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同性恋,从来都不是,却也不排斥这种关係。
    人与人的相处,该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他常常在想的问题。
    所以他常常看着玩成一团的同学,因为他想知道要如何才能算『正常』的人,久而久之竟变成一种观察人群的习惯。
    童皓侑认为自己在处理人际关係上是个有缺陷的人,曾经有同学和他说『你这傢伙给人的感觉真是诡异,难道你都没有脾气吗?』
    他不是没有脾气,只是觉得没必要动怒,而且那些事情对他来说不是不能忍受,他的情绪一向起伏不大,或许是如此,同学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对任何事都不关心的怪人。
    同学们放声大笑时,童皓侑只是轻扯嘴角,露出一个浅笑;或是输了比赛,大家在教室内捶胸顿足、怒骂裁判不公平时,童皓侑依然是用沉静无波的双眼看着他们,不慍不火。
    他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奇怪,但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自己究竟哪里有问题?童皓侑不禁自问。
    他的身边没有可以谈论这种事的同儕,只好向熟识的文具店老闆寻求意见。
    老闆曾经是父亲的部下,在父亲的文具店收掉之后便自己出来开店,童皓侑也会来这里跟他买东西,而知道童皓侑家里状况的老闆,也会用比市价便宜许多的价钱卖给他。
    父亲总是为了金钱奔波忙碌,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跟童皓侑谈心,体贴父亲的童皓侑也不想让他增添烦心的事,所以偶尔会趁来造访此地的机会,把自己的心事与烦恼向老闆倾吐,身为长辈的老闆也会欣然地给予适当的回应。老闆的关心让童皓侑倍感温馨,所以他很喜欢来这个地方,也嚮往成为像老闆一样的优秀倾听者。
    在听了童皓侑的疑惑后,老闆斯文的脸孔出现笑容,『我不觉得这是坏事啊,侑侑是个温柔体贴的孩子,这是你的特色,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老闆拍拍童皓侑的头,递给他一隻钢笔,钢笔的笔身是白色的,笔盖是温暖的黄,『你就跟它一样,让人觉得很稀奇,也需要花时间适应它的特别之处。握着书写的感觉很舒服,在习惯那独特的手感后更是无法离开它,甚至会想更进一步了解。侑侑,你只是还没碰到愿意这样了解你的人。』
    童皓侑接过钢笔,好奇地打开一看,赫然发现笔尖上竟有一个特别的图案--是可爱俏皮的单纯笑脸--让他不由得跟着笑了,心中的烦恼释怀了些。
    所以当带着尷尬笑容、没说过几次话的许玄秀跟他说『我喜欢你』时,他没有对这看似恶作剧的行为发怒,也没有拒绝。对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童皓侑并不很在乎,这些对他来说都是缘分,可求即来,不合即去。
    要是许玄秀只是单纯想整童皓侑,那他发火也只是称了对方的心;假若对方是真的喜欢自己,那也没什么需要生气的地方。
    更何况他并不讨厌这位同学。
    许玄秀的率真让童皓侑很嚮往,但他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跟同学勾肩搭背地嬉闹的人,所以他总是看着,只是看着。
    这样他就能得到些许满足。
    现在对方愿意主动跟他接触,他也顺势就这样跟许玄秀变成这种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的关係。
    这让童皓侑的高中生活增添不少顏色,他觉得自己的日常似乎被某种顏色渲染,一切都明亮、清晰了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盯着许玄秀,对方亦不时会覷着他。在他们两人的目光接触时,童皓侑会礼貌性地点个头,或是回以微笑,而许玄秀会露出一脸做坏事被逮住的表情,不自在地转开头。
    那个模样很可爱,只是他本人听到这个感想,或许会不高兴吧。所以童皓侑也没跟他提起这些事情。
    当他把蓝色的墨水滴入放在玻璃罐的红色墨水中,看着在赤红中散开、起舞的深蓝线条,最后两个顏色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崭新、独有的紫,『这些墨水就像我们一样』,这个时候他便会如此想着。
