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婠惊如电殛。
    她记得沈浩初遇害的日子,却忘记了自己断头那一日。
    就是今天。
    ————
    这场雨在夜色降临前就停了,马车趁着暮色驰过无人的街道,溅起一片片水花,最后在了卓府门前。
    秦婠被沈浩初扶下马车,一路进了卓府,直奔卓北安的居处。
    卓北安今日是在金銮殿上病发的,心疾发作之前,他正与沈浩初、秦望并其他几位大人与皇帝商议重修《大安律例》之事,正说到户律上,突然之间便例了。
    皇帝急命太医诊治过后,将人送回卓府。
    按太医的话——已熬到油尽灯枯。
    即使没有那场断头之冤,他的劫数也过不去,不过拖得一时三刻罢了。
    卓北安没有家室儿女,守在他身边的是他兄长,看到沈浩初二人连夜冒雨过来,只睁着发红的眼眶沉默地请人入内。对外,沈浩初与卓北安有半师之情,他二人又同朝为官,众所皆知沈浩初是卓北安最信任的人,故而对于他们的到来,卓北安的兄长毫无意外。
    因怕卓北安有要紧的话交代,他兄长将人请入屋内后便带着下人退了出去,留时间给他们说话。
    这是秦婠第一次见到卓北安的屋子。
    简洁、沉寂,黑檀色的家什,竹青的帐子,目光所及,不是书册就是各类卷宗,以及文房墨宝之类的东西,没有别的摆设,只除了书桌后挂了幅画。
    远山寒寺,林荫山道上隐约有女子背影,寥寥数笔,一抹隐晦克制的感情,谁也看不出画的是谁,画的何意。
    那是南华寺后山的路,他在那里救过她。
    秦婠一眼便看出。
    内室里,素淡的床帐下躺着削瘦苍白的男人,还穿着白日板正的绯红官服,一只手放在被外,虚
    弱无力地垂着,发髻已然解去,长发散了满枕,像捧将要流空的清水。
    秦婠还没开口,眼已红了,有许多被刻意忽略的感情盈满心头,沉苦难当。卓北安睁开眼,看到站在床侧的人,目光从秦婠身上掠过,最后停在沈浩初脸上,他没说话,眼里有丝乞求。
    “秦婠,你和他说会话,我去外面等你。”这个眼神,沈浩初读懂了,拒绝不了。
    “谢谢。”卓北安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沉厚有力,每个字都吐得艰难。
    沈浩初点点头,出了房间,卓北安才缓缓抬手,却叫秦婠一把握住。
    “北安叔叔。”秦婠坐到他身侧床沿,泪水难再克制,一颗颗滚落。
    这双手,曾经抱过她,牵过她,予她危急之时一线安全,也曾牢牢按下她的鲁莽冲动,而今,却瘦得连抬起的力量都几乎没有。
    她痛极,很想抓住些什么,可那些东西却始终在远去。
    “傻丫头,哭什么?”他的手艰难地抬到她脸侧,温柔拭去她夺眶的泪,“早就想这么做了……可惜……”他欲言又止,话中有他一生遗憾。
    “北安叔叔,你会好好的。”秦婠索性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泪濡湿他的掌。
    他笑了笑,唇瓣已没有血色:“今天能看到你,真好。秦婠,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什么事?”他声音太虚弱,她听不清,不得不俯头凑向他。
    “叫我一声……北……安……”他贪婪地看着她,迈出今生最难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是北安,不是叔叔。
    秦婠捂了唇不叫自己痛哭失声,努力呼吸几口控制好情绪,她开口,声音温柔:“北安,卓北安。”可这一声“北安”出口,她好不容易控制下的情绪却又突然决堤,猛地倾身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一声又一声喊。
    “北安,卓北安,别走。”
    就算一再告诉自己,他们是不一样的,然而终究是同一人,又经了那么多事,便是没有断头冤狱,他也已是五年后的卓北安了。
    除了那段不会再发生的事,他就是那个曾经在她落难之时施以援手,一路相扶相守的沈浩初啊。
