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用你背,我都这么大了。”宁辞站在他身前,有点得意地将手从自己头顶比到容炀眉骨上去,“我快要有你高了......”
    那时候彼此靠得极近,宁辞眼睛像天幕边低垂的星子一样亮,里面全都是容炀的倒影。容炀莫名地,在那一瞬间忽然有些乱,宁辞不知怎地,话也突然停了,似乎在同时慌乱了起来。
    他们怔怔地,不由自主地又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都略带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容炀定了定神开口道:“可不是快有我高了,转了年都满十七了。”
    宁辞支吾着嗯了一声,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一面还是牢牢拉着他的手不放:“哥哥,我们回去吧。”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对方,在将要被发现前,仓促移开视线。但手却是越握越紧,一直到掌心都出了汗。不觉得烦,反而有种异样的满足,好似两个人被黏在了一起。
    便是从那个月夜开始,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悄悄发生了变化。只是看着彼此都觉得心中满满胀胀,不自觉地便有了笑意。
    可这变化到底是什么,谁也还不能说清楚。第二月容炀下山除妖时,都仍在思量着。途中,他路过一处村庄,碰见一户人家正在娶亲。容炀在篱笆外面停下了脚步,看那对新人握着花绳两端叩过苍天厚土,一块装饰用的红绸,被风吹起来,刚好落在了容炀手上。
    他看掌心中的红绸,脑海中又浮现出宁辞带着笑意的眼,他忽然明白了。
    但女娲留下宁辞陪他,是希望他学着怎样爱人族,可是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他只爱上了宁辞,这样,可以么?
    那次作乱的是上古的妖物,存在的时间比容炀还要长上许多,本就极难对付,况且当容炀一剑刺入那妖物喉间时,还有人族在他背后放了冷箭,正中心脏。
    那射箭者仓皇跪下说是无意,容炀心中知道他们对自己诸多不满,但记着对女娲的承诺,也不多计较。自己拔了箭掷在地上,抹掉血迹,作出无事的样子回了堂庭。可他除妖时就已经负了伤,虽然想瞒着宁辞,强撑着像寻常一样与他说笑到了神殿中,到底还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宁辞脸都吓白了,容炀温声道:“没事,没什么,你别怕。”
    “怎么会没事!”
    容炀也自知这副样子没什么说服力,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真的没事,我去后山闭关调养几天就好了。”
    宁辞闻言拦腰便要抱他,被容炀拉住了:“没那么严重,你扶我一把就行。”
    宁辞拗不过,只得半搀半扶着他去了后山,一路上不说话,容炀开口他也不理。到了山洞口,扶着容炀坐下,便要出去合上洞口浮雕。
    容炀见他这就走,一把拉住他的手:“别难受了,当真一句话都不和我说?”
    宁辞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不动了,低垂着头。容炀撑着又站起来,去看他的脸:“怎么哭了,你乖一点,别哭啊......”
    “我没哭。”宁辞抬手抹了下脸,声调焦急又道:“你快些坐下罢,你好生闭关调养,我就在洞口等你。”
    “你别在洞口了,自己回殿里去。”容炀咳嗽了一声,放开宁辞的手,盘膝坐下。宁辞一步三回头地到了洞口,临着要出去,容炀又叫住了他。
    宁辞有些不解地走回去,容炀抬手摸了摸他还有泪迹的脸:“宁辞,你等我闭关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宁辞怔了一瞬,也不追问,点点头:“嗯,我等你。”
    他并没有听容炀的话回殿中去,就抱着膝盖,坐在山洞外,月落日沉都不曾离开。盯着刻着浮雕的厚重石门,一心一意等容炀出来。然而到了第三日,容炀没出来,山道上却传来了异样的动静。
    宁辞放心不下,只得绕出后山去看。却见大队的人马拿着兵器向神殿而来,打着的,竟然是弑神的旗号。
    宁辞心中一惊,用力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容炀身上还有伤,也不知道养到什么程度了,他不能容炀陷入险境。可那些人失心疯一般上堂庭来,找不到容炀肯定不会罢休,要怎么办呢......
    再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那些人只怕就会到了神殿。情势越是紧急,宁辞反而定了下来。容炀每次下山,都化了凡身,并没有人见过容炀真容,也没人见过他,甚至根本无人知晓,神山上除了容炀还有其它人在。他们要弑神,不外乎弑神殿上坐着谁。
    宁辞念及此不再犹豫,最后跑回后山抚摸过石门,幻想是抚摸过容炀的脸,然后回到神殿,换上容炀的衣裳,拿了容炀的剑,端坐在帘幕后的紫檀椅上......
    宁辞的剑术是容炀亲手教的,可他到底只是个凡人。能以一敌百,却不能抵千,抵万......但那些人冲进来时,宁辞并不觉得害怕,因着至少容炀安全了。待到容炀伤好,他们也就奈何不了他了......可他又担忧起来,要是容炀下次再负重伤怎么办......自己只护得了他这一次......
