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白昉】
    “渡霖,有你的信。”
    屈白昉刚一到宿舍,隔壁紧追着就来,送完还不走,扒在门边上伸头瞧,“又是你妹妹?”
    路过的同期蹴鞠回来,一身臭汗挤上前凑热闹,“妹妹?渡霖有妹妹?”
    “那可不,三天两头给他写信,老子咋就没这待遇,家中只我一个,爹娘寄家书也只催我快快结业,早日回家娶妻生子。”
    “这还不好?你想上天摘星星不成?”
    “我才不娶万恶旧社会的小姐,话都拢不到一起,怎么睡一个被筒?再者将军说了,我以后是要开飞机的,何止摘颗星星,娶个喜欢的家来,月亮我也捞给她。”
    屈白昉嫌弃他俩闹哄哄,把人推走,把门一关,回桌前看起了信。
    信是卫六寄来的,他肚里的墨水还没油水多,五字错仨,歪歪扭扭,泥捏得都比他手写得强。屈白昉能想象他那副抓耳挠腮咬牙切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凑字数的模样,心里发笑,对他带着屈白早三教九流瞎混的不满轻减了些。
    他承认前年回家奔丧积了一肚子怨气,倒不是气弟弟的选择与自己的想法背道相驰,是气他自己,甚至有些伤心。毕竟在他眼中,屈白早与他流着一样的血、生着一样的面容,他两个是一捧泥一分为二,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心灵相通、血肉相融的另一半自己。他看他,就像是在照镜子,他哭,镜子哭,他笑,镜子笑;朝镜子伸出手,永远会有一只手回应;朝镜子背过身,永远会有一面背影依靠。镜子不会欺骗他,他的心他的弱点他的情感便有了一处落脚,他说不出不能说不敢说的害怕也不必羞于隐藏。这种认知是外人轻易不能理解的,卫六就曾问他,“你那么笃定屈白早不会和你左想(意见相左),那他呢?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镜子,不是另一个屈白昉。”
    他那时信誓旦旦,“你不懂。”
    卫六摇摇头,说,“他有自己的路走。”
    时过境迁,都没等到十年八载,他才离家多久,从桦城到丛洲也不是天涯海角,两人就互相离了心。他归家的一路上都在畅想如何把弟弟的下半辈子安排妥当,望着窗外的旷野山麓大好春光洋洋自得,这么多年终于“拨乱反正,扬眉吐气”,结果人家不领情,偏要一错再错下去。
    屈白昉带着满心的懊丧回到学校,一腔郁悒化为动力,考试门门绩优,训练样样超群,导员通电话给何将军,说他是大有作为的明日之星。同学看他也艳羡不已,家境殷实,伯乐慧眼,他又生得格外高大英俊,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军校里也是一等一的骄子,这样的人生才不过四分之一就已初露荣光,待三五年后蒸蒸日上,半只脚踏进史书里,注定了身后留名。
    屈白昉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家慈弃世业已二年余,如今毕业在即,何将军早早把他拨进麾下阵营,不管他作何想法,愿不愿意,脑袋顶上都插上了“何”字军旗。然而有时夜深人静,他躺在硬板床上看天想地,才发觉这外人看去风光无限的人生模板,竟无一丝他个人意志的痕迹,全然是顺水推舟,任人涂写。一笔笔精拆细算,结果令他心惊齿寒,连滚带爬到书桌前,颤抖着手开始罗列长达二十年的人物生平。
    三岁之前,记不住,不过白早说他给水喝水,给饭吃饭,无病无灾,好活得像颗番薯。
    五岁开蒙,先生一句他一句,先生让写十张字他不会写九张——当然多一张也没门儿。
    七岁上学,成绩不错。因为总穿短一截的旧裤子,呆头呆脑不合群,同学都喊他吊脚鹅。
    升上中学,成绩不错。个子竹竿似的窜,衣服倒是常换新了,性子依旧孤僻。好在五官长开,英朗的轮廓初具雏形,对着这样一张脸,大家也叫不出那个难听的外号了。校园里有新派家庭的女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看他,说他侧脸有几分肖似当下最红的银幕小生沉醉暄,二人名中又都有半个“日”字,从此他的名讳便从吊脚鹅一跃飞升为“沉半边”。
    卫六第一次在羊肉馆里与他对坐,两人都是十三岁,除了年龄,彼此再无一丝相像。一个足不沾地坐在人力车里,穿岩板灰的学生西装,皮鞋每天都有仆人擦得锃亮;一个终日混迹在黄土飞扬的街边,一年三季的补丁黑袄,大脚趾钻出鞋面,像掉在地上的半截熏肠。卫六说认识他,也不过是一人一车擦肩而过时,屁股后面的一串小萝卜头吸着鼻涕指着他喊,
    “小傅先生!小傅先生!”
