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顾修元又略微收紧了些,像是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他低声喃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自记事起,顾修元就受着严厉的教导,喜怒皆不能形于色,一言一行都需得三思。他天赋斐然,得了那位贵人的青眼,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那时起,他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了。
    而如今将云浓拥在怀中,他才终于算是寻着独属于自己的慰藉。
    顾修元少时,最高兴的事大抵是从义父那里得来一句称赞,到后来长大了,则是在各种谋算中摄取成就感。
    可那些与眼下的事情比起来却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那些权谋算计只会让他愈发地厌烦,千帆过尽生离死别后,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云浓并不知道他心中这千回百转的衡量,只是被他翻来覆去念得无奈,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吻了下,近乎温柔地叹道:“知道了,知道了。”
    顾修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放开了云浓,又后退了半步,但却仍旧覆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方才听春暖说,你是入宫去了?”云浓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事?”
    顾修元如实道:“是朝政上的事。原本是给了旁人来负责的,但还是出了些岔子,今日又免了早朝,皇上便将我召进宫去问询,又将此事交由我来料理善后。”
    皇上年纪不大,当年是靠着顾修元的指点方才得了储君之位,登基之后更是依仗着他坐稳了这个位置,久而久之便将他视做了主心骨。
    但凡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便要问顾修元的意思,若是有什么麻烦事,也都尽数丢给顾修元去料理,仿佛他是无所不能一样。
    某种意义上来说,除却短了个名头,顾修元已经算得上是帝师了。
    听他语气中带着些无奈,云浓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想管这事?”
    “这原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只不过皇上如今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工夫去再指派人,就一股脑地全丢给我了。”顾修元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空出些闲暇,如今又没了。”
    他原本忙清了赈灾等事宜,想着终于能陪云浓在一处了,却不料转头就又有麻烦,哪里高兴得起来?
    云浓领会到他话中的意思后,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你自忙你的去,不必计较朝暮。”
    毕竟两人都是定了亲的人,将来自然有大把的时间能在一处,着实犯不着计较什么朝朝暮暮。
    云浓是想得开,可对于顾修元来说,却是半日都不想同她分开的。只不过这话说起来太过腻人,顾修元也只是在心中想了想,而后道:“等再过些时候就好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顾修元起身去开了门,吩咐春暖再摆饭来。
    顾修元这大半日折腾下来,压根没有吃饭的功夫,算得上是水米未进。
    皇上先前倒想着要留他在宫中用膳,但他惦念着家中的云浓,便婉拒了皇上的好意。及至回到家中,他又只顾着与云浓商议亲事,兴高采烈的,直到如今彻底闲下来,方才觉出饿来。
    顾修元没回来时,云浓已经吃了饭,但那时压根没什么胃口,不过是动了几筷子。春暖那时看她不顺眼,压根也懒得理会,如今知晓她的身份后,便态度大改,转头就向顾修元告了状。
    这倒像极了当年。
    那时云浓过得大大咧咧,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经常是想一出是一出,任别人怎么劝也未必听。春暖拿她没办法,每次都只能托了顾修元,让他来劝。
    也就是顾修元,才能让云浓听话些。
    春暖才说了一句,云浓便下意识的抬头瞪了她一眼,随后就又被顾修元抬手给勾着下巴带了回来,然后颇为赞许地向春暖点了点头。
    当年云浓还是郡主时,春暖只敢私下里跟顾修元说道,如今却活似将她给架空了一样,当着面就敢当“叛徒”告状了。
    可见顾修元实在是收买人心的一把好手。
    云浓从顾修元手中接了筷子,又眼看着他不住地往自己面前的碟子中夹菜,连忙道:“够了够了,我真没什么胃口。”