    泪水磅沱而下,滚进卓北安衣襟中。
    卓北安已经没有力气阻止她的哭泣,只能用无奈而宠溺的语气虚弱道:“秦婠,谢谢你。”
    这辈子,他原以为自己会寂寥至终,是她的出现,让他尝到这世间情爱滋味,纵然不能相守相伴,甚至连一句钟情心悦都难出口,他也觉得高兴。
    日子终于不再是灰白黑的单调,心情有了起伏,他会笑会难过会生气……那才是他。
    “以后,不能再看着你了,你和他要好好的,替我……好好过下去。”他用尽全部力量,将她的脸托起,“笑一笑,我想看你的笑。”
    “北安……”秦婠流着泪朝他扬起笑脸。
    “好姑娘。”他也随之笑起,就像那年初见,她捂着馒头转身跑开时,他也笑了。
    “去把他叫进来,我有些话要交代他。”他拍拍她的手道。
    秦婠胡乱抹了脸,松开他的手,出了内室。
    到最后,他们之间便是告别,也只短短数句,像这辈子每一次见面,隐忍克制,相逢之时有礼,辞别之时不回头,只那厚重如山的复杂感情,化成细细丝线,牵在心房之上。
    生死不忘。
    ————
    从卓府回来之后,秦婠就一反常态的沉默起来。
    秋雨歇后又是飒爽艳阳,可天却冷了几分。卓北安病重后,朝中之事都交给沈浩初,这两天他常到深夜才归来。秦婠总要守到他回来,替他更衣梳洗后才肯安稳睡下。
    死死地抱着他不松。
    他知道她不安,却不知如何排解。
    直到第三日。
    秦婠睡得晚,可这天早早就醒了,起身时沈浩初还在睡,眉间拢着倦色,她不忍吵醒他,怔怔盯着他看了会,悄无声息地下床。
    天刚微明,丫鬟们正揉着惺忪睡眼在外面准备早起的汤水饭食,秋璃给她倒了热茶,她捧着慢慢啜饮,屋外有忽促脚步迈来,沈逍在外求见。
    “禀夫人……卓大人昨天夜里……去了。”
    砰——
    秦婠手中瓷盏落地,恍惚了片刻,她忽拔步往里跑。
    沈浩初被裂瓷声吵醒,正要从床上下来,却见秦婠疯了般过来,冲进自己怀中,把头埋在他胸口,肩头耸动不止,呼吸急促,他惊诧地抬起她的脸,看到她已满面泪痕。
    卓北安走了。
    “北安,你还在?”面对沈浩初,她很少喊这个名字,可这一回,她只想知道,她的卓北安是不是还在。
    “在,我在!”他抱紧她,“我不会走,陪你一生一世,等老了,我带你回西北,看你说的大漠戈壁,黄沙碧湖。”
    秦婠泣不成声。
    幸好,他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  2
    原谅我。
    这个故事,我想了两个结局,一个给你们,一个留给我自己了。
    第171章 六年(完结章)
    叫卓北安的男人走了,一如上辈子那般,循着他原本的轨迹,在她二十二岁这一年,溘然而逝。秦婠活过那年秋天,终于走到她和他都没见过的岁月里。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大雪凛冽将兆京掩埋,繁华的都市只剩下灰白墨,像卓北安屋中单调的颜色。沈泽城还不明白生与死的意思,总会想起卓北安,在秦婠面前“义父义父”地提,也会顶着对沈浩初严厉的眼神问他几时带自己去见义父……
    有些思念无法宣之于口,只有孩子,毫无顾忌,替他们说出心底思念。
    年关还是过得热热闹闹,大房与二房间走动得倒比从前更亲密些。沈浩文去岁终于考中进士,殿试得名六十五,进了礼部,请沈浩初过去饮酒时,宋氏终于不再如从前那般,腆着脸请沈浩初提携兄弟,那时,沈浩初已是吏部侍郎兼任内阁辅臣,一路由天子亲手提拔,乃天子近臣,京中争相结交的对象。
    段谦已然外放松江,小陶氏原还忧心忡忡,但见沈芳华满面光华,并无怨气,那担忧慢慢消了下去。今年是他外放的第三年,松江匪患已平,他政绩卓着,回京述职时带着沈芳华和两个儿子去沈府拜见了小陶氏,小陶氏乐得嘴也合不拢。夫妻二人虽无锦衣玉食,却是和和美美,家里没有妾室通房,清清净净,只有儿孙笑闹,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三年过去,三房的两个姑娘已经出服,沈芳润的年纪略大了些,秦婠正紧锣密鼓地替她相看亲事,沈芳善差一点才及笄,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比其姐还要稳重三分。秦婠忖其气度,竟是有大志向与主见的人,问明她的意思后,秦婠将她送去了母亲娘家罗氏的学堂里学些经营之道。
