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没有往年那样热。枫红片片的微凉早秋,我迎来二十五岁的生日。
    那天公司刚好在饭店举办联谊活动---就在那里我遇见了彰秀。
    个头娇小的护士们,用可爱的声音介绍自己,散发着花一般的香气,
    最显眼的却是走在后方的药剂师。他的身高实在太高了,一进来险些撞到门樑。
    高个子总给人阳光、会运动的印象吧,可他身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从穿着来看是个很严谨的人,没有一丝折痕的衬衫,袖口洁净,眼神沉稳。
    礼貌性地与附近的人交换名片后,他就坐在角落,安静喝酒。
    我看了一眼印着黑字的名片:「安藤彰秀」,才察觉这傢伙与我同姓。
    他明显也发现了这一点,微微跟我点了头,低声说着请多指教。
    渐渐地我感到奇怪,手里的酒杯怎么喝也喝不空?
    原来彰秀不祇自己喝,一见我的杯子空了他就默默地添满。
    以前和秋叶出去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做。
    我忽然很想念那孩子。
    想着他老是说一些让自己难为情的话,然后满脸通红。
    想着秋叶生命里的变动与损伤,他选择的折难,以及最后唇角那一抹垂悯的笑容。
    ---秋叶是在同情我吗?
    留在这个世上的我。
    联谊的人讲了一个笑话,在坐的女孩们纷纷笑起来,笑声像大雪一样降落。
    我与彰秀就这样静静地喝着,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就有了想掉泪的衝动。
    独自一人的时候还不觉得,为什么这么热闹的场面,会忽然感觉寂寞呢。
    喝下相当份量的酒,胃部撑得难受,连吃杂炊粥的空间都没有了;
    酒意上涌时一阵晕眩,我忍不住伏在桌子上休息。
    眼角有些湿湿的。
    「律倒了耶。」同事摇了摇我肩膀,看我没反应,继续与女孩子聊天去了。
    服务人员送了热手巾过来,彰秀多要了两条,一条拿来擦我头脸冒出的冷汗,
    彷彿被耳后伤痕吓了一跳,他犹豫着停了手,将另一条毛巾放在我后颈热敷。
    过了一会,在意空调太凉似地,他将掛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盖在我背上。
    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的联谊泡汤了。什么印象也没留下,祇觉得谈话声很吵。
    散会时虽然有一点意识,但醉酒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绵软,没办法走。
    主管拨了我家里电话,没人接。
    小堇不会接电话的。就算接了,也不可能来接我。
    「叫计程车吧。」有人提议。
    「交给我就可以了。」彰秀忽然开口,高大的身子站起来,像是搬运工那样,
    将我轻而易举地一把扛在腰侧。大家都对他的力气感到吃惊。
    「彰秀的话应该没问题,」有女孩子在一旁帮腔:「他虽然话不多,却很可靠。
    今天也是想请他照顾醉酒的小姐们,所以才带彰秀来的......」
    「结果护士们没醉,业务先倒了。」一群同事说着说着就笑了。
    「还太嫩了呢。」
    「毕业没多久的菜鸟嘛!哈哈哈......」
    彰秀没接话,稍微鞠躬当作告别,就带着我离开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饭店房间。
    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额头上敷着毛巾。
    我勉力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凌晨四点。饭店窗帘是拉上的。室内很静。
    从西装口袋摸出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静音,未接号码累积到三十几通,
    总觉得光看清单排列就能感觉到对方的焦躁......
    打开一看全是立花的来电。
    「该死......」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声,转过身正好与睁开眼睛的彰秀四目相对。
    他披着一条薄毯,没有穿上衣,
    我不禁对那肩膀肌肉的坚厚度吃了一惊。
    还以为自己和一头穿西装的、平时会打橄欖球的熊之类的生物睡在一起。
    「你好。」高个子先生仍是礼貌地打了招呼:「我是联谊时坐在你身边的彰秀。」
    「怎么回事?」我感到头有些疼。
    拉开棉被瞥了一眼,好险,他下面还有穿内裤。
    「你,喝醉了。不知道你酒量不好。倒酒的我多少也该负上一些责任,所以,
    就擅自开了一间房,让你稍微休息一下。」彰秀像是跟上司报告事情似地,
    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说明得很清楚:「那个,你身上有一点瘀伤。」
    瘀伤?
