋给老爷收拾出来。”
    下人喏喏应了。
    “我不需要你这逆子来讨好!”
    “爹!”谢怀卿回过头,神色冷静一如往常,“有什么事待您休息好了,儿子会一件件都告诉您的。”
    萧泽满腹心事地回了家,却并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去到了主院。
    武安侯听了事情经过,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萧泽叹了口气:“我其实是很心动的,但是……”
    “你担心为父?”
    萧泽不那么甘愿地承认了。
    武安侯露出笑容:“行了,你爹要不愿意的话,没人能强迫我站队,你放心吧。”
    “那爹的意思是?”
    “你要是觉得合适,答应就是了。”
    “可是陛下那边……”
    武安侯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你真当陛下什么都不知道?”
    萧泽愣住了。
    “若没有陛下的默许,太子能大摇大摆地带着谢氏少主上门找你合作?”
    “可是、可是……那陛下的意思是……”
    武安侯无奈地叹道:“陛下与太子虽然是君臣,但在此之前,他们也是父子,陛下其实从未想过要废太子,只是总有些人喜欢胡乱揣测罢了。”
    萧泽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了,如果武安侯说的是真的,那朝廷中的风风雨雨是怎么回事,皇后这么多年与太子相争,已经是朝野之中默认的了,如果陛下从未想过动摇太子的位置,那他为何又要默认这种事情发生呢?
    “这其中是有种种理由的,从前你年纪小,我不能将内幕告诉你,如今你也懂事了,往后这些事情,我也会慢慢同你说的。”
    萧泽只觉得今天知道的消息几乎颠覆了他以往的认识,从父亲的话中,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这其中有一个巨大的计划,让人触目惊心。
    武安侯看出萧泽魂不守舍,知道这些消息对他来说一下子要消化或许有些困难了,便道:“你不要多想,就按照从前那样去做便是了。总之,太子是太子,谢家是谢家,你便是对谢家的条件不满意,也不用顾忌太子的面子,该讨价还价的时候也不要手软。”
    萧泽惊讶地看向他。
    武安侯不由得多解释了一句:“陛下与太子虽然是父子,但与谢家可不是,虽然不知道谢家为什么执意要加入船厂,但能让陛下同意,谢家也是一定付出了足够的利益。谢家人最是精明,能让他们这般大出血本也要做的事情,获益一定不小,既然如此,你也就不要便宜他们了。”
    看着萧泽听得目瞪口呆的样子,武安侯哈哈一笑:“怎么?想不到吧,但这就是政治,外面看着光鲜亮丽,说白了,不过也是利益交换罢了。”
    第122章
    在京城的另一处院落中,也有一对父子在谈论同样的问题。
    谢章言梳洗完毕, 换上了平日穿的衣服, 沉着脸走到了主院,而房间里已经收拾整洁, 燃着熏香, 谢怀卿坐在小几旁, 正在煮茶。
    谢怀卿虽然身体不好, 但他自小聪慧,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比旁人做得好,便是煮茶,一举一动也足以称得上是世家典范。他自小就是谢章言的骄傲, 谢章言的庶子庶女不少, 但唯一让他上心, 亲自教养的便只有谢怀卿。
    如今看到儿子同从前一般的模样,让谢章言的心平静下来,他知道谢怀卿从来就不是一个胡来的人, 他会这么做一定会有他的理由。
    谢章言轻振衣袖, 坐在了谢怀卿的对面。
    谢怀卿将茶推到父亲面前,谢章言喝了一口, 茶是他常喝的, 但此刻他却根本无法品出其中之味。
    他一把将茶放在了桌上,沉不住气道:“说吧,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谢怀卿却明知故问:“父亲说的, 是我将所有的桑园都卖出去的事情吗?”
    谢家的丝绸生意比不上沈家, 但在江东世家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毕竟在海外,丝绸是最受欢迎的产品。但谢怀卿却将谢家的桑园都卖了。往后谢家若是要去别人家买丝茧就要平白无故多出不少成本,谢家有不少族人都是以丝绸为生,不满谢怀卿的行为,这才找到了谢章言。
    对于谢章言来说,他并不是在意谢怀卿卖掉桑园的事情,而是他在这件事上行事偏激独断专行,这对于一个家族的掌舵者来说是最不合格的品质。
    谢怀卿面对谢章言的质疑,却只是反问:“难道父亲觉得,以谢家如今的处境,靠着守成还能维持曾经的荣光吗?”
    “百年前,江东世家守望互助婚姻互通,哪怕王朝更迭,也无法对我们造成影响,可是如今呢?四分五裂,被鲸吞蚕食,偏偏内部还争斗不休,如今的江东已经是个烂泥潭子了,想要挣脱唯有另辟蹊径,若非如此,祖父当年为何会将姑姑送入宫呢?”
