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月事,是不是有两个月没来了?”刘嫂小心地问。她每日都帮许鹿清洗衣服,这些贴身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
    许鹿这两个月忙得晕头转向,哪有空管月事,仔细想想,好像是两个月没见红了,便点了点头。刘嫂立刻说道:“太太,女人家的月事可马虎不得,若是得了病落下什么病根,将来不好生养的,或者是不是……?”说到后面那句,她的眼睛有些发亮。
    按照先生在时的频率,怀孕也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太太向来是个马虎的,恐怕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许鹿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咯噔”了一下。若这个时候有孩子,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她漱完口对刘嫂说道:“我晚点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先别声张。”
    刘嫂忙应了好。
    许鹿坐车去租界的医院,看病的是个洋医生,听她说完症状,就让护士带她去检查。过了会儿,洋医生拿着检查的结果,再次把许鹿叫进了医务室,愉悦地说道:“太太,恭喜你,你怀孕了。这是你的检查报告。”
    许鹿怔住,接过检查报告,看着上面的铅字,有些不敢相信。她心中顿时不知是喜是忧,傅亦霆不在身边,眼下时局又乱,讨个生活尚且不容易,怎么保护这个孩子?
    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许鹿拿着报告单,恍惚地走出医院的大楼,机械一样地上了车。
    开车的林叔看她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医生检查出了什么毛病,关切地问道:“太太,您的身体没事吧?”
    许鹿摇了摇头,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的医疗落后,生孩子就是去趟鬼门关,打孩子更是。何况她怎么舍得打掉这个小生命?傅亦霆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允许的。而且从最开始知道有它存在的震惊缓过来后,现在心中竟慢慢生了些欢喜。
    那种油然而发的母性,是骗不过自己的。她的孩子,哪怕再难,也要生下来。
    “林叔,麻烦你开车去冯家,我有事找我娘。”
    林叔顺从地点头,发动油门,离开医院。
    冯清已经去日升洋行上班了,干得还不错,王董常在许鹿面前夸她。这丫头近来懂事不少,兴许是知道局势紧张,姐姐不易,也帮着分担了家里不少事情。
    李氏独自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她现在很关心国家大事,听到开门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小婉,你怎么回来了?”李氏立刻把报纸放下,迎了过去。女儿现在很忙,常常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面,她也着实挂心。
    许鹿找不到人商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氏。她低头对李氏说:“娘,我怀孕了,两个月。”
    李氏先是微微张开嘴,然后紧张地抓着许鹿的手臂:“你去医院看过了?确定是怀孕了?”
    许鹿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氏露出笑容:“好,好,怀孕了好!怀孕了我们就得好好生下来,别怕,有娘呢,娘给你带!”她拉着许鹿坐下来,“可你不能再这么忙了,对孩子不好。这样吧,你搬回家住或者我搬到傅公馆,方便照顾你。”
    “娘,家里有很多佣人,您不用操心……”
    李氏不以为然:“光有佣人怎么能放心?我得亲自看着你,这可是我的亲外孙啊。改天我要去医院,告诉你爹这个好消息。”
    许鹿之前接过医院打来的电话,据医生所说,冯易春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她还没把消息告诉李氏,怕李氏承受不住。但冯易春苦苦挨了这么久,李氏大概心里也是有数的,没有提把他从医院接回来的事,宁愿麻烦点自己跑到医院去看他。
    可能死对冯父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李氏又跟许鹿唠叨怀孕应该注意什么,饮食起居都不能马虎,头三个月最危险。她还亲自给许鹿削苹果吃。
    这时,家里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佣人接过之后,匆忙跑过来找李氏:“老太太,医院要您马上过去一趟,说是老爷……老爷怕是不行了。”
    李氏的身子猛地僵住,手中未削完的苹果滚落到地上。
    许鹿陪着李氏赶到医院,雪白的床单罩在了冯易春的脸上,仪器那些都撤走了。医生和护士站在床边,神情哀默。李氏扑过去,伏在冯易春的遗体上嘶声大哭。
    许鹿虽然不是真的冯婉,也没跟冯易春相处过,但见此情景,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难过。医生和护士对她们母女表达遗憾和劝慰之后,从病房退了出去,让她们能跟冯易春最后相处。
    许鹿陪着李氏哭了很久,冯清也收到消息赶来。
    她对这个结果其实有准备,毕竟之前几次来医院,医生已经委婉地表达过冯易春的身体每况愈下,凭现在的医疗条件,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进食都很困难了。
