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忆推开竹篱门,拉着我穿过花圃,走进竹屋,屋内的陈设十分古朴雅緻。
    我们刚在客厅坐下,一位五十出头硬朗老沉的人就端着茶点进来。一见全身湿透的『江忆』,他非常诧异地望着,说:「少爷,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先去换件乾净的衣服,不然会感冒的呀!」
    『江忆』叫他定叔,问他可以开饭了吗?等『江忆』换好衣服出来,我和他们一老一少一起用晚餐。
    桌上的菜,大多是新鲜的蔬菜,还有一盘炒蛋,我足足吃了一碗饭,是近来味口最好的一次。
    饭后,我主动收拾碗盘,定叔带我到厨房,等清理乾净后回到客厅,『江忆』倒了一杯热茶给我,我没喝。他跟定叔说了几句话,然后带我离开竹屋,经过寒潭时,夜已掩至。
    他以手电筒照路,在上石阶时,我差点滑跤,他伸手扶住我,说:「虽然我可以把你保护得很好,但你还是得自己小心。」
    他的口气不恶,但听在耳里很不舒服,无端引起我的不满。我猛抽回手,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清楚我的梦境?但别再把我当作应声虫,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绪,我不愿再接受你们的摆佈。」我向前跑上平台,穿过玫瑰花丛,忘了前面还有陡坡,一脚踩不稳,整个人滑落陡坡。幸亏我放低姿势,在到达地面前才跌坐地上,因此,没有受伤。但这一惊吓,也使我忍不住伤心起来。
    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又为什么自己最近变得这么易怒?
    从小到大,发脾气永远都是别人的权利;今天,我竟然一再对『江忆』发脾气。他会不会生气不理我了?天黑了,我好怕,我不敢再往前走,怕迷失在这片山林中。我不假思索轻声喊了句「江忆」!幸好他没让我失望,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你不是不承认我是你的江忆吗?」
    「我又不是叫你,别闹了,赶快带我回育幼院。」
    他笑着说:「是命令还是求我?」
    我竟然又生气了,立刻爬起来,说:「我自己走。」
    他把电筒拿的高高的,头也不回地慢慢往前走。我紧跟在他身后,一个不小心又踩到一颗小石块,踉蹌往前衝,我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他像泰山般矗立不动让我站稳脚步,但却没有吟翔的关怀与温柔。
    回到育幼院,和院长打过招呼后,我逕自回房休息。我知道他仍留在客厅跟院长谈话,也感觉得出他们之间就像家人一样亲近。
    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他知道梦境是吟翔说的,我并不觉得奇怪。但为什么他要自称『江忆』,又为什么会拥有一座和我梦里一样有寒潭与竹屋的山林?总不会是为了我而建造的呀,因为他对我是如此的陌生,实在没有理由出手帮我;除非他天生就有侠义心肠,但也侠义得太过分了吧!
    这个假设很快就被自己推翻,因为山路、產业大道和竹屋之间,到处都透着年久的色彩和熟悉的印记。
    走了半天的路,想了一堆无解的问题,最后,我还是抵不过病后的疲累而沉沉睡去。
    妈已经有了她想要的归宿,让我放心许多;我的情绪又比来这里时更为稳定。只是这个『江忆』,总是有意无意在我面前幌来幌去,又是搞神秘,又是搞狂野,让我头痛不已。如果是迎翔聘请来的心理諮商师,他早就知道我痊癒了,实在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复杂的思绪又让我想起周靖荣,也想到那段时间一直陪着我渡过心伤的宋吟翔。一样是在金钱诱惑下拋下我的人,一个无情,一个却情深似海。为什么自己只是一个令人喜欢,却又不能被爱的人?这个无奈让我难以克制心中的悽苦而发出一声长叹。这声叹息也让我找到发洩的出口,我不再痛不欲生,只是心头上仍存着一丝淡淡哀愁。
    突然打从心底恨那个『江忆』,因为他独霸我梦里的寒潭,他才是现实中寒潭真正的主人;而他,却又不是我心中熟悉的江忆,他害我无处可逃,无法像从前一样躲进儿时的梦境。
    回不了过去的痛苦,我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直到我清楚的承认自己只是寒潭的过客时才打开房门走出来。现在,我最想见的人是院长,因为她是唯一可以给我答案的人。当我走进院长室,室里空空的,院长不在。我坐在沙泼上等她,半个多鐘头后她才进来,我立刻站起对她躹躬。
    她走过来和我併排坐下,说:「江小姐,还能适应吗?」
    我对她点点头,说:「谢谢院长。」
    「找我有事吗?你儘管说。」
    「有件事,想请院长帮忙。」我说:「住在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有一份工作?」
    「宋经理要我尊重你的意思,至于你在这里的生活费及薪水,宋经理会按月寄来。倒是韩老闆,他要我给你安排一份专职的工作。」
    「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扫地、煮饭,什么都行。」我疑惑地问她:「我不认识什么韩老闆,他怎么会要你给我工作?」
    「他没告诉你吗?就是自称江忆,带你去竹屋的人。」