    傅先生是沉醉暄在成名作《昨夜雨打芭蕉》里扮演的男二号,是个除了深情一无是处的酸少爷,卫六蹲在后台看完了这部号称“惊落满城红粉泪”的旷世巨作,走出影院,“呸”地吐了一口痰,他那时还是个细猴儿似的混不吝,浑身那个嘚瑟劲,抽他一嘴巴子都能原地转十圈。他问比自己高半头的大跟班,十分不解,
    “就这逼样的男的,你说女人都喜欢他啥?还为他哭红了眼,奇怪!他一张口放洋屁,老子就想往他嘴里拉大粪。”
    大跟班心里也不是味儿,哼哼哈哈,“八成是看上那张脸。”
    于是有幸与傅先生三分像的屈半边并不知道,自己拎着棍子出现在鸡肠巷的那一刻,卫六其实是打算揍他个大马趴。
    后来相当一段时间里,卫六都阴阳怪气叫他“傅少爷”,屈白昉以为是什么黑话,还正经解释过,他是长子,论序齿应当是“正少爷”,
    “我有个孪生弟弟,他才是‘副少爷’。”
    卫六早把他家人头扒拉清楚,混蛋一个的爹,古董一个的娘,烂货一个的小妾,还有闺秀一个的小姐。乍一听他说起屈白早,难得愣了,“弟弟?”
    很快,他也见识到了那位真龙假凤的厉害。
    十四岁是一道分水岭。
    对他,对弟弟,对卫六来说,各有各的意义。不过若要问起这一生做来的头一等大事,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说出同一个答案。给自己写传记的屈白昉停下笔。正是那一年,那件事,让三人彻底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绑就是一辈子。
    混混如卫六,三岁会抢五岁会骗,十岁就给人当狗腿子收黑钱,在面对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时,心里依旧打了个突。
    他看眼红白泥泞的烂脑壳,偏过头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正少爷,“你说咋办嘛。”
    屈白昉却只盯着麻袋里露出的一双平平整整的绣花鞋,插兜的手攥成拳,拳缝里拧出一把汗,面无表情道,“......先剁了她的脚。”
    卫六吓一大跳,吊脚裤下光溜溜的脚脖子差点站不住,他搓了搓裤缝,膝盖都悄然矮了两分,和他打商量,“那咱俩一人一只嘛。”
    屈白昉本以为把尸体交给卫六就万事大吉,毁尸灭迹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出钱买凶已是极致——压箱底的钱他都准备好了,换成银元整整三十块大洋呢!结果呢,自己动手?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小脸煞白。
    彼时月黑风高,他看卫六——游刃有余,磨刀霍霍;卫六看他——深藏不露,穷凶极恶。
    两人各怀鬼胎,偷了两把砍刀来,歃过孙姨娘的血,就算是结下一生的盟友。
    经此一事,卫六彻底脱胎换骨,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迅速成长起来,那生来无法无天的野性一旦开闸,便如洪流势不可挡,充盈了他的骨骼,洗髓过浑身上下每一道血管。有这一腔胆大包天的沸血,又在最不知轻重的年纪,很快得了周二爷青眼。十六岁那年,乱斗中一刀捅上万善帮的少当家,捅了还不算,他抬手就拔,连扎十二个血窟窿,全在命门上,活活一个人愣是给放干血,穿成了一条人肉莲藕。牢里呆了个把月,出来后,鸡肠巷里少了一个姓卫的小流氓,洗桂堂里新上任的六当家名讳可考,人们喊他——六爷,卫西桥。
    卫六能全身而退,和屈白昉缺不了干系。
    十六岁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也是伯乐星高照当空,时来运转的一年。
    卫六的转变被他看在眼里,屈白昉不爱争强好胜,但他不愿与朋友渐行渐远。他开始尝试离开学校,离开家,当意识到无人在意他的去留——老师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他作出一副难过失落的表情,长不过三秒,他发现原来自己也不在乎。有屈白早询问他嘴角的淤青,偶尔的偶尔,有一个忙碌的卫六捎带给他几包伤药,他就心满意足了。
