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前往张宏的车队,一直忙到天亮才稍稍告一段落。
    月傍这天起得早,一边等着星临回来,一边在大太阳底下检查车队行李有没有疏漏之处,而座落在迎宾广场另一头的议政殿中,例行的早朝却迟迟没有结束,让月傍时不时遥遥望去,心中掛念不已。
    昨晚的事还深深地存存于她的内心,虽然那个铁棒不是什么铁证,那是她更相信她与生俱来的直觉。如果万里不是刻意隐瞒真实身分成为星临的师父,那他们一定有什么微妙的关係!
    「公主殿下,那把弓要放哪?」
    随侍的宫女端着那个放着弓的木盒,站在月傍的身后好一阵子了。她潜意识回避那把不想有所接触的弓,无意间也忽视了宫女声声对她的呼唤,直到这一刻才稍稍回神过来。
    「就……先拿着吧!」
    虽然不想与它接触,但也不想让它从此被封在黑暗的箱子之中,月傍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接近晌午时,议政殿外终于传来了阵阵骚动。
    一群身着官服的男男女女鱼拖着疲惫的身心鱼贯而出,月傍连忙用座车稍稍隐藏了自己的身影,直到王公大臣们一一坐上车輦离开王居后,她才再度现身,远远地便看见父王正佇立在议政殿外的台阶上,远眺着位于迎宾广场上的她。
    她轻轻拉起裙襬,移步过去,父王脸上的凝重神色也愈来愈清晰。
    「父王。」
    青丘王点点头,看着月傍缓缓步上台阶后问道:
    「临儿呢?怎么一整个早上不见人影?」
    明知道星临目前可能的所在地,月傍却还是轻轻地摇摇头,谎言就像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幻化成气息吐了出来。
    「女儿忙着检查行李,没有注意到她的行踪。」
    青丘王听了,突然瞪大了双眼,怒声喝斥道:「这野丫头!在这时候又跑去哪玩了?我真的是太放纵她了,她都忘了她才做过什么好事吗?」
    月傍原是想让伤心欲绝的星临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这才告诉她有关青鸟的事,但面对父王,她却无法轻易说出来。只因为他对青鸟有着难以解开的心结,当年他甚至还因为愿望实现不了而想杀光青鸟呢!
    所以,她绝口不提有关青鸟的事,并带着安抚的语气,为星临的行踪解释道:
    「临儿只是贪玩,也不是什么坏孩子,父王就别为这小事生这么大的气了,身体要紧啊!」
    「这哪是什么小事?难道她不知道你就要……要……唉……」
    月傍轻挽着被心中的结给綑绑住的父王,柔柔地笑了。
    「父王,女儿也不是马上就要出发啊!我们就好好珍惜接下来所剩不多的相处时光,不要再浪费时间在动怒上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相见,您就给女儿在脑海里留下最美好的记忆吧!」
    望着体贴的月傍,青丘王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轻轻一叹,顺着她的话道:
    「也是。来人。」
    与青丘王行影不离的无名立刻上前一步。
    「派人去把临儿给我找回来。」
    「诺。」
    随着他的应允,无名退出十步外,将命令吩咐给下面的人去执行。青丘王与月傍则趁着午膳前空间时光,在王居里走走晃晃。
    看着王居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月傍不免感慨。不同于星临,她几乎足不出户,这座盖得四平八稳的王居,便充满了她对青丘的所有记忆。和星临在王居里玩躲猫猫、在青丘山脚下的围场学射箭骑马、在皎月露台上弹琴跳舞……转眼间,已经过了十多年,那些往事却因为不断地回想,反而更清晰可见。
    回头瞥了父王一眼,发现他虽然已经派人去找星临,神情里却还是透露着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担心问道:
    「父王,还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青丘王在沉思一番后,才将心中的烦忧化为语言道出。
    「今天的早朝,沧浪缺席了。虽然他偶尔会迟到,但会缺席可是非常少见的情况。我担心……会不会和这次的交质有关?」
    「父王多心了。」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啊!偏偏他一不在,就有人上摺子要弹劾他。说他结党营私,心术不正,甚至还有人说他看见沧浪到满席客栈里,不知密会了何人。瞧他说得信誓旦旦,我也不能不派人去追查。唉,如果真有其事也就罢了。但万一这么打草惊蛇,让他之后有所戒备,或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反而让他误会我故意找他麻烦,而后放肆地大闹一番。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月傍脸上保持着极淡的微笑,偶尔低头沉思不语。身为一国之王,要烦恼担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不能错怪好人,又不能误放坏人,更别说世上的是非对错,其实根本就只是角度立场的不同。
    向月傍吐了苦水后,虽然对现实没有什么改善,但青丘王的心里似乎变得好过一些,话锋一转,反而安慰似的说道:
    「罢了罢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的。你也有要心烦的事,青丘的事由我来办,你别放在心上,知道吗?」
    月傍点点头,但心里却不这么想。
    仔细一一比对后,她发现那些累积在胸口的烦闷,似乎不光是来自于现在所发生的檯面上的事情,她更担心的是那些在檯面下的暗潮汹涌。父王和星临其实很像,都是容易感情用事又过于衝动的个性,所以她真心希望如果老天爷必须降祸于青丘,至少让她在出发张宏前发生吧!
