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脾气、认死理,固执己见,就连喜好也随我……”侯夫人娓娓细数,自嘲地笑:“明明不是我生的,心性却像极了当年的那个我,也不知是不是由我一手养大的缘故。”
    “你瞧瞧,当年我也是这么缠着你的。为了你,宁可辜负阿渊这样的好男人,寻死觅活也要嫁你这样的烂渣子,到头来什么也得不了,白白伤了一身,连带着被太长公主怨憎了这么多年……”侯夫人嗤之以鼻:“如今想想真是蠢,简直活该,自作孽。”
    她重新看向花一松,神色迷惘,有些恍惚:“你知道吗?在无数个夜晚我梦回当年,梦见自己并没有犯下糊涂,而是就那样嫁给了乔渊,成了名正言顺的乔夫人,生下了阿晗与娆娆,太长公主也不再憎恶我……”
    “如此,该有多好。”
    花一松轻吁,淡淡说道:“事已至此,又何必说旧事重提、说什么曾经如果。”
    侯夫人稍稍敛神,摇头失笑:“你说的对,说什么曾经如果呢?怪只怪我一意孤行,伤害了至亲至爱,毁了自己的一生,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笑容淡去,露出怜悯之色:“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为什么要将孩子牵扯进来?”
    “当我得知娆娆与阿晗在墨凉遇见了你们,并与你们关系亲昵,我很诧异、也很忧虑。我在心里反问自己,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对我的报复?”侯夫人苦涩道:“报复我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置身事外,报复我在她们尚是年幼之际舍家弃子就此离去……”
    “我不知道小术接近她们是否有你的授意,又或者是她的自作主张,我真的不希望两家之间再生纠葛。娆娆还只是孩子,阿晗原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希望因为我们长辈的问题令他们遭受伤害——”
    “小术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她随我回京并非只是为了你。”花一松哂然:“当年小术随我迁出京师之时还很小,她对我们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事实上在我们决定回京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就在京师,并且成为了乔家兄妹的继母。”
    “如果你只是在担心小术接近那对兄妹别有目的,那我想你大可不必多虑。”
    侯夫人没有说话,面上的哀戚淡了些。
    “可你不得不担忧顾虑吧?”花一松又说:“你可还记得开春的那场梨花宴?小术曾告诉我她在梨花林见到了你,可你不肯认她。”
    花一松摇头:“我心里其实能够理解你不肯相认的决绝。毕竟你有你现在的生活与家庭,也许你只是不希望你的平静受到干扰,就像当年你要嫁入乔家就不得不放弃一双儿女,我也能够明白你的迫不得己,以及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侯夫人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小栋独自入京来找你的事吗?后来他回到墨凉,整个人都变了。他告诉我他的母亲是个蛇蝎毒妇,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了。”花一松淡道:“所以他最后也没有随我回京,而是选择留在了墨凉不回来了。”
    “徐柳君,在你在乎别人孩子的感受之前,你可曾真正设身处地考虑过你自己的亲生孩儿她们的感受?”
    “所以这就是你们怨怪我的理由吗?”侯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冷:“你们怨怪我只顾自己、怨怪我自私自利,所以就要将尘封多年的曾经旧事揭露人前,让娆娆与阿晗知道她们的继母是个嘴脸多么丑陋的女人!就因为你们,打破原有的一切平静、迫使我努力多年所构筑的幸福美好支离破碎——”
    花一松长出一口气:“我对你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恶意。”
    “柳君,当初和离时咱们就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难道不是么?”
    徐柳君神情一滞,口中的控诉随之卡在喉间,无法倾吐。
    花一松承认,年轻时候的自己太过于自我,忽略了身边的人也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没有尽得丈夫责任,没能好好照顾妻子,没能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导致她越来越焦虑,也越来越痛苦——
    最终忍无可忍,投入了他人的怀抱。
    “你决定随了乔渊是对的,他是个懂体贴又专注的人,不像我,他能很好地爱你,你俩在一起日子也能好好过。”花一松顿声:“我心知自己有错,所以从未想去怨怪谁、也没有资格去怨怪谁。”
    “所以你说孩子不要,那就都随我。你要补偿,我变卖所有全都还你。你说和离以后大家互不干涉,彼此各过各的、从此两清,我也同意了。”
    花一松不无讽刺地说:“事到如今你又拿这些过去的事来责难我,不觉得很狡猾吗?”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侯夫人厉喝一声,勃然大怒:“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如果你不再出现,我就不必继续痛苦、我就不必——”
    “不必什么?”