    少年对于成长的认知来源于他们走过的每一步,屈白昉在这样一个跌跌撞撞的过程中可谓幸运又不幸。没有目标,没有路引,摸黑过河,头撞南墙;他在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时代里收获了廉价又宝贵的自由,这自由让他拥有无限试错的机会,因此他得以用最短的时间解出一道通往成功的必经难题——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我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也不是“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未来”这类儿童标语般上天入地、无边无际的信口开河。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逻辑套用在这里,很轻松就能得出结论:先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路。
    路是人生理想未来,屈白昉不知道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可他知道终点在哪里——他要成为一个临死前家人朋友在侧的幸福鬼。他不要孤独地活着。他要和他喜欢的人们,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
    目标是盏高高挂起的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主动从母亲手里接过收租跑腿的活计,碰巧在替屈白早买首饰置办衣裙的途中“偶遇”何大夫人;碰巧论起母家亲戚;碰巧在给她送货上门时,见到了何将军。
    “这是我姨表姐儿家的外甥,白昉,屈白昉,在奉实私业中学念书,这不马上要毕业了,帮家里做事,就凑巧给我遇上。听说还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学社的骨干?哎唷,多灵光勤快的小伙子,我一见就喜欢。”
    又长辈似地嘱咐他,“好孩子,学校里玩玩儿可以,不敢跟着那群学生仔上街闹事噢,你母亲不容易,指着你给她撑家业呢,咱们和那些读书人不一样,等将来你把家掌起来,姨母给你介绍个好姑娘,让你姨夫出面说媒!老何,你说呢?”
    何大夫人虽然这么多年和屈家一个城里两条街地住着,可她自恃身份,瞧不上软弱的表姐,对声名在外的屈老爷更是避之不及,往往别人刚一起头,她就一脸嫌弄地摆摆手,久而久之,何家门客都知道两边互不来往,连笑话也不再提了。
    何夫人本来也快记不起这门使不上力的亲戚——如果她娘家强势,如果她生下一男半女,如果二三四五姨太太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叔子大舅子亲爹亲哥亲弟弟能少来何家打秋风——要钱她不管,左右是当婊子的卖肉钱,割多少都有她们自己受着,她不心疼;要权可不行,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脚杆上的泥巴点子还没搓干净的扔货,拿来当狗使唤使唤也就罢了,居然还张口“跟着姐夫混,挣个小官玩”,夫子庙的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何夫人不屑他们痴心妄想,却也咽不下这口气,着急忙慌梳络起自己的人脉。
    她那天路过屈夫人名下的成衣铺子,就是一时兴起,没报什么希望。可偏偏屈白昉出现得那么巧,他的出身他的样貌他的举止谈吐,巧得天成,巧得精妙,巧得让她错觉自己这些年烧过的香拜过的佛全在这七尺少年身上显灵了!等问清他上的什么学,来往的朋友有哪些,何夫人便不想了——她不再做梦肚子里蹦出个文曲星,光宗耀祖改换门庭,她甚至觉得自己八辈子都生不出来这么合心意的小子。
    何夫人牵住屈白昉的手重重握了握,何家是死是活她不想管了,且让那几个姓何的小杂种争去吧!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她命好,不生不养,下半辈子也照样有依靠!
    果然,何将军停下脚步,垂着的一双宿醉浮肿的眼睛闻言抬起,漫不经心里分出几丝在意,“......奉实的友青学社?陈鸣璁办的那个?”
    屈白昉神色如常,深潭似的眼珠缓缓望向他,“将军也认识老师?”
    何将军这才看清被太太寻来“争宠”的少年。
    活到他这个岁数,钱权名色唾手可得,九十分的美满里若再计较十分的意难平,说来也显得人心吝啬。可何将军看到屈白昉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由自主恍了恍神——若这是他的长子,不,若这是他的孩子,那可真是死到棺材里都能笑着去投胎。
    这么一想,何将军也不追究太太的“自作主张”了,在他看来女人都是辫子长见识短,捡到一把宝刀,不用去建功立业,偏偏留其裁衣,实在浪费。于是端起家长的架子,与夫人分坐两边,慈眉善目谆谆教诲,笑声飘去窗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好一家天伦和乐”呢!