    「啟稟陛下。」
    打断了两人间的谈话的,是青丘王身旁的侍从长无名。他一直远远地跟在两人后方,在接到从底下宫人的通报之后,便移动脚步走上前去,在青丘王身边说道:
    「已经找到星临公主的下落。在……」
    无名难得欲言又止,让青丘王的脸色立刻转为严肃。
    「说。」
    「在柳门竹巷。」
    「什么?」
    青丘王已经在脑海里预想了种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想到她竟会在柳门竹巷。无名接着继续道:
    「是在东岭与荆榛大人巧遇。颓波也在。」
    「什么──?」
    青丘王听到这个名字,又不禁大声起来。连原本一直沉稳冷静的月傍,也不免在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动摇。
    「还有……」
    「还有什么?你一次说完!」
    无名敛了敛神情,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回道:「沧浪王也在柳门竹巷。」
    「什──」
    青丘王一听到这个消息,微微退后了半步。
    沧浪本就是柳门竹巷的常客,青丘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禁止星临到柳门竹巷去的,可偏偏她第一次去柳门竹巷,就遇上刚好缺席早朝的沧浪?有太多的巧合撞在一起了,让他也不得不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的。
    因此,青丘王心急了,虽然一直以来,沧浪对星临这个已逝故友的女儿一直很友善,但这阵子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多了,他实在不能确定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不会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做出什么事。
    「来人。摆驾柳门竹巷。」
    「诺。」
    青丘王撑起身子,努力下达这个简短清晰的命令,但是慌乱的心却没有因此而被安抚。
    「父王!」
    趁着无名还没有接令起身离去,月傍赶紧说道:
    「若是沧浪王没对临儿怎么样,父王却亲自前往,恐怕会引起没必要的误会,让他认为这是父王在正式跟他宣战。所以,还是女儿去吧?」
    「这……」
    「再说,万里应该是跟着临儿的,您应该信得过万里的,不是吗?」
    月傍冷静地述说着现在的形势,让青丘王也渐渐缓和了激动的情绪,轻闭上双眼,用鼻子深深地将累积在体内的怒气,一口气释放,随后由激动转为理智。
    「好,你去。就说是去找星临。至于其他人……」
    「女儿会当作是巧遇。」
    「好。」青丘不住地点头,又提醒了句。「万事小心。」
    月傍带着微笑地揖了下身子,拖着长裙襬往寝帐走去,然后换上能遮去显眼银发的斗篷。为避免过度招摇,她命数十名护卫队悄悄地跟在后头,一行人低调地往柳门竹巷出发。
    出了王居,便是依着雪川而建的棋盘式街道。伏在地面的石造建筑间穿插着由地面窜生而出的大小椰树,市集的热闹与住宅区的清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月傍虽然几乎没有出过王居一步,却也能凭着对襄兰街道图的记忆,沿着笔直的大街走往东城门的方向走去。
    「这不是傍儿吗?」
    分明是在陌生的街道上,却传来了道熟悉的声音,月傍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住,然后回头一望,眼前是个身着便衣摇着纸扇留着短鬚的年轻男子。
    「沧浪……叔叔?」
    月傍疑惑地望向他的身后,却没有发现一向习惯立于他身后的随侍,而他的神情,就像是早晨刚睡醒来,一副怡然自得的悠间模样。
    「叔叔怎么会在这里?」
    沧浪听到这个疑问,不由地弯起嘴角,呵呵笑道:
    「你是太久没到沧浪王府了吧?怎么在王府门前,反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听了沧浪的话,月傍猛然抬头一望,这才发现路旁是座稍大的宅子,虽然材质和建法就和一般民房无异,但连绵的围墙从这头延伸到那头,佔地明显比一般民房大上许多。因为多年没有出门,她都忘了从王居要到东城门的路上,那条最快最笔直的捷径,势必会经过沧浪王府。
    「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有要事吗?」
    面对沧浪提出的疑问,月傍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口气冒出了许多想法。
    现在该怎么办呢?要说明自己的目的吗?可是奇怪了,无名明明说沧浪在柳门竹巷啊!怎么才不稍片刻,就又出现在自家门口呢?难道是他在得知有人给王居通报消息后,马上就赶回王府中?还是说,他根本就一直在这里,没有出门过?