    虽然如此,但毕竟是亲生父亲,她陪着李氏痛哭起来。
    等哭过之后,护士来把冯易春的病床推走,停放在太平间里。许鹿和冯清扶李氏起来,到外面的长椅上坐下,左一言右一语地安慰。
    李氏拿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你们别担心,其实我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只是能撑几日便是几日。你们都瞒着我,可我那日到医院,无意中听到医生和护士的对话……”说着,她又低头啼哭起来。
    冯易春的葬礼办得很简单,许鹿选了块靠近教堂的墓地,请了神父主持,将棺木放进去。只有邵华父子和冯先月父子前来参加葬礼。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穿着黑衣的李氏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哭着看泥土掩埋过棺木,趴在墓碑上,与心爱的丈夫道别。
    等仪式完成之后,李氏献了花,一行人回到专供家属休息的大楼里。冯先月和冯祺如今算是靠许鹿讨生活,态度也客气了许多。冯先月对李氏说道:“弟妹,你要节哀。老五缠绵病榻这么久,这样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小婉选的这个地方风水好,你可以放心了。”
    李氏点了点头:“大哥,你有心了。”
    冯祺也安慰了李氏两句,递了封抚恤金,然后父子俩便一同离开了。
    冯清抿着嘴嘟囔道:“如今大伯和大哥倒是对我们客气了,还不是看在姐姐接手了洋行,给他们一口饭吃的份上。想当初,他们都欺负到门上来了……”
    李氏叹道:“小清,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们肯来送你爹最后一程,也算是尽心了。”
    冯清可没李氏那么大度,当初大房怎么逼她们娘儿三的,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许鹿有点反胃,坐在旁边干呕了两下。
    李氏和冯清连忙紧张地看着她。她摇头示意没事,之前还没什么症状,近来想吐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邵华和邵子聿走过来,也给李氏递了抚恤金。邵华看了许鹿一眼,许鹿知道他有话说,就跟着走到一旁。邵华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许鹿,说道:“这是我朋友从香港捎来的信。我知道你跟他一直有电报往来,但是电报说不上几个字,还是信安全些。”
    许鹿接过,感激道:“邵伯伯,谢谢您。”
    邵华摇了摇头:“你爹的事情了结,我在上海也没什么牵挂,等过几日就带着子聿和碧心到香港去了。眼下时局很乱,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前两日我看到有些洋人在搬家,想必是打算回国了。日本人接下来会有大动作,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许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多谢邵伯伯的好意,但六爷留下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能什么都不交代,便一走了之。对不起那些跟了他很多年的人。”
    “那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若是情况不对,可以立刻动身到香港来找我。”邵华说完,向李氏辞行。
    邵子聿故意落后一些,偷偷将一张纸塞到许鹿的手里,也没说什么。许鹿打开纸条,发现上面是苏州的地址,写着茉莉的名字,邵子聿的意思大概是,希望她方便的话,帮忙照看一下茉莉。
    邵家帮了他们这么多忙,邵子聿所托,许鹿自然是不会推辞的。
    过了几日,许鹿在傅公馆见吴厂长和高厂长。他们说近来纺织厂的订单锐减,很多工人也都不来上班了。问及原因,好像是因为上海商会跟日本人起了争端,好几个德高望重的大商人和大批工人都被抓到日本的租界里没放出来。
    许鹿吃惊:“怎么会这样?我们这里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吴厂长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日本人对外封锁消息,英美法租界的好些人知道情况,都卷着家产逃跑了。我看再过不久,这上海就要变成日本人的天下了,生意更难做。大小姐,您可要及早想好对策啊。”
    高厂长在旁边插嘴道:“前两天,日本的军官还特意到我们的厂里,言下之意我们是华界最大的纺织厂,要我们孝敬他们,否则的话,便没有好果子吃。我拿了些钱打发他们,但他们的胃口太大,估计隔三差五就会来敲诈勒索。问了附近的一些商铺和工厂,都有这样的情况。”
    许鹿想起前些日子邵华说的话,眉头紧锁。
    等送走了吴厂长和高厂长,许鹿不得不考虑避难一事。傅亦霆不在,她自己不能丢下这么个大摊子一走了之,但是又担心局势有变化,所以想先想安排李氏和冯清离开。她打电话想订两张赴港的船票,可港务局那边给的回复是,最近的船票都售罄了,最快也要等到三个月以后。
    三个月,变数实在太大了。上海果然已经不安全。
    许鹿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刘嫂敲门进来:“太太,楼下有位先生找您。他说自己姓凌。”
    凌鹤年?
    许鹿跟着刘嫂下楼,看到客厅里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影子。他头戴礼帽,穿着浅灰西装,人好像瘦了很多,下巴都变尖。凌鹤年抬头看到许鹿,摘下帽子,微微地点头一礼。
    许鹿吩咐刘嫂去倒茶,请凌鹤年坐下:“你不是回北平了吗?”