    自己逐渐受到许玄秀影响,这是无庸置疑的事,这改变似乎不坏,他甚至很喜欢,就像他眼前绝无仅有的墨水,优雅又美丽。
    他很喜欢这位不擅表现情感,偶尔显露笨拙温柔的同学。这是不是『爱』?这种感情是童皓侑从未体验过的,他也不清楚,只希望这种相处能一直保持下去。
    但天总是不从人愿。
    『侑侑,我已经没有钱能负担你接下来的生活了。』某一天,父亲沉重地对他宣告这件事。
    父亲的店内总是摆放价格高昂的文具,顾客都是各大企业的老闆,每次父亲总是彬彬有礼地对这些客人们介绍各种所费不貲、稀有珍贵的文具,而童皓侑也自然而然地养成了说话保守、态度谨慎却不显卑微的个性。
    在高二时,父亲开的文具店陷入经营困难,债务缠身,努力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关店的残忍结果,甚至还过度劳累而住了院。
    当时童皓侑曾跟父亲提过他可以直接就业,没完成高中学业也无所谓。
    但是父亲却坚持要他读完剩下一年的高中,为了让父亲能安心休养,童皓侑休学一年打工,既能筹措高三的学费,同时也可以照顾父亲。
    他的打工地点在社区内的久适大学中,里头有一间放满书籍的咖啡店,那里的薪水很优渥,虽然辛苦,但他也学到不少东西。
    而父亲也在经过半年的休养后终于康復,开始四处找工作,本来是在间小公司替人作文书处理的事务,而现在连这份工作也失去了。
    看着父亲对自己露出有所亏欠的表情,童皓侑微笑,『那,就休学吧。』知道父亲的为难,所以童皓侑主动提出这个选项。他没有办法半工半读,父亲也不想让还是学生的他背负债务--他也不想让父亲为了自己去借钱--而且高中毕业后必须上大学,届时又是一笔开销,不如直接休学去就业。
    父亲看着童皓侑,双眼含泪,摸着儿子的头,轻声说:『有你这个儿子是爸爸的福气,爸爸对你很抱歉。』
    童皓侑摇摇头,觉得父亲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他决定把用来念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存款拿来救急,他认为不管是亲情,还是物质,身为一位单亲的父亲,他已经给童皓侑够多东西了,现在该是他回报父亲的时候。
    他对于自己做这个选择毫无怨懟,真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父亲决定搬去消费、房租都比较便宜的远处--所以不得不跟许玄秀告别了。
    或许之后还能继续保持联系,童皓侑乐观地想。
    就算如此,还是送一个离别的礼物给他吧,感谢他这些日子的陪伴,感谢他改变了自己。
    于是他咬牙拿出自己积攒下来的钱,拜託文具店老闆刻字,订了一枝钢笔给许玄秀。
    从小父亲便时常跟他诉说文具的美好之处,所以他也耳濡目染,对这些各色用品產生了无法割捨的眷恋。
    钢笔尤甚。
    他喜爱金属笔尖在纸上刮过的手感,喜爱有不同雕花装饰的笔尖,喜爱看到淡浓不一的文字,也喜爱它蕴含着无法抹灭的歷史痕跡。
    他从父亲手上接过那枝自祖父传下来的木製钢笔时,似乎也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什么。
    钢笔对他来说是一种物质上放不下的文具,也是情感上无法割捨的依託。
    所以就算家境贫困,童皓侑依然维持着使用钢笔的习惯,但他知道无法花太多钱在买墨水上,便用一些基本色调的墨水调製出繽纷色彩,为他贫乏的生活增添一丝娱乐。
    而许玄秀,宛若鲜艳明亮的色彩,无声地掺入了他的日常生活。
    若真要比喻,许玄秀就像那罐充满精神的黄色墨水--宛若骄阳下盛开的向日葵。
    当他看到许玄秀第一次用钢笔写出文字,并用那张带着讚叹与惊讶的笑脸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时,童皓侑忽有自己也被许玄秀给认同的感觉。
    他是真心喜欢这位直率不做作的同学,许玄秀在想什么就跟放在玻璃瓶中的各色液体一样,一目了然。
    于是他选择这个礼物,当作联系他们两人之间的信物。
    但在他即将送出钢笔时,许玄秀却跟他说--『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
    在听许玄秀解释完一切后,童皓侑内心也没有怒火,没有悲伤,只有一点惋惜。
    他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所以他能平静地接受这种恶作剧。
    啊,确实呢,他们两个的互动不像情人,比较像是单纯的朋友。
    所以他们连朋友都当不成吗?