    还来不及想出回覆,沧浪便接着道:
    「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来我府上坐坐吧!你也要前往张宏了,我大概不能为你送行,不过倒是有个礼物想亲自送给你。」
    送礼物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恐怕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虽然还不确定星临是否安全,不过在她身边有万里,应该没关係,而且正所谓擒贼擒王,她能与沧浪单独会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也许可以亲自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或是看出什么端倪。
    在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推论,促使月傍一口答应沧浪的提议。
    「那姪儿就先在此谢过了。」
    随沧浪进前王府中,月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虽然外面看来除了佔地之面积之外与一般平房无异,但却是格局方正,整洁宽阔,足以媲美王居的高贵建筑,几个六角营帐被深深埋在王府之中。
    被侍僕带往其中一个营帐之后,她独自等了一会儿,才略略扫过一便营帐里的摆设之后,沧浪王便捧着一个小黑檀木盒走进营帐中,打开木盒,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串雕着花样的紫双玉环。
    「这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但我觉得很有意思。明明是同一块玉,却被刻成两个环,明明被刻成两个环,却又叫它们永不分离。你看得出来,哪一个先刻,哪一个后刻吗?」
    月傍微蹙着眉,轻轻摇摇头。这样的紫双玉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沧浪凝视着手中的紫双玉环,带着微微的愁绪道:
    「我也看不出来。不过我想,即使是同一块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还是会有些微的不同,而这种差异小到只有它们自己才看得出来。」
    他将紫双玉环交到月傍手上,月傍将紫双玉环放在手中细细品玩着,这才发现上头雕的不是什么花样,而是两隻盘旋在玉环上的四爪龙。
    沧浪继续自顾自地道:
    「这双玉环,就像一对同时出生的兄弟,想要分开,就只能打破其中一个。所以,要是其中一个不愿意,那就伤脑筋了。」
    抬头望去,月傍在他的嘴角发现一丝苦涩的笑。
    从小到大,月傍对于这个感觉时好时坏的沧浪叔叔总有些畏惧,她甚至怀疑过这个时而发自内心地亲切友善,时而脸上堆满了虚假微笑的叔叔,是不是有双重人格?如果真的有的话,那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应该是好的那个吧?
    那他为什么要送她这个紫双玉环呢?是暗示她和星临不能分开吗?难道说星临现在有危险?
    月傍突然站起身来,向沧浪道别。
    「谢谢叔叔,我该走了。」
    「是要去柳门竹巷吗?」
    月傍微微一愣,但又马上甩去了心中不好的想法,并在心里用「住在王居的她会从沧浪王府经过,十之八九是去柳门竹巷」的推论为沧浪解释后,坦言道:
    「是。」
    「从这里到那儿,就是用跑的也要一刻鐘。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为了低调而没有坐车骑马的月傍,本来还为了耽误了前往柳门竹巷的时间而烦恼不已,所以在听了沧浪的的建议之后,想也不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沧浪的确是「亲自」送她一程。虽然身后跟着为数不少的随侍与护卫,但他却是自己驾着马车,并上月傍坐在车厢之中,朝着柳门竹巷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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