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躺得快要发霉之际,路起棋收到顾珩北的短信,说第二天要来访探望,一派公事通知的语气。
    她盯着屏幕又阅读一遍短信,感到匪夷所思:不、不是需要这种乐子。
    到回复的时候,路起棋职业病发作-
    景安姐姐知道你来吗?
    顾珩北说就是景安让我告诉你,明天她也一起来。
    什么一起来,又不是观光打卡点。
    想到如果不是她办事不力,这俩人现今应该还在破镜虐恋阶段,而不是在眼前你侬我侬,共浴爱河,路起棋阴恻恻地埋头打字-
    你们感情很好嘛
    她回完这一条,倒头就睡,到早晨八点半,生物钟再健康不过地醒来,跟翘首以待某对璧人光临似的。
    吃过早饭,路起棋又睡了会儿回笼觉,感到无聊。
    迈出病房没几步,宽深通明的走廊,阿觉从转角拐出来,正好与她迎面相逢。
    路起棋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形单影只的病房门,指了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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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他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鲜少见面,自阿觉从保姆这个岗位毕业以后。
    入院那天倒是匆匆忙忙打了个照面,他说乔霖染中了两弹,分别在肩膀和大腿,最后坐直升机脱逃,跟她表达歉意。
    阿觉对她点头示意:“路小姐去哪里?”
    两人走近一些,路起棋才发现他身后还带一位现任保姆宋明,被大个头挡得严实,还一声不吭。
    今天未免过于热闹。
    路起棋说:“有点闲,去外面走走。”
    阿觉似是觉得不妥,犹豫开口:“您身体恢复好了吗?”
    路起棋低头,从胸前自视到双脚,理所当然道:“好了,没什么事。”
    “刚才我们进门的时候,有点小雨。”
    宋明冷不丁出声,然后举起手机给她看天气预报,
    “等会儿可能还会下大。”
    路起棋被成功劝返,问他俩要不要进来坐坐,赵小小前几天给的果篮还有大半没吃完。
    阿觉扭头看向宋明,相当有前辈风范地谦让,说你去吃吧。
    她回身拿一个火龙果,不大利索地一片片扒开皮,
    “赵小小前几天送的,你记得她吗?高中和你老板一个班。”
    宋明旁观路起棋处理水果,下手不慎重了些,玫红色的汁水流到手腕,险些弄脏袖子,长吁短叹地去洗手。
    他才开口回答说:“有印象,她成绩好。”
    路起棋回来改用刀,切十字分成四块吃,恍然大悟,说对哦,你们这些优等生彼此应该熟悉。
    分享完火龙果,她随口问:“还吃吗?”
    路起棋本意只是客气,已经准备好送客,没想到宋明顺着她的话,开始点菜。
    他思索一会儿,“有菠萝吗?”
    “…本来有,吃掉了。”
    “石榴呢?”
    “没有…石榴吃起来很麻烦啊。”
    路起棋干脆把篮子拎过来,让他自己看,她觉得待客实在很累人,更别提她和宋明不是可以相谈甚欢的关系,社交能量份额已经告急。
    “你们俩今天来干什么?”
    宋明原本只是礼貌地注视果篮,闻言,开始上手翻动,忙忙碌碌的样子,
    “一些工作上的事,顺道来问候路小姐。”
    她直言不讳:“宋助理,你很可疑。”
    宋明把手收回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早晨的时候,收到消息,之前从酒店逃跑的人,在距医院五公里外的便利店现身过一次,这个距离有些暧昧,他才和阿觉再来确认一遍病房周围的安保情况。
    路起棋前几天做心理评估,结果并不好,因而没必要无端去叨扰她的心情,触及阴影。
    她接受他的说法,又下逐客说:“那你走吧。”
    “……”
    “等会儿还有人要来,你坐在这里,有点拥挤了。”
    路起棋这话的意思,就是表明她暂时没有外出打算,宋明闻言,如释重负一般,起身告辞。
    宋明走了,路起棋转头向顾珩北确认来访的具体时间。
    顾珩北告诉她暂时不能来——顾宝沛丢了,就在医院。
    今天早上,顾宝沛得知顾珩北是同景安一起出门,死缠烂打要跟着,于是顺道送她去看牙,中途两人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起不见踪影。
    他们耽搁了一些时间,因为顾宝沛身上带通讯设备,可以随时报告定位,顾珩北起初以为她又一声不响乱跑,没有放在心上。
    而现在,医院除了救护车可以进入,所有进出通道已经悉数关闭。
    又过五分钟,路起棋再次接到联络,
    “是找到了吗?”