    「是他!」终于知道他姓韩。我接着问:「院长决定给我什么工作?」
    「我在想宋经理每季都会送疋布来,你会裁缝,是不是可以帮院童们裁剪衣服。」
    「好。我曾经在成衣工厂作过,也学过怎么裁剪衣服。现在就可以开始吗?」积极的天性,让我急于工作。
    「你想什么时开始都可以,不过,别太劳累。」
    我肯定的说:「我已经痊癒了,现在就可以开始。」
    院长带我到工作室,随即离开。我看见两抬老式的缝衣机摆在靠窗的位置,机台上散着半成品的衣服,车线也是差强人意。靠墙的地方有一张长桌,桌上也散着布料、纸型和熨斗。长桌旁有一座开放的大柜子,里面摆着一疋布料。我把所有布料、半成品重新分类整理,然后试踩机器,觉得自己还能控制,就着手缝製衣服。
    午餐后,我觉得腰背好酸,眼睛也很睏,就回房休息。等我醒来时,日已西斜。
    我走出育幼院,在田间小路上散步,两旁绿油油的稻禾徜徉在温暖的红霞中,随风摇摆。我一直待到日暮天黑,才缓步走回育幼院。
    韩老闆每星期会来育幼院两次,每次都带着许多水果、蔬菜来。妈妈、哥哥姊姊们有空也会来看我,他们的担心一天比一天减少。
    有一次,宋吟翔带太太、儿女一起来育幼院,正巧遇到妈和三哥他们。于是,大伙人一起上韩老闆的农场野炊。
    美丽的寒潭获得眾人的讚美,我却没有喜悦,因为它根本不属于我的。
    当大家跟韩老闆兴高采烈去採水果时,我独自一个人溜回寒潭,跟那天一样坐在石阶上,静静观赏瀑布冲入潭中,不断激起的浪涛。
    大潭真有能容之量,不论流进多少泉水,水就是不会满溢出来。我想大潭的潭底一定有一个小小出口,才能永远刚好平衡潭水的容量。人是不是也和潭与水的平衡道理一样,只要能找到情绪发洩的出口,只要这发洩是不被人察觉的,情绪一样能稳定下来。
    家逢变故和失恋的伤痛,吟翔是我情绪发洩的出口,我以为没有人知道,却没想到竟是我的滔天大祸;因此,当这出口被堵塞时,我恐慌害怕,所以才会把心志弄错乱了。
    「我的寒潭美吧!」韩老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潭边,他距我五尺之遥,虽是在对我说话,脸却朝着瀑布。
    我没搭腔。心想你不招呼客人,溜来这里作什么?我起身转个大圈绕过他身后往竹林走去。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不论你走到那里?都在我的地方,为什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句话?」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转进竹林,走进花圃时,看见定叔在园子里浇水。
    「定叔,您好!」
    「小姐,你没跟他们一起去摘水果?」
    「我刚去了潭边。」我走过去,说:「让我帮你。」从他手中接过瓠瓢,轻轻滔水浇入土坏。一面问阿定:「你老闆是不是个怪物?」
    他笑着说:「你是说少威少爷?他是个大好人,就是遭遇比较不好,所以才到山上来。我怕他一个人住在这里胡思乱想,吃苦受饿,所以要求老爷让我来翠湖陪他。不然,老爷也不会答应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少威少爷?他是富二代。」
    「定叔,过去的事别再提,你又忘了。」韩少威又跟着我回到花圃。
    「哦!」他接回瓠瓢继续工作,并对我说:「小姐,你去跟少爷聊聊天吧!」
    「我不喜欢他。」轻声对定叔说后,我绕着小径走到竹篱出口,正要踏出去,韩少威一个箭步拦在我面前,说:「我这个主人是不是对你招待不周,不然你为什么老躲着我?。」
    「谁躲你?过去,我听了太多别人的意见,现在,我希望做自己的主人。」我居然又对他光火了,我到底怎么了?
    「作你自己的主人,就是对我说的话、我的关心都不理不睬吗?」
    「我不喜欢你拖着我往西往东,为什么你不问我想去那里?就像周靖荣、宋吟翔,只会安排一条他们想要的路让我走,我不能有选择;应该走或不可以走,他们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我把这段日子心里的委屈全对着他发洩,说:「他们给我的不管我要或不要,对我都不公平;爱或被爱,我背负两个不同的哀愁。为什么你要我来寒潭,我就得听你的话来;你要我回答问题,我就必须开口。现在,我要选择第三条路,一条属于我自主的路,它可以是第一条路,也可以是第二条路,当然更可以是这二选项以外的一条路。」我继续说:「你们休想再左右我,就是宋吟翔也一样。我知道寒潭是他告诉你的,我也要告诉你,梦里寒潭不再是我的独拥,我也不会再憧憬儿时梦境,也不再寄语『江忆』;从现在起,它已经完全归于乌有。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江淑仪了。」
    他笑着,轻轻鼓掌,说:「很高兴你说出这番话,诚恳地面对过去,勇敢地走进未来。我们的期许只有这一点而已。祝福你!」就在他一转身的剎那,我看到他眼里的高傲突然消失,像失去目标的流浪儿,脸上佈满愁绪。
    他的愁来的太快,快到让我不得不起疑,但刚兴起的自主还正热着,所以没有兴起我的好奇。我带着对他厌恶的胜利,不假思索走向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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