    她看起来憔悴得很,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若是仔细打量起来,还能发现她眼皮仍旧是有些肿,毕竟先前哭了那么久,并非是轻易就能平复下去的。
    死者已矣,生者却总是难免会意难平,旁人怎么劝都没用,只能靠着时间来平复。
    任是顾修元再怎么能言善辩,对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劝道:“你如今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再不肯吃饭,只怕转头又要病倒……多少还是要吃些的。”
    云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了进去,缓慢地吃着饭菜。
    有顾修元在一旁陪着,她到最后倒是也吃了些,虽仍旧不算多,但至少算是填了肚子。
    “你既是有政务要忙,就不必陪我在这耗了。”云浓慢条斯理地喝着蜂蜜水,“让春暖陪着我说说话也好。”
    顾修元的确是不能再耽搁下去,应了声便要离开,他起身时顺手摸了摸云浓的鬓发,临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问了句:“你今夜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云浓昨日随着景宁遣来的侍女入宫时,已经向翠翘交代清楚,纵然是一两日内不回去也无妨。
    她抬眼与顾修元对望了眼,轻轻地笑了下:“留下。”
    得了她这句后,顾修元只觉着通身舒畅,想到即将要去处理的政务,也没那么厌烦了。
    及至顾修元的身影消失后,云浓方才收回了目光,低头抿了口温水。
    春暖将此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声。
    “你笑什么?”云浓疑惑道。
    “我觉着高兴,”春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能看着您回来,就已经是极高兴的事情了,眼见您与公子比当年还要好,就更高兴了。”
    云浓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措辞,好奇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会觉着,我与他比当年还要好?”
    “就……看出来的啊。”春暖自幼就跟在云浓身边,关系很好,所以言辞间也不必避讳什么,“当年你与公子关系虽好,可却让人觉着,仿佛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可如今就不同了,我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的确是觉着比先前要好的。”
    云浓并没去纠正她那“换个人也是一样”的说法,低头想了会儿,无声地笑了笑。
    的确是有不同的。
    当年他们不过是见色起意,所以凑在了一处,彼此之间从未去正经去剖白过心意,如今却是有了契约,连亲事都定了下来。自然是不一样的。
    云浓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春暖闲聊着,问些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午后她觉着困倦,便又回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暮色四合,顾修元却还未回来。
    “公子想来是被事务给绊住了,”春暖同她感慨道,“其实近来已经好了许多,去年新帝刚登基那两个月,公子几乎就没睡过什么安稳觉。直到后来大病了一场,方才算是告了几日的假,得以缓了缓。”
    “我那时候看得心惊胆战,总怕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好在有惊无险……”
    云浓听春暖念叨着,披着外衫下了床,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这里存着的首饰皆是极精巧贵重的,一打开,夕阳照在其上,甚至有些晃眼。
    这其中有宫中赐下来的,但更多的都是顾修元让人为她打造的,一年四季变着花样来,几乎能让人挑花了眼。
    云浓的指尖从这些头面上划过,目光触及一根断成两节的赤红色珊瑚簪时,忽而一顿。
    这是她曾经很喜欢的一支簪,当年走时,还是好好的。
    春暖看出她的疑惑来,小声解释道:“去年夏末,公子大病初愈时,曾有人为讨他高兴送来了个美人。那美人与您模样相仿,公子便将她留了下来。”
    像是生怕云浓误解一样,春暖又赶忙补充道:“但公子并未碰过她,只是让她侯在一旁,偶尔会看着发愣……我想着,他大抵是想从那美人身上寻着点你的模样罢。”
    云浓先前曾从景宁那里听闻过这件事,也不出声,只安静地听着。
    “可美人却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还以为自己得了公子的青眼,甚至还到内室来翻了这妆台。”春暖说道,“公子恰好撞见,斥责了声,她大抵是被吓着了,失手将这珊瑚簪给摔了。公子也因此动了怒,令人责罚了她,又将人给赶出府去了。”