    电话对面的人是景安,她说:“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李思危的人。”
    路起棋出门时,被两个未曾谋面的人拦住去向,说希望她体谅情况特殊,还是不要乱跑。
    她接下去给廖希打电话,开口第一句话是:“景安有麻烦,叫你的人放行。”
    这栋楼的电梯最高到十四层,再往上要走楼梯。
    路起棋踩上天台的地,形容不出,这一类标准的浅灰色,空旷又冷清清,入目就让人确定这是天台的氛围。如同一些影视作品所见而留下的刻板印象:容易发生事故的场所。
    家里的则不会给人这样的感受,有木地板,有一块小草坪,踩上去脚感很好,绿意逼人,跟病房的窗外所见的绿不相上下,狗狗有次偷偷去那里排泄,焉掉的一片过于明显,很快被捉拿归案。
    虽然那里阳光总是很盛,她不太常去就是了。
    景安和顾珩北都在,天台的风有点大,又没出太阳,两人都穿得轻薄,看得路起棋仿佛也感同身受,两手揣着兜,拢了拢加在病号服外头的开衫。
    顾珩北说抱歉。
    “对方拒绝和其他人沟通,已经在布置人手了,麻烦你帮忙拖延一点时间。”
    路起棋说没事。
    如果她不来,顾宝沛可能会出事,可能不会,两个结局间的概率差距她无法确定,但如果是前者,她应该就再也没办法像前二十几年那样没负担地生活。
    生活是,总在你期盼一个好的新的开始时,送上大礼。
    她扭过头,目视平地的尽头,有一方高出许多的宽台阶,上面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只退两步就要踏空。
    只是有点想不通,凭什么她总要倒霉。
    路起棋抬腿,要朝那里走,被人伸手拉住。
    是景安,皱着眉头,看起来迟疑不定,疑虑重重。路起棋看看胳膊肘上的手,提醒道:“拉着了。”
    时间紧迫,于是又松开。
    她继续向目的地走,步伐不沉重,只是有些拖沓,鞋底摩擦地面和上头微小的沙石,头发丝被风吹起再贴到脸上,扰得皮肤发痒。
    距离越近,细节从轮廓里显现。
    见到李思危的脸,那股子恶心欲呕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被她刻意回避的,僵化在记忆里的触感苏醒过来。
    手掌在皮肤肆意乱摸,被嘴唇碰过的地方冰凉湿滑,随时要长出苔藓,这一秒还是下一秒要被侵犯,灵魂仿佛要从躯体内剥离开,又不为所动,活像一块被猥亵的生肉。
    更别提经由这个人口述的,从高中起,在自己毫不知情时发生的偷拍窥伺。
    路起棋确信自己自从前没犯大错,没给过李思危可被误解的眼神和信号。
    也会有这种时候,人走在路上,被天降的大石砸中——但不能让人不精神崩溃,愤世嫉俗。
    要怎么拖延时间,具体要拖延多久,路起棋根本还没来得及接受相关话术培训。
    不过她也很难说出动听的,顺从他心意的话。
    这种距离,路起棋确定用正常音量说话对方也能听到。她仰起头,尽最大的努力客气,不口出恶言,
    “你有什么诉求。”
    路起棋感受到有目光一直在身上。
    但他没作出回应,持刀的手微动,在小女孩的颈下更深一分,一下就见红。
    顾宝沛忍不住抽泣一声,面上有干掉的泪痕,还有挨打的红印,大眼睛这会儿蓄着两包眼泪,却倔强地没让它流下来。
    路起棋已经挺久没见她了,感觉比印象里长高不少,就是不知道性格还是不是一如既往的没礼貌,让人厌烦。
    李思危上次绑架自己,这次绑架她,又是妇女又是儿童,应该真的很享受欺凌弱小。
    路起棋和顾宝沛从第一次见面就相看两厌,在此时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命运共同体似的。
    但弱小和弱小之间,也能分个高下。
    已经走到这里,路起棋说:“我换她吧。”
    李思危才开口说可以。紧接着叫停了她欲爬上台阶的动作,
    “兜里的东西拿出来。”
    察觉到手心微湿,路起棋垂下眼,慢慢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她又抬头看了看他,把枪丢到地上。
    黑色的,适宜她手掌的尺寸,握把上有防滑纹,后坐力也减轻到最小。
    前天廖希见了,还说挺适合她。
    路起棋就想笑,她遵纪守法,哪来无故持有一柄枪,当然是他以前送的。
    扔掉手中的武器,她继续朝前。
    李思危这回没再出声,可能是她果断的态度让他略感惊讶。
    台阶有点高,路起棋要先抬高一只脚,撑住右腿的膝盖,整个人再上去。
    她抵达了李思危触手可及的地方,指着顾宝沛,示意放她走。
    刀刃此时从伤及皮肉的深处缓缓撤出,握在柄上的手却毫不放松,路起棋想了想,还是对顾宝沛说:“跑快点。”
    李思危攥住路起棋的右手,她没反应,听到脚步声,若有所思的模样。
    噗呲——
    锐物破开血肉的声音,最前的尖头引着薄薄的刀身,径直进入胸口,朝靠近心脏的位置前去。
    李思危感到胸前不断有东西流失,耳边嗡响,眼前发黑,但还能听见路起棋轻轻吐出的一口气,看到她左手抖动着,自刀柄放下来。
    他同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力气,抓着她的手不放开,隐隐得意。
    逃亡路上的几日,李思危不敢住酒店,吃不好更睡不好。
    乔霖染这人早早为自己安排了另一条避去海外的退路,更别提顾及他的求救。
    因看不到希望而感到身心俱疲,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想到死,不由心头一松,更进一步想到,他是不是能带着路起棋一起死。
    胸口插着刀,李思危呼吸急促,又对她重复:“我的人生全都被你毁了。”
    路起棋眼皮都不抬,眉眼间全是他陌生的冷漠戾气,苍白的面庞溅上泼墨似的血点,
    “关我屁事。”
    风卷起哨声,又像在哭嚎,吹进袖口,裤筒,稍显宽大的衣料,时而鼓起,时而瘪下去,只有里头单薄的骨架支棱在那里,仿佛一只轻盈的风筝。
    风筝随着风,小幅度摆来摆去,下一秒,如同断了线一般消失在平地。
    最后的时刻,在场的所有人看到,李思危失去平衡的同时,猝然将路起棋拽了下去。
    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或者是两声。
    风在这时也停了,空气只是安静缓慢地流淌,这是天台,少有杂音能传到这里。
    万籁俱寂的几秒后,响起了顾宝沛惊天动地的哭声。
    ——
    我也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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