    侯夫人眉心一颤,花一松闻声看了过去。
    乔渊没有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侯夫人颓然的背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
    侯夫人攥紧的双手缓缓松开,她重新昂首,已经恢复平静冷然:“你为什么会来?”
    乔渊轻声说:“因为我担心你。”
    “你不是在担心我,你只是在猜疑我。”侯夫人不以为然地笑:“你看,果然验证你的猜疑了吧?我果然背着你去找他了。”
    乔渊沉默,没有答话。
    侯夫人也敛起了笑,面冷如霜。
    她不再言语,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几乎没有迟疑,乔渊立刻就追了过去。
    花一松看着一前一后相继而去的两道背影,不禁感慨,仰天长叹:“……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再这么搞事情了?”
    躲在树后的兄妹俩肩膀一抖,下意识互相捂住对方的嘴。
    但花一松却不是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而是转向另一边,看着拄着拐杖由浣嬷嬷徐徐搀扶而出的贤荣太长公主。
    “我做了什么?”太长公主嗤笑一声,老神在在:“我不过是叫儿子来陪我给孙儿挑选媳妇,他无意间撞见了你们的私会,与我这老婆子有何干系?”
    花一松摇摇头:“摊上你这种恶婆婆,柳君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了。”
    乔渊不会来这种场合,他更不是那种关心儿子媳妇的问题的慈父。他会来肯定是有人怂恿,或者有心人刻意叫来的。
    太长公主慢慢眯起寒眸:“臭小子,你敢再说一遍?”
    “难道我说的不是?”花一松淡淡扫了回去:“当年要不是徐家出了事,你大抵也不会放任柳君使那等下三烂的手段灌醉我。由我娶了徐柳君,乔渊也能够彻底死了那条心,然后你们再摆脱徐家的烂摊子,再替乔渊安排迎娶梁尚书的女儿梁素冰。”
    “你们倒是皆大欢喜了,难为你这个干儿子我啊。”花一松撇嘴:“我要早知道你狠心到连我也算计,当初就不认你这个娘了。”
    浣嬷嬷频频打量身边的太长公主她脸色,太长公主冷冷瞪着他半晌,不仅没有发怒,反而一笑置之:“我说过了,没有什么比将军留给我的这个乔家更重要的。”
    这个乔家是先逝的夫君留给她的,她答应过一定会保全这个家,就绝不会任人轻慢、任由垮塌。
    “可惜我阻得了一次,却未能阻得了第二次。我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把我儿迷得痴痴浑浑,终究还是被她给进了乔家的门。”太长公主啧笑:“到头来,我所做的一切全是无用功。平白害了你们兄弟反目,还毁了你的人生。”
    “你恼了我十年,我便帮你照顾陆家十年,怎么说也算打平了吧?”太长公主烁目微闪:“如今时过境迁,你能原谅徐柳君那个女人,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么个满面褶皱垂垂朽矣的老太婆?”
    难得听她服软,花一松意外地挑了挑眉,忽转一笑,变脸变得极快,亲切热情道:“那老母在上,儿子有一事相求。”
    “……”
    第86章 究竟是谁和谁
    乔渊能够追上徐柳君,但他没有。他只是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几步距离,等她愿意停下脚步,才出声唤她:“柳儿。”
    “不要这么叫我。”
    徐柳君渐渐停下脚步:“你明知我叫徐柳君,又不是什么君柳儿。”
    乔渊顿声:“如果你想换回原来的姓氏名字,我去帮你换回来。”
    “换来换去的,还嫌不够折腾么?”徐柳君露出厌倦之色,“到时候又有全新的话柄给太长公主说事了。你不烦,我可受够了。”
    乔渊皱了皱眉:“我知道这些年一直委屈了你……”
    “不委屈。”徐柳君一笑置之,回首看他:“真正委屈的难道不是你么?”