    接下来许玄秀说的话让他认清这个事实。
    既然如此,那枝钢笔许玄秀也不需要了,但童皓侑还是希望他能收下。
    这本来就是要给他的礼物,要收要丢都是他的自由。
    放下钢笔离开时,童皓侑依然很冷静,默默地走出校门。
    直到他回到家,关上大门的瞬间,他忽然心里升起一种失去什么的悲凉,胸口很闷,还有点刺痛,他不解地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那逐渐蔓延的痛楚,体会那彷彿即将化成泪水而出的空虚。
    霍地,他想通了,这是结束的痛苦。
    结束了,在这个地方--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他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童皓侑在脑中最后一次回忆许玄秀的笑脸与声音,决定把这个回忆跟那枝刻着『玄』的钢笔一起留在这里,不带走它们。
    因此在这七年,这些记忆就像真的被童皓侑遗留在久适社区中,他完全没有拿出来回味过,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不料当他七年后再次踏进久适社区,过往发生的所有事情瞬间一拥而上,像是一部老旧的电影,在他脑海中跳跃地播放。
    再次回想起来,他对许玄秀还是没任何怨恨,或许是因为和那位开朗直率的同学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愉快。
    他最后的高中生活,能认识许玄秀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当时应该好好地跟许玄秀说出这些心情的。结果却是就这样不欢而散、断了联络,童皓侑竟没有想挽回或补救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其实没有想像中地那么重视那位朋友呢?难怪许玄秀会对他说那些话。
    若他还有机会碰到许玄秀--他必须要好好倾诉自己的感觉,然后跟他道歉--
    童皓侑一边用自来水笔写着今天的工作状况,一边咀嚼着过去的种种往事。
    「你还真是认真,我好欣慰喔。」靠在吧檯的西装男人轻佻地说:「现在很少人会这么朴实地用手写工作日志呢。」细长上挑的双眼睨着童皓侑手上的笔记本。
    正在写字的手骤然停下来,童皓侑抬眼看向男人,「这是长年的习惯,九也先生。」他把剩下的文字写完,闔上日志,「书写能帮助我思考。」
    「里头写什么啊?我很好奇,侑侑。」那声『侑侑』喊得十分曖昧,带着让人不快的黏腻。
    「就是每天开店的状况而已。」童皓侑把日志谨慎地收进吧檯下方的抽屉里,不让男人碰。
    九也啜着童皓侑泡给他的咖啡,目光落向外头,「你不觉得那里,」修长的手指指向对着白天车水马龙、人们熙来攘往的街道的大片透明玻璃,「应该要加装个窗帘吗?」
    「为什么?」店外有遮阳棚,所以就算有人坐在那里也不会晒到太阳。而且童皓侑空间时喜欢看外头来去的各色行人,根本不需要装窗帘。
    「你这间店应该要有点隐私吧?能让人一眼看穿……就像个舞孃在别人面前脱光,一点都不性感,太暴露啦。」
    「若客人想要隐私,可以坐里面一点的位置。」
    「吧檯这里呢?」
    童皓侑不解地看着九也,「我为什么要遮挡外头的视线?我觉得能从外头看到吧檯的状况……这样很好。」他的口气很温和,对九也的建议没有不耐与强烈否定,他只是很好奇这么做的用意。
    「这是你的店,你觉得不需要那就不需要囉。」九也耸耸肩,把加了一堆砂糖的咖啡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你回来多久了?」
    「三个月。」
    九也观察店内的装潢,夸张地咂嘴,「喔--做得挺好的嘛,侑侑。」
    「谢谢,都是托您的福。」
    到一年前都还在外地工作的童皓侑,在某天接到九也的电话,问他要不要回来接手一间咖啡厅,他在仔细评估过后,答应了这个邀请。
    本想把父亲一起带回来,但已经习惯乡下悠间日子的父亲笑着婉拒了,他现在似乎爱上拿着锄头在小菜园中活动的感觉。
    这个奇怪的男人总是自称自己是久适社区的管理者,事实上若想入住这里也确实要经过他本人审核。他以前也常常光顾童皓侑父亲的店,但是比起看文具,他更爱打量在店内帮忙的童皓侑。
    九也不只让童皓侑无偿接手这间咖啡店,还提供一个舒适的住处给他,连租金也不收。
    所以每次九也造访这个地方时,童皓侑就会招待他一些餐点,以表谢意。
    不知是不是喜欢上他的料理,九也这阵子很频繁地过来店内,然后跟童皓侑聊天,话题五花八门,从管理社区的心得到泡咖啡的技巧……无所不聊。
    「这里是你以前住过的地方,都没什么想见的人?」
    九也这句话触动童皓侑如静謐湖面的内心,在上头激起小小的涟漪。
    熟识的文具店老闆也已经搬去儿女那儿养老,现在这个城市……
    脑海中只浮现一张脸。
    「或许有……一位……」
    他手中的自来水笔灵活地在指间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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