    屈白昉当了十六年“不得宠的长子”,抱上何家这棵大树后,总算一朝翻身,少爷地位名副其实。他借何将军的势,捞卫六,克亲爹,替清流派领军人物陈鸣璁和政府牵线——前者后来主导了与南方学团的三次“和平会谈”,被广泛认为是政府打响的收复失地的第一枪,也间接为何将军的升官路砌上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阶。
    他隐姓埋名做完这三件大事,逢其毕业,何将军给出两个选择,一是留洋,二是去上桦城军校。他半刻也没犹豫——故土难离,世事无常,他才不要当个太平洋上飘零的冤死鬼,他就留在这神州大地了,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行,总能锻造出一身钢筋铁骨,张开双臂,辟一方天地,余荫足够在这乱世里为他珍重的人们遮风挡雨。
    屈白昉左手边是“二十年风雨传记”,右手边是“卫氏家书”,他倒拎起信封甩了甩,甩出两张黑白单人照,一张上面的卫六斜眉吊眼,坐在椅子上脚还不老实地高翘着,隔空向他展示自己的新皮鞋——特特在信中提明,他花三块银元打了一双上得台面的好掌钉,终于可以邀请心上人去跳舞;一张上面的屈白早——他愣住,很快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欢喜——他戴了一顶西式宽沿礼帽,长发藏在帽筒里,及踝的落拓长衫下是卫六的新鞋,穿得有些不伦不类,手脚拢起,模样有些局促。母亲去世后的这两年,他白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晚上头发一盘、衣裳一换,化身成卫六身边的小跟班,去赌场烟馆妓院里平帐见世面从来不带怯场,可让他大大方方走在青天白日下,又变成个原形毕露做了坏事的小妖怪,战战兢兢立在镜头前,生怕留下马脚露出破绽。
    屈白昉想到这里,紧绷的脸终于肯松懈出一丝笑容,他正想着等毕业,也要和卫六、白早一起留张影。将军让他跟去西南,他不想,只想调回到丛洲去,警察厅也好、政府公办也行,离家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然而一页纸掀过,他的美好畅想刚刚扬帆离岸,还没等提笔写下一个字,房门就被砸出一阵急促的“梆梆”响,同期在门外大喊,“渡霖——渡霖,急电,速回!”
    ***  ***
    红头棕皮的大鼻子巡捕上门时,屈家正是餐点,周莲子的筷子搅在白粥里,举着半只吊炉烧饼,动作缓慢,神情恹恹。屈白早敲了敲她的碗,催道,“你磨浆糊呢,赶紧吃!”
    周莲子小声道,“......我不想吃粥饼。我想吃肠旺面。”
    屈白早专心吃饭。
    周莲子拿眼角去瞄屈白昉,咬了咬嘴唇,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我想吃肠旺面。”
    屈白昉置若罔闻,屈白早冷笑连连,那表情似乎在嘲笑她,“做梦!”
    周莲子气坏了,抱着碗埋头呼噜,几口喝完粥,狠狠撕下一块饼,咬牙切齿仿佛嚼的是他的肉。
    屈白早斗赢一局,袅袅起身去开门,看清来客后,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有问有答,约莫三五分钟后,坐回到餐厅,神色如常,拿筷的手却一动不动。
    “没什么,”他捋捋碎发,刚还训过周莲子,眼下自己就拌起了浆糊,边搅边絮絮地说,“租界里死人了,来问问我们是否认识死者。”
    周莲子不以为意,死人不稀奇,眼下这世道哪天不死人才要打卦算算天象。她吃完了不走,屁股在凳子上拉磨,转了好半天,屈白早终于开口问她,
    “你想干啥?”
    她两条小腿垂在凳子下踢踏,黏黏糊糊回道,“美如姐约我去喝咖啡。”大眼睛一眨一眨,眼里嘴里都流露出向往,“她说那家有一种洋人做的点心,酥酥甜甜的,缀着奶油和莓果,一咬一口渣。”
    像是生怕屈白早不同意,急忙保证,“我天黑前肯定回来,不在外乱吃东西的,而且美如姐会找人送我。是卫六爷的人。”
    兄弟俩隔空对视一眼,屈白早点点头,“有钱么?”
    周莲子喜上眉梢,差点蹦起来,“有!有!你上个月给我的还没花呢,我都攒着。”
    “攒着生小钱?”
