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裴是跟书燃一道来?的,她环视四?周,眼睛有些湿,小声说?:“无论走到哪儿,小严都那么爱干净。”
    书燃没说?话。
    她是在衣柜的底层发现那个小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装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每一样都很旧——
    一本笔记、一支铅笔、一块手帕,还有糖纸。
    裴裴疑惑,“这是小严的吗?还是前任房客忘记带走……”
    “是小严的,”书燃抱着那个箱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这些东西,我都认得。”
    本子和笔,是书燃送给严若臻的。
    当时小哑巴还很小,不会说?话,无法表达,书燃给了?他一个本子一支笔,让他把想说?的写下来?,或者,画下来?。
    也是在这个本子上,小书燃握着小严若臻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若臻。严若臻。
    一页页的横格纸,从歪扭到工整的字迹。
    书燃慢慢翻看着,忽然?顿了?下,本子的最后几页,写得全是——
    燃燃。燃燃。
    字迹和墨水的颜色都很新,应该是近期写下的。严若臻一个人在深市,举目无亲,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寻求一点微弱的温暖。
    绣着花边的白手帕,书燃用它帮严若臻擦过伤口处的灰尘,书燃送他的生日贺卡,书燃给他的艾草香囊,端午节的时候,小孩子都要带这个。书燃折的彩色小星星,她随手拿了?几颗给他,严若臻视若珍宝。
    还有,那张糖纸,书燃小时候最喜欢这种糖,她送给严若臻的第一颗糖。
    这些东西,这么多年,他一直保存着,从赫安到弈川,又从弈川到深市。
    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地方住,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严若臻都不太在意。只要这个小箱子在身边,世界就是晴朗的,会有春天,会有山花遍野。
    看着那些东西,裴裴的眼泪又掉出来?,书燃不说?话,也哭不出来?,只是很用力地咬唇,咬到沁出血色。她忽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找小呆明的号码。对面?很快接通,哑着嗓子叫了?声小燃姐。
    书燃立即问:“你?知道小严为什么要回弈川吗?”
    他明明已经?走了?,何必……
    “严哥说?他不习惯,”提起严若臻,小呆明声音里带了?哭腔,“总想回来?看一看。”
    不习惯——
    不习惯离燃燃太远,不习惯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就偷偷跑回来?,偷偷看一看,不让她知道。
    书燃轻轻呼吸着,觉得心口特别闷。
    小呆明又说?:“去年除夕,严哥回过赫安。当时,我给了?他一盒糖,他说?那是你?喜欢的,要带回去送给你?。后来?,不知怎么的,那盒糖又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我猜你?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书燃听?着,下意识地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严若臻的感情太内敛,全藏在心里,拿都不敢拿出来?,却为此?献出了?一生。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静得有些压抑,裴裴觉得她眼睛都要哭瞎了?,不敢想象书燃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裴裴抱住她,下巴抵在书燃肩膀那儿,“燃燃,你?哭出来?,好不好?”
    书燃依旧摇头?,目光有些怔,定定地看着空气里的某一处,低声说?:“我不是不想哭,是真?的哭不出来?。”
    原来?心力交瘁,就是这种滋味啊。
    裴裴鼻音很重,小声问:“燃燃,你?恨他们吗?”
    书燃睫毛颤了?下,手指紧紧抓着那只小箱子,“我恨啊,当然?恨。可是,有一个人,我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知道他是真?的尽力了?,爱我,保护我,连骨头?都被打断过,多疼啊。”书燃睫毛颤得厉害,呼吸也沉,“越是不能?恨我越愧疚,那么好的小严,我对不起小严……”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子落进来?,书燃看过去,声音逐渐哽咽,“我最难受的地方就是我恨不起来?,对周砚浔,我怎么都恨不起来?。”
    “我故意说?很难听?的话,告诉他是陈西玟害了?樊晓荔,跟他讲我是为了?报复才接近他,拼命把这段感情变得不堪……”
    “不管用,统统不管用,我还是爱他。裴裴,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明知道不该去爱了?,可感情根本不受控制。
    看到他,还是心动?,还是心软,丁点儿恨意都没有,只想抱抱他,想和他在一起。
    爱他的同时,愧疚感又沉甸甸地压在那儿,让人透不过气。
    谁能?救救她,她快要垮了?,快要撑不下去。
    “裴裴,我好像坏掉了?,”书燃抓着裴裴的手,指尖冰一样冷,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睡觉,也吃不下东西,提不起力气去做任何事。我觉得浑身都痛,又说?不清究竟哪里痛。”
    阳光很暖,书燃唇色苍白,她声音那么难过,眼睛却是干涸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裴裴摸了?摸书燃的头?发,手指贴着她泛红的眼尾,“离开这里吧,燃燃,换个地方,有个新开始。过去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全都忘了?吧。”
    *
    严若臻的户籍在赫安,最终,他也葬在这里,没有追悼会,也没有告别式。书燃用严若臻剩下的积蓄买了?处墓地,位置在叶扶南旁边。
    那处墓园价格偏高,风景也好,树木枝叶水绿,花草繁茂。
    墓碑上的照片也是书燃选的,严若臻穿衬衫,发色漆黑,鼻梁很高,轮廓清秀而干净,特别好看。
    他在笑,书燃也笑了?下,轻声说?:“外婆就交给你?了?,要帮我照顾她。外婆怕冷,又爱美,提醒她多加衣服。你?要少喝酒,别抽烟,平时多笑笑,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风吹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摇摇晃晃。
