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和云毓都只去过水榭一次,绝无可能晓得那里有密道。
    柳桐倚道,这条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诉了太后,太后又告诉了皇上。
    想来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无意中发现了秘道,说不定王妃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爹,就是从这个秘道中跑的。
    我叹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确无论如何都逃不脱。」
    我从地上端起水碗,润了润喉咙,「柳相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夺位么?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年幼时读兵书,也被寄予厚望。后来我骑马摔断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没了,人人都当我一事无成,人人都以为景卫邑丢尽了怀王这两个字的脸。本王于是想做一件大事,让天下人知道,身有残缺,也能成就大业。」
    之前种种,都只是一个瘸子的一场痴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时此刻,我起码还是个夺皇位儘管未遂的奸王。如果真相大白,我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丑角。
    我拿过那一叠纸,翻了几翻,满篇罪状。一条条,怎么看怎么十恶不赦。
    我提笔蘸墨,题上大名,手上戴着镣銬,握笔微有些不便,写完,再按了个指印。
    「柳相,当认之罪,本王全都认了,柳相可放心回去覆命。」
    柳桐倚起身,小吏进来,收好认罪状,捧起託盘。
    柳桐倚起身,却没走,我道:「柳相还有何要问?」
    柳桐倚道:「王爷还有无什么要说?」
    我道:「没了,该说的全都说了。
    柳桐倚还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觉得我还有隐瞒?云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后一点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
    柳桐倚轻声道:「楚寻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内应的是云大夫。「
    是与不是,有什么好计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于道义来说,柳相为擒叛王景卫邑,这么做,乃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柳桐倚再次不言语,终于转身走了。
    我去床上躺着,最后竟然睡着了。再睁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我从瓦罐里倒了几口水喝,有几个牢卒端进一些饭菜,说是柳丞相吩咐预备的。一碗热粥,两三样小菜,不算多精緻,味道还尚可,都合本王口味。
    早知如此,进来之后,我便主动要求把认罪供词签了,能少啃几顿馒头。
    吃饱后,本王正坐在床上消食,几个护卫与牢头随着一个人缓步行来,在栅栏外站定。
    是云毓。
    卫兵开了牢门,云毓走进来,抬手让随从的人都退到牢门外。
    我向他笑一笑,「云大夫。」
    云毓也笑了笑,「王爷这两天可好?」口气好像他平日里到我怀王府中去,见面招呼时一样。
    我道:「在牢里,自然比不得王府中舒服。」
    云毓在桌边的小板凳上坐下,「王爷说的是大实话。」
    他凝目看我,一丝微笑噙在嘴角,「王爷昨晚签了罪状,皇上也已经看了。」
    我道:「哦。」
    云毓道:「早朝之上,眾官恳请皇上早日处决王爷。不过皇上曾经答应过留王爷性命,不会轻易食言,如今大概有两条路给王爷选,但也要等到各地事情毕,宗王醒转,山谷那里与徐州盘查之后。」
    想来,云毓今天来,便是代替我的皇帝堂侄,将这两条路告诉我,让我选一选。
