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是解释或询问的好时机,难得陈懿有了真正的好心情,周颜张了张嘴,开口说的是要离开了。
    回家时不算深夜,但莆园静得像半夜时分。
    庭院的灯只亮了一盏,落在地上一小片暖黄的圈,比天上遥远的月亮还要小几分。
    周颜推门而入,脚步轻悄,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要这么小心。
    仿佛不想让人知道她回来了。尽管她觉得耻辱,她吵架落跑,最终还是会乖乖回来,因为她没有别的去处。
    裴昇的声音在书房,他正在与人通话,短暂的沉默后,向对方表示感谢。
    “已经落实了?麻烦你们了,以后再有比赛,我一定会赞助。”
    他的声音起伏不大,他向来游刃有余,此刻难得有疲惫。
    周颜停在门口,却忽然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
    也许她真的不够格,第一名才会靠买,才会需要裴昇善后到此时此刻。
    自贬的念头一旦产生,如破土的芽,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你回来了?”裴昇没料到,打开房门看见一张失魂落魄的脸。他顿了顿,猜测目前的状况,“吵架了?”
    “没有。”周颜摇摇头。
    “陈懿状态怎么样?刚才主办方和我反馈,奖励补偿已经落实了,她应该会高兴些?”
    周颜低垂着脸,这场面好像需要她由衷说一句感谢,如他方才那样,由衷说一句麻烦了。
    “可是这本来就是她应得的。”周颜默默说。
    怎么反而变成如今局面,迟来的奖励需要表达感谢吗?周颜心里没有答案。
    慌乱奔波后,周颜有些头昏脑胀,走进浴室才想起身上这件被剪坏的裙子。参差的破痕,揉成蜘蛛丝一样的布料纤维,周颜忽然对它感到愧疚,也对自己感到愧疚。
    浓烈的自贬想法正壮大势头,周颜觉得一切都很糟糕。
    她斑驳的面妆,她劈裂的指甲,她撕毁的裙摆,凑成此时的她。
    这一点也不美好。她当初躺上手术台,拼着并不高的存活概率,为的是成为今天的她吗?
    午夜时分,她紧闭卧室窗帘,房内暗成一块坚固的黑色。
    周颜梦见她回到手术台,麻药注入体内时,粗长的针头仿佛扎在她骨缝。
    有人从身后抱住她,熟悉的温热的胸膛,溢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第28章 酸涩
    和裴昇相比,周颜看起来总像无所事事。
    尽管她每天面临具体而琐碎的事务,可那些事情像搅碎的肉馅,拿不上台面。
    原本今天她应该去处理婚宴的菜单,对方催促了几天,等她决定最后的定版。
    周颜一睁眼,就知道她今天要放对方鸽子。昨晚噩梦一样的奔波劳碌,让周颜心头压着搬不开的阴影,她想起与婚礼有关的事情便烦躁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婚礼,她本不用度过那个怪诞的夜晚。
    裴昇照常去上班,他的行程不为所动,何况是一件已经妥善解决的事情。
    临走前他还是嘱咐,“有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我。”
    周颜没做表情,后来她想她的脸应该是冷的,才会让裴昇难得也黑了脸。
    那时她并不服气地腹诽,这句话应当她对裴昇和季舟陵说,省得惹出一堆需要善后的事情。
    周颜吃过早饭,没有别的行程,却装作临时有要紧事横插一脚,歉疚不已告知婚宴准备方,她今日无法抵达。
    剩余的时间全用来发呆,周颜连起身的兴致也没有。她的身体好像有个阀门,陡然关上后,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
    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她忽然产生正在枯萎的感觉。
    可笑的第一名证书和奖杯,还未拆除塑封膜,低调地摆在纸箱里。
    周颜起初想扔掉,抱起纸箱听见内里耸动,像关着一个有生命力的活物,正要被她狠心抛弃。
    她替证书和奖杯感到委屈,它们本应光鲜亮丽摆在展示台上。
    近几日以来,周颜愈来愈频繁地伤春悲秋,为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她撕坏的裙子、险些扔掉的奖杯。
    家政阿姨在一旁等了半晌,问周颜,“这些还扔不扔?”
    “啊?”周颜如梦初醒,听见纸盒里晃动的声音,“不扔了。”
    于是阿姨把纸盒抱回原处,见怪不怪地说,“周小姐最近忙得晕乎了吧?我以前有几家雇主也是新婚夫妇,筹备婚礼的状态,说是鸡飞狗跳也不夸张。”
    她微微停顿,看着周颜的目光,像预备好欣赏一幅圆满的画,“但是总归是甜蜜的,对吧?”
    甜蜜吗?周颜在口腔里搜刮,这种味觉大约已经消失了。
    “对,是甜蜜。”周颜挤出笑,顺从对方的期盼,承认她此刻是幸福的。
    事实上,周颜只想着如何结束这场充满善意的问答,她挤不出更多的笑来应答。
    陈懿适时给她发来消息,激动不已地通知周颜,“许老师约我吃午饭,在一家西餐厅,他会不会是想表白啊!”