    女子从商,自是将礼法抛弃,古往今来也没几人,只是但凡留名者,无不成就一番事业。她既有这样的志向,秦婠便成全了她。
    罗氏如今已舒舒服服地做状元的娘,住在皇帝赏给秦望的大宅里,秦望不耐烦久居京城,天子又正缺能替其考察民情的人,加之早两年因要处理各省各地的贪腐,便赐了他尚方宝剑,往各地暗访,一年里倒有八、九个月是在外头的,如今内局稳定,他今年冬回京述职,已不打算再外出。罗氏则急着给他张罗婚事,掐指算算秦望年纪不小,可他自己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把亲娘给愁坏,却也无可奈何——秦望的人品脾性,能合得上的姑娘,难找。
    秦家那边,江南王的贪腐案牵出浩浩荡荡一批官员,其中就有秦家大伯秦少华,分家之后秦家祖父秦厚礼上演了一出绑子上殿、大义灭亲的戏来,算是彻底抛弃大房。因着早已分家,又有秦厚礼此举,天子没有大罚秦家,只让秦厚礼告老辞官,又将秦少华流放三千里,至此,秦家大房没落,秦家只剩下一个秦望。
    秦舒的婚事兜兜转转,诸般筹谋,最后蹉跎了大好时光,到如今还待字闺中,也不知来路怎样,秦婠与她,已不再相见。
    一簇烟花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绽开万束光芒,照亮京城繁华地,也将这未融的雪照得金光华灿,天,便没那么冷了。
    秦婠倚着沈浩初,看满堂热闹,心里空落渐渐填满。
    ————
    满城团圆欢聚之时,西北狼烟骤起,一封三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入宫中。
    回纥集结二十万人马,于掖城以西的天门关进犯大安,天门关内九城告急,沈浩初与一众大臣被连夜召进宫中急议。
    该来的,避无可避。
    万兴七年,史书所载的,大安明宗帝霍熙在位期间最大的一场战事爆发。
    这场战事,绵延三年。
    又是一个三年。
    ————
    西北风沙凛冽,戈壁荒芜,雪山酷寒,一至冬日便冰封千里。
    何寄终于亲眼见到秦婠笔下所绘的西北——比起文字描述,眼中所见更加苍凉荒芜,千疮百孔的风蚀土丘、连绵的长城烽燧、大片的沼泽水湖,天高地广,沙漠无垠。
    这是他离京的第六个年头,随燕王剿清江南王的叛军,诛杀了江南王后,他又接军令随军远赴西北天门关,迎战回纥二十万大军。
    战事比他想象得更加残忍,金戈铁马的诗句间,浸染无数亡魂,广袤天地被血色染红,枪魂箭影厮杀之间白骨累累,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劫后余生的悲怆,没有喜悦。
    这战,胜了,回纥被败退千里,城却也毁了泰半。
    皇帝班师回朝的旨意下到玉泉城时,驻扎在城中的将士齐声欢呼,夜里便燃起雄雄篝火,和玉泉城的百姓在草原上饮酒欢歌。西北的人奔放热情,女人也不拘礼法,在火堆前载歌载舞——这让何寄想起秦婠。
    胡琴喑哑的声音忽然被一阵笛声压过,有人在军中唱起家乡小调。
    六年未归,也不知家中妻儿老小已是何等模样,战事急苦,家书不达,多少的思念都已埋在沙场黄土之下。
    何寄捧着酒坛坐在石头上,遥看被火光照得满面通红的人,他们有妻儿父母,远在大安腹地,守着这天门关,便是为家人守着那道平安的关卡,铁骑所向,便是一往无前的争战,可到底心有牵念,上了战场也都惜命,不像他,孤身一人,身后没有归处,到了沙场上便是亡命之徒,杀出一条鲜血满溢的荣耀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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