    我笑道:「不知是哪两条道,让柳相送认罪供词,命云大夫为本王指路,皇侄儿这安排的可真俏皮。」
    云毓道:「不及王爷此刻的话俏皮。这两条道,一是让去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住着,就是地方小些,服侍的人多些,而且服侍的可能不会怎么称王爷的心。」
    这是软禁一辈子了。
    云毓接着道:「第二条道,就要请王爷多多反省过错,最终大彻大悟。京郊普方寺,一入净土,放下万千尘缘。」
    原来是刮光头做和尚。
    我道:「我放得下,只怕那庙里年轻的小和尚太多,住持方丈放心不下。」
    云毓道:「王爷放心,那座寺院是特意为你建的,无旁人乱王爷的尘心。」
    这还是软禁,不过就是做光头后再软禁,大约能活动得更开些,可以在一座庙里到处逛逛,不是锁在一间屋子里。
    我道:「是要能时常活动还是要吃素,很难选择啊,容我仔细想想。」
    云毓道:「不急,等全部查妥还要些工夫,王爷可以慢慢想。」
    他顿了一顿,挑起眉,「方才王爷说了那句俏皮话,可是这一回恼了我罢。」
    我真心实意地道:「没有。」
    云毓一直对我做的事,和我一直对他做的事并无分别。在他来说,我是奸,他是正,他为国,为啟赭,为保亲父这样做天经地义,没半点错处。他一直提点我提防柳桐倚,乃至让柳桐倚与楚寻合奏暗示这两人认识,都有留情之意,只是我当局者迷而已。
    我道:「我恼云大夫,怎恼得起来。」再玩笑道,「记得我昔日曾想,能死在柳相手上,我也算死得其所。如今能被云大夫亲手擒住,我更心甘情愿。」
    云毓做出叹息的神情道:「王爷不愧京城风流第一人。」
    他领口之上的颈侧处有一块隐约痕跡,油灯光下,看得不太分明。
    我接着道:「云大夫对本王所做之事,只因立场不同,假如本王处于你的位置,也会这么做。各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没有对错。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人各有命,做人当认命。本王败就败在太不认命。实在理当如此下场。」
    云毓道:「这般的人,不只王爷一个,家父也是一样。家父总把啟……皇上,想成个年少无知的皇帝,自以为老谋深算,我是他儿子,也情知劝不了他。」
    他神色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与无奈。
    云棠错看啟赭,在情理之中,他是太傅,看着一个孩童长成皇帝,总是很容易还把他当成那个天真的孩童。岂不知这世上就数人变得最快。
    真的彻底瞭解啟赭的,可能只有云毓。
    我道:「你总算保得了令尊性命,他一时拐不过弯儿,将来总会想明白,你还是为了保他。」
    云毓摇头,「他不像王爷这么输得起,想得透。」
    我道:「多谢云大夫夸我一句。这样罢,说不定我和云太傅关一块儿,到时候我劝解劝解他,做人当看得开成败。」
    云毓又笑了:「王爷又说笑了,他怎么会把你与家父关在一处。」
    这个他,不用说是啟赭。
    我笑一笑道:「说到玩笑,我要说多说件事情。云大夫下回和谁慪气后,别又喝多了酒随便找个人就开玩笑当洩愤了,这事可不当玩的。你看,像自作多情如本王者,过不几天,就找你说情话,岂不多麻烦?」
    那日,月华阁,我就觉得云毓看来是心里有事,果然不错。看来我的眼神还算不错。因为真心我虽然没见过,但假意见识过不少,辨识得出。
    云毓的神情凝了一凝,苦笑道:「王爷的确还是有些恼我,这件事,是我做得过了,那日我喝得有些多。后来也有些后悔,几天没好意思到王爷府上去,怕尷尬。」
    我道:「那我真要多谢皇侄压了事情在你身上,否则你岂不是会再也不登门?我如果真恼你,就不会现在把此事这么说了、」
    云毓现在算是我的侄媳,我做为长辈,还是要劝告一两句。
    我顿了顿,又道:「不过,有几句话,我还是要劝劝你。你只当我囉嗦,你的脾气就是有时候太随性子,上来一阵锋芒太多,到底还是因为年轻。本王的那位皇侄,也不算好脾气,必然有难免尖对尖的时候,凡事懂得转个弯。如今你父如此,反正这段日子,你肯定比较难做,凡事看远些,这事上没有不能走的路,也没有过不去的河。」
    云毓默默地盯着我看,片刻后,扬起嘴角,叹了口气,「怎么到了最后,反倒是王爷在劝我。」
    我正色道:「大约是本王真的和普方寺有缘罢。」
    云毓再坐了一时,站起身,「今日我先告辞了,待过几日再来看王爷,望王爷好自为之。「
    我看他走向牢门前,我又开口道:「随雅。「
    云毓回身扬眉看我:「王爷还有何事?「
    我道:「没什么,多谢你陪我说话。「