    凌鹤年神色略略一沉:“北平先前被日军占领了,又被我们的军队打出去,现在到了东北。我得到消息,日军的内部产生了两个意见。一个说是只小范围侵占北境,好与苏联抗衡。另一个意见是要将战争扩大化,向上海和南京这边进攻。现在两个意见争执不下,好像后者逐渐占了上风,上海也不安全了。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你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些的?”许鹿讶异地问道。
    凌鹤年道:“也不全是。我来上海之前,特意去向南京政府示警,可他们好像不当回事。南边的军队作战能力本就比不过北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到时候日军抽不出太多的人马过来,而周围的军队也能及时组织抵抗。否则受苦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可上海不是还有那么多租界吗?日军不怕得罪那些洋人?”
    凌鹤年苦笑了一下:“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自己的国土自己人都保卫不了,更不可能去指望那些洋人。你没听到风声吗?那些洋人很多都收拾东西,直接回国了。他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更别说跟日本人对抗。”
    许鹿知道凌鹤年说的是实话,战争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不指望本国,难道洋人还会趟这浑水?
    凌鹤年继续道:“现在水路应该是买不到票了,你从上海坐火车去广州,到了那边再想办法。手里的资产挑要紧的带上,别再出风头,上报纸,叫日本人盯上你。我还会在上海停留一阵子,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到我住的公寓递个消息。”
    许鹿这才明白,前段时间她一直上报纸,接受各大报社的访问,为的是稳定军心,可树大招风,那些日本人盯上她了,所以才会找到高厂长那里。想必没来找她麻烦,也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斡旋。
    “我知道了,谢谢你。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凌鹤年的目光沉了沉,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最后淡定地说道:“我要投军。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在想办法将被日本人扣押的商人和工人都设法救出来。上海最近不会太平,租界相对安全,你尽量不要出去。”
    说完这些,凌鹤年便重新戴上帽子,起身告辞了。
    许鹿亲自送他到门外,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在道路上渐行渐远,最后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无论彼此的身份和立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每个正义之士都会站出来。毕竟侵略和杀戮,还有那种军国主义的野心,应该是全人类的敌人。
    接下来,上海邻郊断断续续有了枪炮的声音,似乎是零星发生了战争。华界的平民十分恐慌,拖家带口地要涌进市区和租界,却被租界当局下令拦在外面。难民不断在增多,很多工厂被迫停业。
    报纸上每天都是关于时局的报道。据说日军遭到了当地军民的顽强抵抗,一时之间讨不到便宜,就暂缓进攻上海,转而去了周边几个城市,首当其冲的就是南京。
    南京政府软弱无能,甚至没组织什么有力的抵抗,就慌忙撤离了。
    上海周边的交通几乎全部陷于瘫痪,处于出不去也进不来的状态。
    许鹿害喜有些严重,人都瘦了一圈,也没什么胃口。眼下通讯不便,她也没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傅亦霆。为了方便照顾她,也为了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李氏和冯清都搬到了傅公馆来。
    天气转眼入秋,许鹿不幸感冒了,躺在床上,浑身都没有力气。
    李氏和刘嫂都很着急,孕妇又不能开药,只能每天给她灌开水。刘嫂站在床边,感慨地说了一句:“眼下时局这么不好,要是先生在就好了。”
    李氏看了她一眼,心中对傅亦霆不是没有怨怼。可据说现在上海进出几乎都被封了,物价飞涨,他们想出去都不行,进来恐怕也不容易。早知如此,当初还是应该把女儿嫁给邵家,好歹现在人在香港,也不用每日担惊受怕,连怀孕丈夫都不在身边。
    冯清在楼下的厨房里烧热水,心烦意乱,听到外面的佣人忽然惊叫了一声。她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到高大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身量高大挺拔,戴着黑色的帽子,看起来神神秘秘的。
    她皱眉,不知什么人敢闯到傅公馆来,想大声叫人来,却见那人摘下帽子,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
    “姐夫!”她惊喜地叫道。
    第七十三章
    冯清一下子从厨房跑了出去,高兴地问道:“姐夫,你是怎么回来的?外面现在这么乱……”
    傅亦霆没回答,倒是袁宝提着皮箱从后面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二小姐,您不知道,我们老早就动身了,可到处都在打战,真是废了老大的劲才回来的。”
    “姐夫,我姐她……”冯清料想傅亦霆还不知道姐姐怀孕的事情,想要告诉他。
    傅亦霆点了下头:“我都知道了,我去看看你姐姐。”
    冯清不懂他是如何得知的,连忙让开到一边。
    刘嫂和李氏还在房间里照顾许鹿,许鹿清醒了一点,微微张开嘴巴,刘嫂连忙去倒水。她刚走过门边,门忽然开了,吓了她一大跳,而后她欢喜地叫到:“先生!”
    李氏回过头,看见门外站着多日不见的傅亦霆,也是惊讶万分,说不出话来。
    傅亦霆大步跨进屋子里,对着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床边,俯下身抱着许鹿。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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