    宁辞身上的血越来越多,在眼前模糊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容炀说闭关出来之后要告诉他的话,会是什么呢?君心同吾心,宁辞觉得自己知道了,只是,没有机会听容炀亲口告诉他了。
    如果有来世,宁辞想,如果有来世就好了。哪怕渡过忘川河,踏过三生石,自己也会记着他,等下辈子,他还要来堂庭见他,听他说那句来不及的话......
    前尘往事说尽,棺材中,容炀尸身却始终冰冷,不能给他半分回应。
    傅宁辞将他贴得更紧了些,摸着他的脸:“我替你抵了一命,你就一定要还给我吗?我们之间的债,怎么可以这样算?我一条命,能赖着你这么多年,实在很划算......只是现在你还给我了,我还能剩下什么......”
    容炀的衣服,终于还是被他迟钝的泪水沾湿。傅宁辞无端想起容炀做他邻居那几年,有一阵闲得无聊,自己找了本唐诗,让容炀抄了,自己摹着练字,其中有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们中间隔着的岂止是山岳,所以不管多么努力,付出多少,纠缠了到如今,到底也没逃脱两茫茫的境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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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史记》;2:引自《淮南子》;3:引自《谥法》;4:傅宁辞第一世也是女娲捏的在七十章暗示过。5:引自《赠卫八处士》
    第117章
    “进来。”
    曾豪轩推开门:“副局,这里有份鬼族的报告得批阅,还有财务处这个月的报表,也得您审一下。”
    傅宁辞从电脑前抬起眼:“放这儿吧,我等下看过签了字,你隔一个小时来拿。”
    “好,我知道了。”曾豪轩点点头,把文件放在桌边,又探究地打量了傅宁辞一眼。过年前,他家里有些事就提前请了假,等春节结束再回民研局,已经是二月末了。回来之后,就一直觉得局里气氛不太对劲,他们私下议论,一致觉得问题主要在副局长身上。
    原本傅宁辞性格一直都算温和,平时也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偶尔他们办错了事,傅宁辞就算说两句,也不是多严厉,转头还替他们收拾残局。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整个人像是和外界隔着一层玻璃,表面上貌似没什么变化,实则外人都靠不近他......
    “还有事吗?”傅宁辞见他还没走。曾豪轩回过神:“哦,哦,没有了。副局,我出去了。”
    曾豪轩回自己工位上把安全月活动方案写了,去茶水间倒水碰上了苏姚姚。看没有其它人,还是没耐住好奇心问她:“局长,副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姚姚撕开一袋速溶咖啡往杯子里倒:“出什么事?”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的。”曾豪轩殷勤地拿过她的杯子,“局长,我来冲。”
    苏姚姚干脆递给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你们副局心情不好,你们这段时间自己做事都认真点,不要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什么都要他来善后。”
    曾豪轩看苏姚姚不打算再说的样子,只好应了一声,又想起另一件事:“局长,那连着七天的暴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呢,范围又那么广,感觉跟世界末日一样。看着就不是正常现象,结果回来问,局里好像也没人清楚。”
    苏姚姚心想要没有那场雨,才真是要末日了,能不能站在这里讲话都两说。正想着,又听曾豪轩瞎猫撞死耗子地补了一句:“对了,还有容顾问,他辞职......”
    曾豪轩话没问完,就看苏姚姚对他使了个眼色,转回头,傅宁辞正抱着手臂依在门边:“聊什么呢?”
    “没什么,聊工作呢,我正骂他。”苏姚姚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打着哈哈站起来。
    傅宁辞满不在乎地点了下头,抛把钥匙给曾豪轩,“文件都批好了,自己去拿,顺便给我把门锁了。”
    苏姚姚见他外套都穿好了:“你这是要下班了?”
    “怎么,你要开会吗?”
    “不开,不开,明天见。”苏姚姚摆摆手,傅宁辞转身便走了。她看了眼时间,知道他又是要去星灵谷。
    容炀的尸首,就放在水潭中的贪狼石上,傅宁辞走过去躺在他旁边,轻轻攥着容炀冰凉的手和他说话,永明灯就在头顶上静静燃烧着。
    “枫江一天到晚地堵,我提前半小时下班都来晚了,你不生气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生气。”傅宁辞侧了**,靠得更近些,“还有啊,我换到你的办公室了,不过我还是一点都不想上班,只想呆在这里陪你。可是若恒姐说她不做亏本买卖,你的丹在我这里,我就得干活。你算盘打得多精,自己成天躺着,让我替你做苦力......”
    他一寸寸捏着容炀的指节:“其实我也可以不听若恒姐的,但还有我爸妈。他们生我养我,又只有我一个,我既然没死成,总还得给他们养老送终......不过我大概也只能撑到那个时候......”
    他说着说着,靠着容炀肩头,迷糊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得走了。”傅宁辞揉了下眼睛,“一早要去市政府开会,我先回家换身衣服,今晚要是不用加班,我再来看你。”
    他手肘抵着石头,半支起来偏过去吻了吻容炀的唇,眼睛无意扫过他的左手腕。忽然发现上面绕着的镇魔链不见了。
    他瞪大眼睛,把容炀手拉过来,的确是不见了,明明前两日还在的。那天,容炀将天魔魔气引入自己身上之后,不仅心跳、脉搏、鼻息再无,镇魔链也像是长在了他手上一样,根本不可能落下来。
    傅宁辞一下子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好半天才从外套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喂,姚姚,你这几天来过星灵谷吗?”