    周莲子夹了一条萝卜干,嘎吱嘎吱地嚼,振振有词道,“钱是不禁花的,你买瓶酒就敢花一根金条,这哪里是给人喝的,神仙喝了都折寿。我算过了,照这架势等不了二十年,咱仨就得上街扫大粪。我可不想拄着拐杖扫大粪。我是来过好日子的。”
    屈白早正在吃腐乳,被她恶心够呛,拍着桌子骂她。周莲子不以为意,嘻嘻笑着上楼去换衣服。等她走没影了,屈白早开门见山说道,
    “程赫群死了,”见屈白昉变了脸色,他有些疲惫地垂下头,“哥,这回真不是我。”
    “当年杀那姓方的,确实是我失手,但我不后悔,只可惜没能察觉还有人藏。我要知道程赫群在场,等不到天亮就能宰了他,哪儿能让他一跑就是这么多年,一朝翻身,骑在我脖子上耀武扬威。”屈白早说这话时,妆容精致的眉眼陡生一股狠辣,可这股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深吸一口气,“我和六哥,原定是要解决他的,那天何家婚宴六哥没在场,就是亲自去堵那阿物,结果等我到那儿,还是给他窜了,耗子生的耗子种,除了会偷就是会逃。本来......本来以为这次打草惊蛇,他又要躲哪个犄角嘎达里,好在城里眼线遍布,揪他出来是迟早的事儿,结果......你知道他怎么死的么?”
    屈白早说到这里,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寒颤,闭了闭眼,“他死在刘玉蓉床上。刘玉蓉是六哥的人。程赫群是饵,有人盯上我们了。”
    ***  ***
    屈白昉开车把周莲子送到世林咖啡厅,临下车前叫住她,从钱夹里拈出一沓纸币递过去。周莲子连连摆手,把小手包里的零钱给他看,“白早有给我零花,我都用不完。”
    屈白昉还是把钱塞进去,“这种地方要给小费,不然那些洋人会往杯子里吐口水。”
    他说得煞有其事,周莲子听得大开眼界,瞪圆了一张小嘴,吃惊道,“真的?”
    “当然,”她自然想不到屈白昉说起谎来不打草稿,顶着那张正直严谨的脸,杀人放火都情有可原,“一会儿你进去,先给替你开门的一张,吃完喝完,人家上来撤盘子时,再给一张,如果主厨亲自来问,你就说‘帝里西斯’‘帝里西斯’,走之前再把一张折成三角,压在咖啡杯下,等下次你来,他们就会拿好肉好酒招待你,恭恭敬敬喊你‘屈太太’。”
    周莲子不知道吃个西餐还有这些门道——她原先也吃过的,只是没人提醒她要给小费,难不成之前次次都吃到了洋人口水?周莲子惊恐地捂住嘴,
    “我要吐......”
    她恶心得直泛酸水,缓过一阵后,一手握住鼓鼓囊塞的小包,一手伸去挠挠他的手背,蚊子似的哼哼,“谢谢。”
    屈白昉摸了摸她的头,“替我向卫太太问好。”
    周莲子站在原地,望着那辆屁股冒烟的铁匣子一路跑远,心里失落又甜蜜。
    “他把我当妹妹,当家人,就是没当我是他的妻子。”
    她对着往日食指大动的牛排怎么也下不了嘴,可对面的许美如吃个不停,她看着眼馋,于是嘴也不能停了,喋喋不休地吐苦水,“你知道吗,我俩甚至没有一张单独的结婚照——只有全家福。”
    “你嫌白早碍事喽?那好办,我叫六儿介绍个对象给他,六儿手底下有家影视公司,多得是二十啷当的俏姑娘,有事没事往他身边凑,烦要烦死了,上次我在百货大楼还碰上一个,悄悄跟在我后面,我买什么,她照葫芦画瓢一样买,六儿回家和我说,有个来试戏的女演员好似我,衣服头发香水,他以为我偷偷去了片场,结果一扭脸儿,你瞧怎么着?嘿!好个类犬李鬼,当场被他识破,抓起来审问,刑还没上自己就招了,哭着喊着要给他当二房。”
    许美如说到兴起,一巴掌拍上桌,碗碟都颤抖。周莲子听戏似的,转眼就把自己那点芝麻大的闺怨抛去九霄外,手舞足蹈义愤填膺,也跟着她咋呼起来,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就该揍她一顿!当什么不好,当姨娘!”