    谢章言沉默了,因为谢怀卿说的都是真的,而且这也的确是谢家几代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好,那你倒是说说,你给谢家找了一条怎样的道路?”
    “父亲可知,在泰西和阿兰路再往西,还有更广阔的的海洋和更多的国家?若是我们的船能够到达那里,又会怎么样?”
    谢章言愣了一下:“你要同那些国家做生意?”
    “做生意?”谢怀卿轻笑一声,“我更乐意形容它是无本生意。”
    “你要打劫?!”谢章言震惊地站起来。
    谢怀卿哭笑不得:“父亲您想到哪儿去了?”
    谢章言也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又讪讪地坐下来:“你到底想做什么,就明说吧。”
    谢怀卿接着说道:“就如我们当初将丝绸与瓷器卖给泰西人,却从泰西换取了黄金宝石和珍贵的作物,但后来,当越来越多的世家都开着船到了泰西,这些东西也就变得便宜起来,可若是我们将这些东西卖到泰西更远的地方呢?又或者,还有像我们发现桃源岛一般发现更多的无主土地呢?”
    桃源岛就是当初他们发现那一片新大陆,如今虽然还在陆陆续续开发,但那边的矿产丰富,且粮种在当地非常适宜播种,如今已经有不少人过去那边居住了。
    谢家已经吃到了探索海洋的福利,自然会接着做下去,可再远的话,他们的船却撑不住这么远的航行了。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将所有的桑园都卖掉啊!”
    谢怀卿已经意识到父亲的态度软化,又补上一击。
    “父亲应当知道,我们谢家之所以会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成为江东第一世家,所靠的究竟是什么?总有人在背地里骂咱们是渔夫,不正是因为我们谢家发家的起点就是海上吗?不夸张的说,我们之所以还能维持如今的地位,是因为我们拥有整个大夏最大的一支船队,在其他世家刚刚出海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泰西,我们的船队远远领先于其他世家甚至朝廷,这才是我们谢家的根本。”
    “也正是因为如此,谢家商道总领才能与家主平起平坐。虽说这些年,家中子弟被儒学教的迂腐,一心想要靠着当官来出人头地,但若整个家族都走上了这条歧途,才是真正将自己的盔甲卸下,成为任人鱼肉的,——猎物。”
    谢怀卿这番话让谢章言毛骨悚然,他想要反驳谢怀卿,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反驳。
    谢怀卿见状,这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今皇庄用了机器纺纱,根本不需要人力,唯一制约他们的只有原料,可是,难道只有江东有桑园吗?我已经打听到前不久有好几队人马离开京城,去各地寻找种桑树的地方,而在他们找到这些地方之前,丝绸的价格会一步一步下降,而各世家互相提防,最终的结果只会被各个击破,这些年江东的土地已经逐渐改成了桑园,现在丝绸价贵还好,若是丝绸贱价,粮价一定会升高,到了那个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谢章言喃喃道,“各个世家还有足够的粮食面对群情激奋的桑农和工人吗?”
    “我说的或许有些过激,但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拿必然会价跌的桑园换了陛下的人情,得到参与船厂的机会,父亲难道还觉得我做错了吗?”
    谢章言满头大汗,却又忍不住道:“就算是这样,难道你就笃定那萧泽一定会造出比我们谢家更厉害的大船吗?”
    “父亲,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章言默然,他悲哀地发现,一切的确如谢怀卿所说,皇权与世家本就不相容,除非谢家想要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否则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被吞并,想要活命的唯一办法,只有走出去。因此谢家会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要让萧泽尽快造出船来。
    谢章言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状,也想到了更多:“你想让皇帝以为谢家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臣服在他的腿边,以此改变谢家的立场?”
    “我只是想让谢家站到皇帝的那边,而在政治里,信任是一件稀有的东西,姻缘、朋友,甚至亲人都不可靠,唯一可靠的只有共同的利益。”
    “和太子也是如此吗?”
    谢怀卿顿了顿,才道:“对。”
    谢章言闭着眼请轻叹一声:“你多久以前开始做这个计划的?”
    “从我明白,太子就是太子,谢家就是谢家,那一刻开始。”
    第123章
    萧泽再三考虑之下, 最终还是接受了和谢怀卿的合作, 也不全是因为谢家的财力, 更重要的是谢家称得上是海上霸主,在远航这方面的经验非常丰富, 而这也正是萧泽所欠缺的。
    而萧泽也十分坦然地将此事报告给了景宁帝, 景宁帝果然没有反对,他这举动看起来有些打太子的脸, 实则却是让景宁帝与太子都对他的品行更加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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