    “我今天来找花一松,不过为了泄愤罢了。我恼他还如从前那么招蜂引蝶,气自己不争气至今还爱着他。”徐柳君眸光闪动:“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对吧?看出我心里有人,十几年始终如一,嫁给了你又舍不得他,心里一直放着的都是他而不是你——”
    她面露讥讽:“可你不说,忍了这么多年究竟算什么?包容?大度?”
    “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乔渊并没有因为难听的话而动怒,平静的面容仿佛这一刻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不看那双渐渐黯淡的双瞳的话。
    徐柳君不知该怒还是笑:“你看,就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会对你越来越过份,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乔渊,一直都不喜欢。当父母为她订下这门亲事之时,她心里很不乐意,甚至极其反感。等到她遇见了花一松,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悔婚,一定要悔婚。
    当她义无反顾地爬上花一松的床,不择手段地追求得到这份真爱,当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她甚至没有丝毫的亏欠与负罪,她的心就只被幸福与满足所占据。
    可是当年月渐去,现实将她从天真的幻想中拉出来。清醒了,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她习惯了被宠着捧着放在心尖呵护着的感觉,她享受着被爱,可现实是她所争取来的并不如自己预想那般甜美,她一方面疯狂憎恨试图接近自己丈夫的女人,一方面惧怕那些女人会否也像曾经的自己那么疯狂地争取爱,另一方面她甚至根本无法确定丈夫对她到底有没有爱。
    人有欲望,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得到了就想得到更多。
    她不停在心中折磨着自己,痛苦,迷茫,充斥着无限的渴望。
    这时候乔渊重新回到她的视线之内,他眼里的浓浓情意填满了她空落落的心脏,唤回那份曾经被爱的感觉,带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让她忍不住沉沦其中。
    所以她离开了花一松,重新选择了乔渊——
    可是回归伊始,当乔渊的爱填满了她的虚荣,她又惦念起了花一松。归根结底因为她真正爱的人是花一松,而不是他乔渊。
    她不爱乔渊,从来都不爱。
    “是,我知道。”乔渊温声说:“我一直什么都知道。”
    “包括当年你愿意接受我的原因、包括你向花一松提出和离的试探,还有这些年你不愿为我生孩子的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徐柳君面容一僵,血色渐渐消褪。
    乔渊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徐柳君根本就没打算离开花一松,之所以会投向他的怀抱,也只不过是在他身上寻找喘息的避风港而己。她试图利用别的男人来刺激花一松,假借和离试探花一松的心里有没有她,到底爱不爱她……
    只要花一松开口挽留一句,徐柳君就不会和离。
    可惜就可惜在,她高估了自己在花一松心目中的地位,低估了花一松这个人的的凉血薄情。
    她赌输了,而他赢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的脾性,他对女人与爱情过于凉薄,但他对父母与兄弟却足够重情重义。
    乔渊赌花一松不会挽留,因为花一松对他有亏欠,亏欠当年夺走弟弟心爱的女人,所以他绝不会挽留。
    所以他赌赢了,徐柳君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你不愿为我生孩子,是因为你始终爱着花一松。你视晗儿与娆娆如己出,只是因为你已经回不了头,你只能将他们视作自己与花一松所生的那双儿女看待与爱护。”
    乔渊唇际噙起一抹温柔的笑:“这一切我都知道,我都明白。”
    “可是这都没关系。无论你心里有谁爱谁,你说我窝囊也好愚蠢也罢,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我都能够包容你。”
    反正,你一辈子都跑不掉了。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你就只有我。
    *
    自从乔娆娆被乔晗拖走了以后,单独面对池镜的花小术顶着来自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压力。三不五时有人上来客套打招呼,多半都是在问她的身份,或与小王爷什么关系,或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尽管池镜一一替她挡了,但是这种行为只会引来更多的关注与更大的好奇心。于是忍无可忍的花小术借故要遁,没眼色的池镜居然想也不想又说要跟:“这里人多,我带你走远一些。”
    无语凝噎的花小术只得从了。
    路上池镜随口问道:“蓝漪没与你一起来?”
    这可真是问到点上了,花小术暗暗盘算着能不能趁蓝漪还没杀到这里之前先辙:“也许他不会来了。”
    “他不来?”池镜微讶:“那稍后我和他的演奏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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