    “没有啊。”苏姚姚声音一开始还带着点睡意,这下也清醒过来,“怎么了?”
    傅宁辞吸了口气,看着容炀的手腕:“镇魔链不见了。”
    “镇魔链不见了?!”
    冯泽刚踏进总局大门,就被叫到局长办公室,从杜若恒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
    “是。”杜若恒脸色有些疲惫,半小时前,她才从枫江飞回来,“我已经去看过了,除了镇魔链不见了之外,其余没有变化,你们暂时不用过去了,我只是和你说一声。”
    冯泽颔首,看杜若恒若有所思的神情,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有,也没有。”杜若恒沉吟片刻道:“那天在山巅上,容炀随口说过一句话,他说,师傅其实已经不能算神了。天魔也是神的一部分,天魔出现的那一刻,神就已经不存在了。”
    “我曾经一心希望容炀成神,他当年灵力也早胜我们百倍,却始终不能如愿......后来我在想,或许原本就是我想岔了,毕竟灵力是可以修炼的,内丹......若是机缘对了,恐怕也能修炼得来,他不能再成神,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缺了什么。”
    冯泽有些明白杜若恒的意思了,天魔属于神的一部分,其余的,经脉成了镇魔链,双目变成永明灯,血肉化作星石让贪狼星君诞世......现在天魔魔气已经回到容炀体内,镇魔链也不会凭空消失,只怕也是......
    “姐姐,那你告诉宁辞了吗?”冯泽问。
    “没有。”杜若恒撑着额角,“不过是个猜想,也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不能确定的事情还是先别告诉他了。免得空欢喜一场,疯了一个又疯二个。”
    冯泽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只是想了想又说:“姐姐还记不记得你当年算的那一卦?大凶大吉,祸福相依......这凶和祸,或许真的都快到头了。”
    傅宁辞并不知道总局里的这一番谈话,自己倒是又查了不少古籍,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的记载,日子就还是一样不紧不慢地挨着。
    转眼又是三月了,他去公安局办事,路过枫江博物馆,已经快到闭馆的时间,空余的车位有不少,他想了想,便索性停了车进去。
    原来放古尸玻璃展柜的地方,在古尸失踪之后,换成了一个巨大的青铜尊,傅宁辞走近看,竟然恰好也是祈国的。他又在里面胡乱逛了逛。走到负二楼楼梯口时,停住了脚步,五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重遇了容炀。
    傅宁辞好像又看见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微笑着说了一句,你好。
    “我不好。”傅宁辞低声道,“你不在,我一点都不好。”
    他说罢,心底又酸楚起来,叹一口气,也没有心思再看了,出了博物馆大门开车往星灵谷去。
    这时已经快要天黑了,然而傅宁辞往前开了一段路,忽然闻得一声突兀的雷响,紧接着天变得越来越亮。他有些诧异地在路边停下车。抬头一望,才发现不知何时,将要落山的太阳又高高地挂上了天空,月亮也出来了,还有漫天的星子,北斗中,贪狼星尤其亮,竟然胜过了太阳与月亮的光辉。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奇景引到了街头来,不住地议论、拍照,一时间热闹极了。傅宁辞听见身后忽然有个小孩子惊呼:“花开了!”
    街旁的树木竟然连枯枝都抽出了嫩芽,春花烂漫在枝头竞相盛开。
    如月十二,惊蛰。
    惊雷初响,万物复苏,神归大地。
    街道已经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车是没法开了。傅宁辞从人群中挤出去,拼命往山上奔去。女娲庙已经关门了,这本就是民研局在管,傅宁辞手上有钥匙,这时候也等不及拿了,一剑劈了门就冲了进去。
    他一口气跑进了星灵谷,贪狼石上却是空无一人,只余一盏已经熄灭了的永明灯。
    “容炀!”
    声音在星灵谷中回响,傅宁辞环顾四周,并没有人影,他又从密道中出去,在空荡荡的女娲庙里绕过一圈,终于在星灵宫,贪狼星君的塑像前,看到了一个负手而立的熟悉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那人转过身来,说不出有什么地方变了,但面上仍是熟悉的温柔笑容:“你在找什么?”
    傅宁辞喉咙有些发紧的开口:“找男朋友。”
    “哦?”容炀笑意更深了一点,“找到星灵宫来了?”
    “是啊。”傅宁辞心定下来一些,走到贪狼星君塑像前的蒲团上坐下,“我上次就见到一个姑娘在这里求姻缘,当时我就想,不知道灵不灵,若是灵的话,我也是单身,也可以来求一求。”1
    “你是单身?”容炀挑眉。
    “嗯。”傅宁辞仰面看着他:“只是不知道,这姻缘,你管不管?”
    容炀握住他的手:“别人的不管,你的,我还是要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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