    谁道许美如大度地一挥手,“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姨娘到底也是条路,若有别的活法儿,谁愿意生来伏低做小,老了死了,碑上一个名字都留不住。所以我气劲散了,就叫六儿拿钱打发了她,年纪轻轻,路还长呢。”
    周莲子没想到峰回路转,普普通通一场世俗男女纷怨,竟升华成“救人一命,胜点迷津”,连带看许美如的眼神都散发着崇拜之情。后者颇有些自得,美滋滋抿了一口奶油,甜得两眼弯弯,梨涡圆圆。
    “女人男人都不好活,有本事心地好的死得早;有本事心眼黑的反而活得长。但女人一定比男人更难活。女人做好事,做一百件,可能才有一件留名;男人做好事,做成一件,全天下都要传唱。女人走投无路了,头破血流也要撞出条路来,哪怕是向下的路,那世人会骂她自甘堕落;男人不一样,那叫孤注一掷,绝境逢生,时势造英雄。”似笑非笑飞了一眼周莲子,“别这么看我,你也听过她们怎么讲我吧,”她掰着红彤彤的指甲数,“十七岁就嫁了人,结果贪恋花花世界,跑了——放屁,老娘进城当舞女,跳得脚穿不进鞋,膝盖打不了弯,挣钱给他治病,没医好,死逑了,他家人便骂我是克夫的小贱货,要拉我给他陪葬;逃出来后给混混头子当小老婆,命好,大老婆咽气我上位,都传她是被我气死的——笑话,姓周的老混蛋就是开妓院的,家大太太临死前他那狗屌还在水里泡着,是我给她合的眼,怎倒成了我的罪,他的开脱?后来我嫁六儿,他们又说起酸话,还有人嚷嚷要烧死我,你猜为甚?说是我迷住了他,教他背信弃义,杀老周夺权。我其实拒绝他好多次,你不知道吧,从我还没嫁去周家,他流着鼻涕撒尿和泥的时候就跟在我屁股后头说要娶我,转眼十年了。那么多人逼我,骂我,有一天......我被逼急了,心一横就想,最坏不过一个死,我才不到三十岁,我得好好活,活着到这些人墓前吐吐沫,于是我就嫁了,结果呢?他们求到我面前来,太太长、太太短地叫,我忍不住就想笑,笑他们,也笑我自己,”
    她握住周莲子的手,“无论天下怎么变,总归是脸皮厚的人活到最后。你记住,等以后太平了,想再这么不要脸地过活都得藏着掖着。书里唱礼崩乐坏,如今正是了,何故负流光?十世修得臭皮囊,人间快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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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没等到天黑,许美如就让人送她回家,窗外灯火起伏明灭,周莲子坐在车里,也像被架上了大舞台,明晃晃的射灯来回扫,扫到谁头上就轮到谁唱角儿,谁都以为是自己的主场,谁都唱不长。她望着街上奔波劳碌的一张张麻木黝黑的脸,捏紧原封不动的小提包,轻轻问道,“是不是出事了?”她像一只机敏的水鸟,从平静无波的海平面上提前嗅到了风暴将至的危险讯号。
    司机是当年卫六身边的大块头,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没看太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趴在窗边,他答非所问,“屈太太还是不要靠窗太近,可以的话,最好是躺着。”
    周莲子“噢”地应了,抱膝侧卧在后座上,耳朵贴着座椅,脑袋一颠一颠地跳,轰隆隆发动机的嘈杂音被无限放大,世界似一场电闪雷鸣暴雨夜。
    什么时候到的家,她不清楚,昏昏沉沉中鼻子里飘进屈白早身上熟悉的柑橘香气,攥拳的手放心地松开了。小提包可能掉在地上,她惦记里面的“私房钱”,挣扎一下,温暖粗粝的手心抚上她的脸,她便又不在意了。
    第二日一早,她坐在餐桌前喝茶看娱乐新闻,头版头条上耸人惊闻的一行大字匿名爆料了当红女明星的香闺艳案,死者身份特殊,是六年前被撤职的前警察厅四方署的一位小官,传闻他任职期间私下收受帮派贿赂,替甲帮站街、给乙帮使绊,黑来的钱参股地下拳场,把牢里无人问津的嫌犯——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扔进圈里,让他们像块半死不活的肉一样被畜兴大发的洋人士兵分食。此事被本地着名的激进学社成员捅破,学生们拉横幅、写大字报上街抗议,群情激奋下闹过了租界线,军部、警察厅和巡捕房不得不联合派人镇压,有十三个青年学生被逮捕,冲突中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员及公共财产损失,然而此事未竟,风波又起——原来那日不知哪方的兵力率先放了冷枪,等一一清点过死者身份,其中有四位简直令各方势力头疼:一位是旅华白人学者的妻子,一位是寿司店的学徒,一位是工部局的翻译,还有一位是陈鸣璁的得意弟子。