    小呆明说?想来?看看严哥,书燃发了?个地址给他。
    下葬的时候,小呆明一直在哭,哭得发抖,眼睛通红一片。
    书燃递了?张纸巾给他,小呆明看她一眼,突然?很用力将她挥开。
    “书燃,你?有心吗?严若臻死了?,再也回不来?,你?居然?哭都不哭!”小呆明脸上一片湿润,手指捂着眼睛,“你?对他,绝情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吗?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书燃没办法也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她的心境,她将一束百合放在严若臻的墓前,手指摸了?摸碑上的刻字,摸过那些字的每一处笔划,之后,转身离开。
    *
    假期很快结束,书燃又回到了?弈川。她并没见到周砚浔,也没和他联系过,去主任办公室递交材料时,偶然?听?人说?起,周砚浔从请假变成了?休学。
    他休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周家把周絮言的事彻底瞒了?过去,没有一家媒体做过报道。外人提起盛原,只知道继承人叫周砚浔,鲜少有人知道周絮言,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书燃听?谈斯宁说?,周淮深的夫人生了?场重病,精神状态奇差,被送到了?一处私人经?营的康复中心。名为治疗,实为软禁,防止她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影响到盛原和周家的声望。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是,在周淮深这种人面?前,天大的恩情也比不过切实的利益,真?金白银才是最可靠的。
    “这阵子,周砚浔的心思都用在了?窦信尧的案子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谈斯宁说?,“他铆足了?劲儿要让那个畜生被重判,还严若臻一个公道。”
    书燃在做一道货币理论的论述题,闻言,写字的动?作顿了?顿,她将耗光墨水的签字笔扔进垃圾桶,换了?支新的,继续去写。
    谈斯宁看着她,试探着开口,“燃燃,你?别怪他,他尽力了?。”
    书燃垂眸,看着手上的题目,睫毛很轻地颤了?下,但是,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怪周砚浔,从未怪过他,她是在跟自己?较劲,想不开,也过不去。愧疚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叫她喘不过气。
    有一天深夜,书燃睡不着,站在阳台上吹风,突然?收到唐梓玥发来?的消息。
    唐梓玥说?窦信尧出事了?,要坐牢,可能?十?几年都出不来?。窦叔叔愁得头?发全白了?,妈妈整天在哭,她很害怕,问书燃她该怎么办。
    长长的几条文字消息,书燃慢慢看完,之后将聊天框清空,没有回复。
    时间越走越快,季节更迭,“cfa大赛”亚太区赛程即将拉开帷幕,书燃告诉苏湛铭,她退赛了?。
    苏湛铭有些意外,问她为什么。
    书燃看着咖啡厅外的日光和行人,轻声说?:“我要出国?了?。”
    叶扶南留下的钱,足够支付两年的留学费用,余下的,就要靠她自己?想办法了?。
    苏湛铭沉默了?瞬,“周砚浔知道吗?”
    书燃摇头?,“我们好几个月没联系了?。”
    苏湛铭笑了?下,“我很欣赏你?的洒脱。”
    书燃淡淡的,“你?说?错词了?,我这种人,应该用‘薄情寡义’来?形容。”
    说?完这句,她起身离开。
    秋日天空旷远,风很舒服,不冷不热。街道上都是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勾着手臂,说?说?笑笑,书燃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
    最近有几场考试,书燃忙着背题,整日早出晚归。这天她一直到耗到图书馆闭馆,才从自习室出来?,回宿舍时,绕路去了?趟校外的便利店。
    书燃从热饮柜里拿了?盒牛奶,身后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她没在意,走到柜台那儿,正要付款,鼻尖忽然?嗅到熟悉的气息。
    几个月没见,周砚浔瘦得显出了?一种锋利感,看上去气势十?足,莫名震慑。值夜班的店员一边扫码收银,一边用余光偷瞄他,眼睛里滑过惊艳的痕迹。
    店内临窗的地方有一块休息区,书燃走过去,在周砚浔对面?坐下。柜架间偶尔有客人经?过,若有若无的目光,都在看周砚浔。
    周砚浔一向?不在意那些,他只盯着书燃,平淡的语调:“你?要走了??”
    书燃手指拨弄着牛奶盒,慢慢点头?,“是。”
    周砚浔大概熬夜熬得很凶,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那我呢?你?还要不要?”
    书燃垂着眸,不看他,很轻地说?:“周砚浔,你?会有很好的未来?。”
    潜台词是,有没有我,你?都会过得很好,所以,不必执着。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一切声音都模糊。
    周砚浔笑了?声,空洞又苍白的那种笑,他眼睛的颜色过于黑,好像压抑着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燃——
    “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遇见我?”周砚浔语气不急不缓,“如果没有我,严若臻不会死,你?也不会遇见周絮言那个疯子。所有厄运,都是我带给你?的,对吗?”
    书燃拨弄牛奶盒的那个动?作,在这一瞬停下来?。
    她明明想要摇头?,却违背心意,含混的,言不由衷地说?:“也许吧。”
    空气越发紧绷,外头?天色暗成一团,大概要下雨。
    周砚浔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忽然?说?:“周絮言恨的是我,该死的那个人也是我,严若臻是无辜的——你?有这样想过,对吗?”
    书燃小巧的鼻尖忽然?泛红,她握紧手指,努力控制着,不去看他。
    周砚浔靠着椅背,微微仰头?,侧脸苍白,看上去落寞又悲凉,很轻地叹了?句,“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周砚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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