    云浓听完后愣了会儿,将那箱箧合上,放回了原处。
    春暖见她不言语,心中惴惴不安,又忍不住解释道:“除了这次,公子再没收过旁的……”
    “我知道。”云浓将春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在眼里,无奈地笑了笑,“我若是疑他待我的感情,如今也不会在此地了。”
    她疑心顾修元的身份来历,但却并不疑心顾修元待她的情,听着这些事情,也只是觉着唏嘘罢了,并不会再去计较什么细枝末节。
    若是这点信任都没有,那她与顾修元这么多年,才真是白费了。
    顾修元回来得很晚,脸上也带了些倦色,然而在见着等候的云浓时,那点疲倦却霎时一扫而空,他快步上前问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我午后睡过了,并不困……”云浓说着,就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只得无奈地改了口,“这就睡。”
    顾修元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问道:“可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像是怕顾修元不信一样,云浓又补了句,“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问春暖。”
    顾修元低声笑道:“好,我信。你先歇息,我去吃些东西就来。”
    他已经尽快去收拾妥当,然而等沐浴之后回来,云浓仍旧是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是安稳,侧身躺在那里,身形玲珑有致,雪白的中衣系带散开来,毫无遮掩地露出纤长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来。
    昏黄的烛光轻轻地晃着,顾修元犹豫了一瞬,并没吵醒她,只是在她唇边落了一吻,而后吹熄了烛火,在一旁躺了下来。
    一夜无梦。
    云浓在郡主府中又留了一日,便同顾修元告了别。
    顾修元也知道这是在所难免的,将情绪很好地遮掩了起来,平静地送云浓出门。
    倒是一旁的春暖格外地不舍,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浓身边,小声叮嘱道:“姑娘若是得了空,可要再来啊。又或者,我随你回去好不好?”
    “那这偌大一个郡主府,就抛下不管了?”云浓偏过头去,同她道,“你放心,再过些时日,我就来长住。”
    春暖不明所以,只顾着高兴。
    顾修元听出她话中“长住”二字的蕴意,心下那点郁闷霎时一扫而空,向云浓道:“走吧。我也要去吏部走一趟,恰能顺路先将你送回去。”
    他这就是扯瞎话了,郡主府、云浓如今的住所、吏部衙门这三处,怎么都说不上“顺路”,只不过是想着同云浓多相处些时辰罢了。
    云浓含笑应了,同他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才回到家中,翠翘便连忙迎了出来,见云浓并无异样,方才又问道:“昨日上街买菜时听人说,太皇太后病逝,姑娘在宫中可有什么妨碍?”
    “没什么大碍,大长公主传我入宫,原是为了制香,这么一来也没了心思,将我给打发了回来。”云浓搬出了那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翠翘与祝嬷嬷并没生疑,转而聊着些闲话。
    太皇太后薨,皇上罢朝三日,举国哀悼,一应的歌舞宴饮尽皆叫停,官宦大户人家更是要按例披孝。
    纵然是有什么事,也是三缄其口不敢多言,生怕被旁人听见了,误了自家的前程。
    寻常百姓没这么多顾忌,街头巷尾的酒肆茶坊中,难免是会议论些皇家之事的。捕风捉影,连蒙带猜,虽然与实情早就偏了十万八千里,但竟也能聊得津津有味。
    祝嬷嬷嘱咐家中的丫鬟都换了素色的衣裳,她自己也是早就换了装扮,感慨道:“若说起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是近古稀之年,也算是喜丧了。”
    云浓点点头。
    “四十多年前,我才记事没多久,太皇太后那时还是贤妃娘娘,为皇上生下了二皇子。传闻她生二皇子前,宫中有祥瑞之兆,皇上高兴得很,下令大赦天下,免去了一半的赋税……”祝嬷嬷想着当年的旧事,眯着眼笑道,“那时我家穷,好在赶上削减赋税,爹娘高兴极了,还特地包了顿饺子来庆贺。”
    翠翘听得津津有味,也道:“如今看来,那祥瑞之兆也是准的。”
    毕竟天下皆知,先太子拥兵自重有造反之意,皇上大怒,杀太子,改立二皇子为储君,也就是如今已逝的先帝。
    “是啊,太皇太后也从贤妃成了继后,又到了如今,可谓是三朝荣华了。”祝嬷嬷感慨了句,转而又同翠翘聊着些传闻中的祥瑞吉兆的故事。
    云浓只静静地听着,并不多言。
    又几日,太皇太后入葬皇陵,满洛阳尽着粗布白衣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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