    白人学者的妻子有一位在家乡国会供职的父亲;寿司店的学徒是东瀛店主的妻弟;更别提这几年陈鸣璁名声鹊起,很有接任教育部的势头。他轻易不结党结派,敝帚自珍,只在一些学社、文社挂名,偶尔写几篇世事评论,或者翻译一些外文典籍,难得在保守派和激进派、国内外的文人中都有不错的评价。政府几番相邀都却之不恭,只说自己心无此道。这样一位乱世中的君子隐士、学术界的名流大家,呕血悲愤之下挥毫尽墨的一篇祭文,轰轰烈烈把此事推向了浪尖山巅。
    洋人、汉奸、国人;政府、使馆、旧朝;文人、百姓、黑帮。
    “当时可真是乱成了一锅粥,等回过神来,始作俑者早早溜之大吉,各方势力都要索他的命,那姓程的如何跑?天罗地网,插翅也难飞了。然而就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抛妻弃子,青天白日里一个大活人平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有人猜测他身后不止一股势力:地下拳场的股东之一是洗桂堂的周二当家,当年他们和万善帮抢地盘,有个毛头小子一马当先,捅死了少帮主,万善帮千方百计要他死,结果不但人没死成,监狱里溜达一圈出来,几年后还上了位;拳场不止是打拳看拳的地方,那里最大头的收益是赌博,赌生死盘,囚犯也好、流浪汉也罢、还有卖身进来还债的普通人,养蛊似的厮杀,杀到最后,胜出的那个人可以领走一成注金;至于纵容洋人官兵虐杀平民,实在是无稽之谈,碾死一只蚂蚁有什么乐子可言?能住进租界的姑且算个人,外面来的真犯事儿了,洋人何必还找什么借口,杀你就杀了,而拳场那种地方,狗都绕道儿走。”
    “这事的解决方法倒也粗暴简单,各方势力都洗了牌,正因如此,不管受益者是谁,都有可能是幕后元凶,因此上位的这些人也是心中没底儿,那么多双仇恨的眼睛的盯着,一不留神背后就有放冷箭的,有什么小心思都暂时歇菜了,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其实这也不错,至少近几年,你瞧外面井然有序,安生和谐,大家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乱世里最不差的就是悬案,甭说程赫群跑去中南山出家当和尚,他就是深山老林里坐地成仙,谁也懒得去记他姓甚名谁、干了什么缺德事儿、祖坟埋在哪儿。
    偏偏他大张旗鼓地死了,刘玉蓉被带进四方署,消息被人捅出来。那些人得怎么想?不就要坐实卫六当年参过一手——他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能全须全尾从监狱里出来,周二爷身后的一切势力都被他接手,刘玉蓉又是他签下的人......有人想让卫六死,别的不说,万善帮一定首当其冲。”
    屈白早面色憔悴地给她解释完这一通话,嗓子哑得不像话,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有些匪气地擦过嘴,布满血丝的眼珠煞气横生,不过说回到她,语气便缓了下来,
    “乖乖在家,这段时间别出门了,你爹娘那里有人照看,谁打电话来都不要信。”
    周莲子听话地点点头,指甲扣着桌布,忧心忡忡地问,“那美如姐不会有事吧?”
    屈白早笑了,“你倒是喜欢她,放心好了,那些人不会傻到动卫六的命根子,她没事,”他看了眼刚进门的屈白昉和他身后的来客,眼神一黯,喃喃,
    “我们都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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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毛诡计就是该写的时候屁都憋不出一个,不该写的时候简直没个尽头。我要把前两章的flag都删掉,战线拉长到五章,等写完再重新排一下,凑凑也有十章,是个很像样子的短篇。这篇我写得很快乐,太流畅了,我这两年从来没写过这么流畅的段落,喜极而泣。希望有缘读到的你们也能观看愉快!
    大哥的情商有些类似阿甘(智商肯定是在正常水平上啊),我前段时间在重温这部电影,再看还是很感动,为表支持又买了一双nike  cortez,好看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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