    屏幕蓝光下,周颜缓缓皱起眉头。
    昨夜以前,周颜对陈懿这位老师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他竟然对陈懿撒谎了,他说奖励是他争取来的,他谎言的目的是借花献佛。
    这大概率不是他第一次对陈懿撒谎。
    如今周颜对这位许老师很不放心,她不愿眼睁睁看陈懿被一桩不存在的人情债套牢,哪怕陈懿本就心悦于他。
    许老师预定的西餐厅,在新开的购物大厦里,恰好是周颜和叶鸣宇见面的地方,是骆珲的产业。
    周颜缓慢地提起劲儿,总算找到真正的要紧事,她要去找陈懿,以防万一陈懿真的被告白,被冲昏头脑。
    最起码不能让许老师轻易把陈懿带进酒店。
    她推开大门,盛夏热浪滚滚,门廊屋檐的阴凉缩成窄窄一条。周颜等司机开车进来,想起裴昇一再要求,“有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我。”
    世界晒成一张眩目的橙色糖纸,亮得几乎失明。周颜在酷暑里淌汗,拨通电话贴在耳边,闭着眼躲避无处不在的强烈光线,黑色视野里浮起明亮的光斑。
    “周小姐,您好。”电话里传来胡柯的声音。
    “嗯?裴昇呢?”周颜愣住。
    “裴总正在和章先生谈事情,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您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吗?”
    “他在哪里?”
    “章先生家里。”
    周颜瞬间默然,不明白这算什么。他们还没吵完架,裴昇去了章悦然家里。
    “好,我没什么事,谢谢你。”周颜挂断电话,不想再多说一个字,拉开车门留下砰的一声。
    汽车往市区疾驰,陈懿不再回复消息,兴许是沉浸于即将被告白的喜悦,顾不上再看其他东西。
    周颜只能咬咬牙,向骆珲求助,委托他查询购物大厦内的西餐厅,哪一家有许则沣的预约。
    车沿着高架桥转弯,周颜的心脏受轨迹影响,浅浅往右边坠。骆珲不问为什么,几分钟后发来许则沣的预约信息,他还预定有蛋糕和小提琴独奏。
    周颜眉头皱得更深,暂且搁置裴昇见章家人的酸涩起伏,满心只想快点赶到餐厅,拉住已经陷入爱情的陈懿。
    第29章 怒意
    ◎狗血◎
    日光熹微时,白色云层后,能看见比云更淡的月亮,极不真实地挂在窗边。
    陈懿对环境的敏锐度时好时坏,她不常怀疑从别人口中说出的话,只要对方眼神诚恳,她一律当作肺腑之言。
    但她偶尔会留意一些小细节,像春季后平静的草丛里,默默蛰伏的昆虫骚动。
    许则沣说这只是一次平凡的晚饭,可他打了一条新的领带,布料织法精致,这个细节与“平凡”对不上。
    提着小提琴的女士走到陈懿身边时,她被突然响起的弦乐吓了一跳,心脏像被琴弓缓慢拉过,密密麻麻的潮热顷刻涌起。
    陈懿早有预料,还是为此感到激动,她没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快速。
    今夜的告白宴并不新颖,从前陈懿听过见过,轮到她身上,仍然有悸动的效果。
    “我不应该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但我仍然想对你说。”许则沣双手交握,他的脸上绝对真诚,“我对你有好感,可以定义为喜欢,但我不强求你的答复,你不需要因为我是谁而有压力。”
    陈懿耳中嗡鸣,听到意料之中的海啸,席卷她单薄的身体。
    此时此刻,她摇摇晃晃的心动,像一块盲目游荡的磁铁,稳稳地贴上另一块。
    原来她不是单恋,有关许老师或许喜欢她的预感,竟然是真的。
    陈懿深陷于美梦成真的震动,发不出应答的声音,只能不住地点头,表达她的恳切。
    蛋糕送上来,她像无数个同样的女孩那般,眼眶微热地含着泪,指印上浸出少许的汗,在塑料刀的把手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
    身后忽然响起急切的呼唤声,“陈懿,陈懿!”
    陈懿应声回头,看见周颜站在几步之外,还未藏住眼底的焦急,堪堪稳住气息。
    “颜颜?”陈懿立即站起身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老师您好。”周颜匆匆打招呼,目光又回到陈懿脸上,判断她此时的情绪,“你吃完饭了吗?”
    “还、还没。”
    陈懿垂下眼,变成典型的热恋状态,脸颊晕起粉红。
    “你跟我出来一下。”周颜拉起她的手,向许则沣歉疚一笑,“不好意思许老师,我找她有点急事。”
    周颜紧紧握住陈懿的手,怕她半路逃跑,手心漫出一层紧张的汗。
    餐厅内部的洗手间里,一扇木门嵌着彩色玻璃,两个女孩模糊的剪影,窸窸窣窣地在玻璃上摆动。
    “你怎么了?”陈懿被周颜的神色吓到。
    在周颜那张一贯平静的脸上,极少有紧迫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会这么唐突,明知此时可能是陈懿的重要时刻,却强硬地将陈懿从餐桌上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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