    我身上有瘀伤?
    「已经涂了药,用ok绷将它们全部贴起来了,应该不用担心。」彰秀说。
    低头一检查,我的脸腾地红了个透。什么瘀伤,那根本是立花留下的吻痕,
    那个性爱成癮症的傢伙总是把自己当园丁,在我身上种下一个又一个的吻痕,
    并以此为乐。胸口也好,后颈也好,衣服遮得到的地方都被他种了个够......
    床头柜上有三盒用光的ok绷。
    我不禁开始估算,洗澡时得花多久时间来剥除这些黏在身上的东西。
    「不知道药厂业务原来是那么危险的工作。」彰秀担忧地说:「安藤先生,
    如果被找麻烦,有什么委屈的地方,下一次别喝闷酒,还是报警或就医比较好。」
    我的头更痛了。
    他明显误会得越来越严重。
    「你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我尷尬地起身,从口袋掏出压得皱巴巴的菸盒。
    「我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其他人的工作内容。」彰秀驀地坐起,毯子滑溜溜地掉落,
    我对他那一身拱起的肌肉感到无言,明明是药剂师,却搭着一身保全般的肌肉线条。
    学生时代打起架来想必也从来没输过。难道是担心药局被抢吗......
    抢匪光是看到他站起来,慢慢脱下外套,就会跪地求饶吧?
    为了避免麻烦,我最好少说几句比较好。
    「但是我看得出来,安藤先生,你内心正为着什么事情而非常烦恼。」彰秀说:
    「那不是一般的困扰,而是更深层、更接近忧伤似的东西,那东西太过沉重。
    已经压迫到你的根部了---这样下去会对健康造成很不良的影响的。」
    「拜託,别再用敬语了。」我点燃了菸:「我们都姓安藤,老是称呼对方安藤先生,
    渐渐地连自己也会搞混了吧。不如我叫你彰秀,你直接叫我律,更自在一些。」
    「还有,对我来说根部就等同于老二,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模仿秋叶转移话题,
    我忍不住有点想笑:「性欲每天都有确实紓解,甚至做到都会厌烦的地步。」
    「我不是指那个。」彰秀一脸认真,拼命思考着该如何将资讯正确传达给我:
    「每个人都有,像树一样的东西。律的树已经是深灰色了。叶子正拼命掉落着。」
    「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讲话这么失礼吗?」我脸色微变。
    「开口就谈老二与性欲,难道就很有礼貌吗?」彰秀毫不犹豫地回击。
    他的神情带有一种不容质疑的真诚。
    我忽然觉得,刻意逗弄彰秀的自己有一点恶劣。
    「抱歉,我是故意的。刚醒来有点不舒服。」我坦率地认了错。
    「我知道。」彰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太过焦急了,
    没办法好好地考虑,说出更容易理解的话。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有一点。」我深深吸了一口菸头,从唇缝吐出繚绕的白烟。
    「其实也不是经常能看见。比如刚才,就只有律身上的看得比较清楚。」
    「......不会是有什么亡灵附在背后,然后要向你买很贵的药解决吧?」
    「不是的。」彰秀被我逗笑了。
    「那么,是指灵魂枝叶的顏色了。」
    「嗯。深灰色的。」
    「以前也有看过那样的东西?」
    「在高中时代的好友身上看过。」
    「他的是什么顏色呢?」
    「已经变白了。」
    「叶子也掉了吗?」
    「在接近毕业的时候,一片也没有剩下。」
    「原来如此。」
    「所以我有点担心。」彰秀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你朋友,后来怎么了呢。」捻熄了菸蒂,我起身到镜子前将领带重新打好。
    彰秀迟疑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开口,那言语中藏着悔恨似的情绪:
    「他搭车到青木原树海,什么也没带地走进去,就这样失踪了。」
    「啊啊,真是鬱闷的话题。」我披上西装外套:「简单来说就是自杀了。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新工作上了轨道,也领了奖金,
    本来希望在联谊时开心度过,却喝得烂醉跟一个高得令人自卑的男人开房间。
    凌晨四点醒来,聊着灵魂的树叶顏色之类的阴沉话题,怎么想都有点悲哀啊。」
    「搞砸了你的生日......」彰秀一怔,立刻从床上站起来。
    毯子落在地上,露出他一身锻鍊精赤的健美曲线。
    我有点受不了地转移视线,那太刺眼了。肉体无声地谴责别人---
    看着看着就会涌现:你怎么没有好好训练自己啊!太怠惰了!