    云毓微笑道:「王爷愿意见我,过几日我还过来。「
    我点头,「好。」
    云毓走后,我坐了一阵子,又吃了顿饭,再到床上躺了躺,待气孔的光线渐渐变暗,我起身喊过道上的牢卒:「能否去传个话,本王想见见柳丞相。」
    牢卒一脸不耐烦,「怀王殿下还当自己和昔日一样?柳丞相可是本朝除了皇上外最忙的人,说不定现在还在看公文,王爷你在天牢里喊一声,当相爷就能过来?」
    我道:「本王只是偶尔想起,有关这次举事,有件事情没告诉柳相。既然他忙,那就算了,只是说不定,到了明天,本王就又忘了。」
    话刚落音,牢卒便风一样的消失了。
    约一个时辰后,柳桐倚便到了。他应该是从家里赶过来的,未换官服,穿着一件玉色的长衫。
    我喝了口水,看他在桌前站定,方才道:「柳相,对不住,我没什么关于夺位的事情要说,只是有些事想请帮忙,怕牢卒不肯稟报,方才如此说。」
    柳桐倚的眉目舒展开,道:「无妨。」
    我道:「今天的饭食,多谢柳相。」
    柳桐倚道:「本应如此,前日是他们有意怠慢,不知王爷找我何事?」
    我站起身:「是这样,今日云大夫过来,说皇上为本王暂定了两个安排,柳相应该也知道。这种安排,对我已是极其开恩,但我思索半日,觉得不论是软禁,还是去普方寺出家,都不大适合本王。所以才请柳相帮忙。我知道柳相事务繁忙,本不该再多麻烦,只是想来想去,除了柳相,我想不出还能托谁。还请柳相千万答应。」
    柳桐倚的双目在灯下依然很清澈,恍若许多年前,我在月下初见。
    「王爷请说,我虽未必帮得上,但必定会尽力而为。」
    我道:「有柳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和柳桐倚站得隔不多远,油灯光中,人影浓重。
    我道:「本王想托柳相的,都是些琐碎事。倘若宗王醒了,皇上不抄怀王府,剩下些东西,假如玳王爱要,就都给他罢。那座王府,他爱折变卖了便卖了,另外告诉他,只有这么多了,再花完了从我这里可借不到了。这次的事情,不知有无牵连韩四,他去做和亲相公时,拜託柳相帮我说声恭喜。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我扶住桌角,咳了两声,「最后有句话,今日云大夫来了,我没好当面和他说,楚寻也是,劳烦柳相帮我捎个话,就说,要把自个儿看得重些,世上的方法多得是,别再轻易作践自己。」
    柳桐倚脸色陡变,扑上来一把扣住我双臂,「你……」
    他侧身,「来人!快传大夫……」
    我一把抓住他衣袖,「柳相……夺位的事……该说的……我都说了,没什么了。」
    柳桐倚的脸竟然能在黄色的油灯光中看出青白,可能是本王已经开始眼花了。
    我道:「请柳相高抬贵手……让我安生些上路,别喊人……」
    柳桐倚还是在喊人,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嘴里的腥向外越溢出越多,我勉强提着力气道:「你喊了,也没用……我用此做最后一步的预备,自然没得救……」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话有了用,柳桐倚的声音渐渐小了,连着他的人,虽然衣袖仍在我手里抓着,我手臂仍被扣着,也渐渐远了。
    我腿有些乏软,眼皮有些沉重,好像已经在往床榻上躺,手中的衣料慢慢滑,抓不大住,我挣扎着最后一丝神智道:「然……然思……」
    手臂被扣着的地方有些疼痛,柳桐倚还在听我说话。关键的时候,叫声然思还是管用。
    我道:「我这样,不大好埋……反倒让人为难……还是烧了好……把灰往随便哪个山上河里洒一洒……什么都乾净了。」
    我说完了这句囫圇话,再没有力气出声,恍恍惚惚之中,不知以前是在做梦,还是现在是在做梦。
    细雪纷纷,怀王府的花园中,年幼的云毓打翻了小太子膝盖上的茶杯,攥着梅花愣愣地站着,看见面前身穿蟒袍的孩童道:「本宫不碍事,不要骂他罚他。」他睁大了眼,手中的梅花枝上落了吹进廊内的雪。
    月如银镜,一池繁星,年少的柳桐倚坐在下,凑着灯笼的亮光,捧着《紫须侠传》一页页聚精会神地看,浓雾起,转眼夜色换做天明,年轻的状元郎簪花着红衣,一池碧水不见,满园紫薇,花色妍妍。
    我很想问柳桐倚,《紫须侠传》的最后一句他还记不记得——
    「从古到今,多少江湖义气,英雄豪情,都是一壶好酒,一场大醉,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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