    没有好好运动的话是不会有健康的!之类的话语。
    「我,我会负责的。」他大声地拍胸膛保证:「会帮你补一个快乐的生日。」
    「不需要。」我立刻拒绝,把住宿费用放在桌上:「谢谢你的照顾,再见。」
    又不是被搞大肚子、不知所措默默哭泣的未成年少女,负什么责?
    彰秀急急地套上衣物,一把抓住我手臂,将费用塞回西装口袋缝隙:
    「至少让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很醉,不是说不舒服吗?连走路都还不稳!」
    「我走得很稳!」气急败坏地挣了半天,就是甩不开眼前这人高马大的傢伙。
    额头血管一跳一跳的,再跟他争下去,恐怕会高血压。
    「好想吐......」我摀着嘴,忽然觉得一阵噁心。
    彰秀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情急之下一把又将我扛在腰间,
    像勾着行李袋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放在马桶前。
    「可以了,」彰秀掀开马桶盖:「请用。」
    什么请用......
    又不是拿好餐具要吃龙虾大餐!
    来不及吐槽,我埋在马桶里,
    嘴巴一张就将未消化完全的晚餐,通通吐个精光。
    「不让我送你回去的话,你就祇能留在这里休息了,知道吗?」彰秀趁机协商。
    「噁......」
    我一边抱着马桶呕吐,一边慢慢朝背后比了一个颤抖的中指。
    「那就这么说定了。」彰秀对交涉结果相当满意。
    在对方胁迫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车。
    我疲倦地靠着窗玻璃,忍不住在副驾驶座开口抱怨。
    「你酒喝得也不比我少,这不是酒驾吗?」
    「一点酒不会醉的。」彰秀自信满满地转着方向盘,却差点撞到出口的栅栏!
    「小心!」我被这么一吓,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不好意思。」彰秀有点羞赧地道歉,重新打了档,慢慢开出停车场。
    「别把我送到黄泉路上啊......」我渐渐觉得这高个子还挺有趣的。
    「不会的。」彰秀全神贯注地开车。他沉默了一阵子,才补上想说的话:「绝对,
    绝对会还给律一个快乐的生日。让树叶的顏色变得漂亮一些。请相信我。」
    「其实你也不必那么介意......」我凝视大阪市区的夜景。
    秋叶的话,彷彿又在耳边幽幽回盪:擅自把别人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
    到头来变得越来越悲惨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倘若谬误与恶意能用一声道歉来修补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痛苦了。
    被喜欢得不得了的人,残酷地对待着,总会渐渐觉得绝望,觉得人生不值得活的。
    人生不值得活的。
    酒还没完全醒的样子。
    我疲惫地抬起手,按摩眼周肌肉,眼泪慢慢渗出睫毛缝隙。
    慢慢地,濡湿指尖。挡不住的泪珠滚下脸颊,从下巴滴落到西装裤上。
    秋叶实在太任性了。
    教我怎么办啊。
    ---目睹那一切的我,该怎么办啊。
    「可恶......」
    我缩紧肩膀,咬紧牙关发抖:「可恶......可恶......」
    彰秀在路边停了车,担心地望着我,他把整盒面纸都放在我的眼前。
    那率直的视线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一样。
    灵魂的枝叶究竟是怎么样的影像呢?
    树叶正纷纷地憔悴,丧失血色,成灰,掉落吗?
    ---那景象是否比冬天的雪更美丽?
    秋叶的树呢?
    他的树,也枯萎过吗?
    在没有任何人发觉的时候,静静乾枯?
    我蜷缩成一团,哭得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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